刘琼:花与诗词的关系是一部审美的历史
作者: 刘琼 李旭光受访:刘 琼 采访:李旭光
李旭光 文娱评论人、活动策划人,多年混迹于文化传媒领域,作品散见于《北京晚报》《新京报》《中国教育报》《人民日报》等报刊。代表《美文》采访刘琼。
《花间词外》是学者、作家刘琼新近推出的一部散文集,收入了《兰生幽谷无人识》《落梅横笛已三更》《春入平原荠菜花》《却道海棠依旧》《紫樱桃熟麦风凉》《正见榴花出短垣》《七月芙蓉生翠水》《忙踏槐花犹入梦》《去年岩桂花香里》《采菊东篱下》《丁香空结雨中愁》《不作天仙作水仙》等12篇散文作品。作者以“花”为媒,串联起现实生活和古典诗词,探讨了中国文化中影响国人几千年的内在审美方式。
《花间词外》是我脱离固定的模式化写作的一个尝试
李旭光:是什么样的一个契机让您开始写这个有趣的专栏?《花间词外》的书名是如何构思出来的?
刘 琼:2019年年末的时候,当时《雨花》的主编朱辉约我写个专栏,因为《雨花》是月刊,我就想也行,十二个月每个月写一种花,跟时序对起来,大概齐让花跟节气有一定的对应关系。
为什么想到写花呢?
这些年出版界有很多关于植物的图谱类书籍,比如诗经草木图一类的书,甚至还有出版社出了鲁迅的植物图谱。我肯定不是写一本完全植物学意义上的书,植物学是科学,有很多的科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书写、阐释,这些书籍的专业知识足够丰富。我写的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与植物有关的书。
开在《雨花》上的是一个散文专栏。散文是创作性写作,因此,我在写植物、写花的时候,主要写花和人的关系,写花是怎么进到人创作的诗词里并被人们歌咏、鉴赏、传播。我这个专栏,每一篇都有一个由花入词的词句来作为题目,比如说第一篇兰花,题目就是《兰生幽谷无人识》。为什么第一篇要选择兰花?兰花在阳春三月开花,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所以我第一篇选兰花。我用了与中国传统节气相对应的顺序来编这本书。
其实写专栏的时候,第一篇写的是菊花,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入题。编入这本书的时候,《采菊东篱下》放在第十篇了,让它进入秋天了。这是从专栏到成书的一个变化。
至于书名是怎么构思出来的?
从我们老祖宗开始,花就进入诗词了。写到花和词,必然写到植物和人的关系。花和词是两个明确的范畴,花、词和人的关系,是一个打开的面向。我们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形成了集体意识、集体记忆,比如日常生活习惯、审美习惯,以及在这种大的背景或者坐标系下面发生的人的故事和人的命运。通过我的视角,用散文的形式,把与花有关的词的集体记忆和“我”的个体的记忆勾连起来。所以,这是一棵大树,这个树有两个主要枝干,一个是花,一个是词,枝枝叶叶相连。它们之间的勾连特别重要、格外有意思。
枝枝叶叶相连,才会形成有面积、有体量、有故事的立体空间。书名叫《花间词外》,其实也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字。一开始还有点顾虑,害怕被误解为写“花间词”。“花间词派”和《花间集》是专有名词,广泛流传,《花间词外》从内容上看与它们没有关系。
《花间词外》实实在在地写花和词的关系。所以好多人问我《花间词外》这个书名,结构是“花间+词外”还是“花间词+外”?我说,是“花间+词+外”,里面有三个关键词。我觉得《花间词外》这个书名还是比较能够准确地表达书的内容。感谢这个书名,因为有“外”这一图谋,写作的时候我的笔自由了。恰好,我也希望借写这组文章表达自己对于散文写作的一些想法。
散文写作要有创造性,无论是内容,还是文体,我们要能摆脱模式化写作。《花间词外》既不是一组标准的诗词鉴赏文章——有鉴赏但不是全部,也不完全是植物学栽培学文章——虽然写到一些植物学方面常识,也不完全是一个随笔感悟,还有很多学术和知识融入其间。我给自己提供了自由腾挪的空间。
从古诗词写花的文字里面读出人和历史
李旭光:这个书,我越看越觉得写得非常有趣,您自由地出入很多领域,就是诗词、时令、节气这些,还有个人的经历,还有一些正史和野史。它们之间串联得特别自然。您在写法上,有哪些独到的体会?
刘 琼:今天上午他们还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写作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下笔比较晚。写专栏,我一般都是到截稿前三四天开始动笔。虽然没动笔,但我会一直在“酝酿”。跟写评论不一样,这种“酝酿”不是具体的思考。这本书出版后,很多人说读起来感觉有意思、爱读,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跟评论文章不一样,充满了意想不到、感性和跳跃的火花。
这里面是创造性的文字,写的时候没有主题先行。比如说,写菊花,写之前会一直在思考,9月份了,按节气,菊花开了,关于菊花的诗词,最打动我的是哪一句?这个诗词不一定是最有名的,但一定是最打动我的。关键是诗词如何选择,包含了我的诗词鉴赏口味、标准,也还有伦理和道德的一点考量。这句诗词背后有没有故事,也是选择的一个潜在标准。除了写菊花的诗词之外,喜欢写菊花,跟菊花有故事的诗人还有谁?
当然,大家都会想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我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句,所以,当我坐在电脑前写这篇文章时,并没有一个基本结构,比如第一段写什么,写谁,第二段写什么,写谁,也没有一定要用到哪些诗人的哪些词句。那样的话,在我看来,是设计好的写作,模式化。我的写作习惯是,写之前阅读和消化大量的资料,打开电脑开始写的时候,旁边是基本不放任何书籍,让自己心无挂碍地往下写。我认为,写作是记忆的唤醒、知识的唤醒。比如,我开始写“采菊东篱下”这五个字的时候,我的大脑里立刻想到的就是陶渊明、五柳先生和“不为五斗米折腰”,想到桑落洲。所以,我就从桑落洲开始写。陶渊明当时写“采菊东篱下”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他为什么能够写出这样的一首诗?过去读了很多关于这首诗的名家赏析,这些赏析文字都会储存在我的记忆中,成为知识点。一旦点燃引信,并急不可耐地往外窜,劈里啪啦,成为闪光点。
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对这些知识点,我会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我会想,我们一直把陶渊明作为一个隐者来看,这首诗也表达了隐者之生趣。但是后面那一句“悠然见南山”更吸引我。“隐”也有很多种,比如说“大隐隐于市”,隐在繁华当中,也是一种隐。还有一种归隐,陶渊明就是回到田园,回到桑落洲。这种“隐”既是价值观的选择,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桑落洲位于湖北、安徽和江西三省交界之地,是魏晋时的军事要地。可以想见它的自然环境,人烟稀少,各种植被丰茂。南山就是庐山。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写到桑落洲,写到在桑落洲练书法的王羲之,写到与菊花有关的诗词和人事。
写得这么杂,可能跟我爱读杂书有关。我的阅读杂七杂八,不只读本专业的书,而会花大量时间来读历史类的、科学类的书。这种阅读会对我有帮助。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对非虚构写作感兴趣,也是这样的读书习惯所造成。正史里面的知识,野史里面的趣闻轶事,会选择性地记住。这些记忆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大脑皮层里某个地方,一旦开始写作,比如写到“桑落洲”这个关键词时,一个引信引爆了,那些记忆就全燃烧起来了,自然就会有各种的创作性的联想。这个引信是写作的魂。
比如说菊花跟隐士文化有关,那么,由此还可以联想到更多类似植物,比如说“四君子”。中国人把梅花、兰花、竹子、菊花看作四君子,画成画,挂在家里最重要的位置。植物怎么就成了君子?
这是一个长期沿袭的命名。植物本身,按科学解释,就是一个有生命的客观物象。我们给它赋予“君子”之称,实际上是我们作为审美主体对它的一个情感投射。这个“我们”是谁?是中国人。那么这种长期沿袭的命名是怎么回事?追溯到流传过程,诗词起到重要作用。我们的老祖宗,从先秦开始,在唐宋的时候,诗词文化里面,都会有“君子”之吟。我们又是一个诗教大国,大家通过吟诵诗词,学习诗词,使君子文化成为集体认知。君子文化自然而然传承至今,沉潜到血液里,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价值追求。在此过程中,许多人都参与了这种流传,不断地添加内容,赋予信息。我写的时候,虽然没有想一定要写到什么人,但随着文字的流动,那些人自然就出现在笔下了。我要特别感谢编辑对我的包容,他们没有给我提出什么规范,所以,我能够有这样一种实验性写法。
李旭光:我最喜欢写辛弃疾的那篇《春入平原荠菜花》,不但具备其他篇的风格,还能读出一股英气来,把辛弃疾怀才不遇的落寞,与荠菜花的特性巧妙地结合起来,角度非常新颖。
刘 琼:比较有意思的是,开新书发布会时,李敬泽老师说他在里面发现了很多过去没有读到的诗。这也是这本书的特点。“立足之本”当然是诗词,我用我的眼光,提出一些人们平常不大注意的诗词。比如辛弃疾的词那么多,我们过去都读过,但是“春入平原荠菜花”,大家可能关注的就不是很多。而他写荠菜,还不止这一首。这就有对比,有联想了。
也有人跟我讲,这是一本可以推荐给中小学生看的书,因为里面有很多古诗词,像工具书一样。在这本书里,很多诗词被重新发现。这些诗词都打动了我,感染过我,有审美和流传价值。比如说关于梅花的诗词,有名或有流传价值的词句,我基本上都检索了一遍。
李旭光:很多切入角度都是非常巧妙的。
刘 琼:对,一方面要创新,你不能还谈大家都谈腻了的话。可以讲“采菊东篱下”,但要讲出不一样的东西。这一系列文章跟普通鉴赏文章不一样。鉴赏文章只在文本上做文章。但这一系列文章,除了鉴赏之外,还有跳出鉴赏范围的写作。比如《采菊东篱下》,就从文字跳到文化,又从文化的角度写审美气质的由来。
说到创新,一个是对诗词本身的新发现。比如“去年岩桂花香里”,把“岩桂”打捞出来。又比如 “春入平原荠菜花”,把著名诗人的一些不常被人提起的诗词挖掘出来,但又不是故意猎奇。
另一个是对植物的新发现。荠菜花本身打动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荠菜花。在平原上,在田间河边,都能看见白色的荠菜花,蹲下去看一看,会发现荠菜花跟苔花一样,非常之小。有点植物知识的人都知道,荠菜开花就不能吃了,就老了,所以去田野里采摘荠菜的时候,不能挑已经开花了的荠菜。我们经常说花季少女,花代表着一个人最有光泽的时代,是充满生命力的美好时期,甚至有“青春”这样的寓意在里面。但荠菜开花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年。这正是中年辛弃疾在诗词里的自况。
历史上的辛弃疾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他领兵打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收复失地。自从金兵南下,过了黄河,南宋朝廷只能偏安一隅,辛弃疾也落户江西,被朝廷冷落。实际上,他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带兵打仗报效国家,但没有机会。他的诗词,也就充满了壮志未酬的惆怅。
他后来基本上就生活在江西了,当然也写过田园风格的“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但这两首荠菜的诗,绝不是偶然所为。到了春天,野菜花满地开,包括田间和河边都有荠菜花,是生活给他启发,用的是比兴手法。我们讲“诗言志”,诗是用来抒情表意的,像辛弃疾这样的诗词家,实际上写作的时候一定是寄予着深沉的情感。这两首写荠菜花的词,相隔时间并不长,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作者的心境已经有所变化。
写人,写词和人的关系,写人的命运,这些《花间词外》的“外”是我笔墨用力之处。
再拿《去年岩桂花香里》来说,我们大家都喜欢桂花,一到满城桂花香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去南方。在中国古典诗词里面,关于桂花的诗词特别多,有一点大家可能没注意到,就是当时用的“岩桂”跟我们平常说的“桂花”是不是一回事。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在这一篇里,植物学也是重点之一。谈到植物的变化,谈到迟桂花,都是一种“格物”。
在这个格物当中,我们也要学会辨析。比如说,为什么我们古人会写那么多关于桂花的诗词?他们写的桂花是不是同一种桂花?为什么喜欢桂花,也有一个传承习惯。是不是同一种,怎么判断?我怎么看?
李旭光:对,桂花的人缘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