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生意经及其他
作者: 李广春文人和文章,经世致用才可喜。“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言虽有偏颇,但细想来,读书人舞文弄墨或者摇唇鼓舌者多,常以“手无缚鸡之力”自怜,甚至“油瓶倒了也不扶一下”,也真是面目可憎。古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时移世易,读书人也应该“洗洗脑子”,有点“生意经”,这样能写出美文,也才能有符合世情的美意。
一
“唐宋八大家”,苏东坡自有一席之地。诗书画融为一体的文人画,苏东坡成为开拓者之一。宦海沉浮,悲欢离合,从京都到杭州、徐州、扬州、儋州等地,官越做越小,家越离越远,最终客死他乡,苏东坡人生令人扼腕叹息,但其诗文美名却经久不衰。
上中小学及至大学中文系,自不可避免也要熟读乃至背诵他的名篇佳作。可惜的是,彼时读苏东坡并非出于自己的爱好,当时也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对其生平事迹、文学思想、政治主张知之甚少,只知其是文学家。近来,读了沙志芳先生关于苏东坡的文章《寂寞的苏堤,寂寞的苏东坡》,从游览苏堤开始,知人论世,说文析事,把一个立体、丰满、全面的苏东坡呈现给我们。掩卷长思,苏东坡的多面人生,竟如此传奇。特别是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另类呈现,让人拍案叫绝。
求学时,读苏东坡文章为了“应知应会”,到读沙志芳先生的论文,让我探究苏东坡的好奇心陡增。因为其中关于苏东坡经世致用的那一方面,是我闻所未闻的。说“乌台诗案”,也略知一二;说《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也能晓得几句;说欧阳修与他的关系,史书上的记载,我是看过的,扬州蜀冈上的谷林堂便是明证。在一个地方为官,无论时间长短,他都能以民为本,为民除害,替民着想,予民以利。看他的作品越多,越发感觉他更像“生意人”,有他独到的“生意经”。说一个政治家、文学家像生意人,有生意经,绝不是亵渎,在我看来是高看一眼,在当下也许是很时尚的褒奖。
这个“生意经”并不是官员怎样肆意盘剥百姓,而是有经济头脑和手段,让百姓富裕、地方富庶。这或许是苏东坡与历史上的其他文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我最为崇敬他的地方。天地之大,大不过百姓。百姓的安危贫富应当是为官者念兹在兹的,让百姓安居乐业也应是地方官的职责所在。
地方官是父母官,儿女幸福,父母必得操心,但又有多少人能“为伊消得人憔悴”?隋唐以来,科举盛行,文人做官,比比皆是。科举考试,策论最见功力,但大多数是空泛之论,并不触及现实的民生。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自圆其说,就会脱颖而出,走马上任,顶戴花翎。其实,民生疾苦、除弊兴利此等现实问题,远非书本里所说的那么简单。在四书五经里找不到现成答案,而在现实中更没有标准答案,需要到地方长期历练才能有所感悟。有理想抱负者,自然会去躬身实践,但因解决难题太复杂太困难,起初的满腔热忱容易烟消云散,最后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等三年五载考绩,换个地方继续做官,成了必然归宿。大多数人满足于收收皇粮国税,断断诉讼案子,搞搞社会治安,只要不出事,便心安理得。至于百姓生计,考虑得自然不会太多。
苏东坡的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他一反文人从政常态,不安于现状,不拘泥于成法,见不得百姓受苦,总想另辟蹊径,改变现状。他在每一处的施政都与众不同,仁政善策自然百姓拥戴。其经济理念、经济思维、经济政策,无不显示出超凡脱俗的聪明智慧、卓尔不凡的治理才能。是熟读四书五经,靠“半部《论语》治天下”,还是心系民生疾苦,靠经世致用富百姓,社会有一杆秤,历史是一面筛,让昏庸与贤明不言自明。为减轻百姓负担,不惜与上司争得面红耳赤,为的是让百姓休养生息;为地方兴利除弊,不惜与同僚撕破脸皮,为的是让地方长治久安;为带动地方发展,不惜甘为后人栽荫凉,为的是社会繁荣。苏东坡的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呕心沥血,就是放在当代也是楷模。造福一方,为官者都有自己的招数,但苏东坡的“生意经”值得回味。
宋朝党争,历来为人诟病,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王安石变法的一系列举措,现在看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最后只好草草收场。不能说青苗法设计得不好,只怪基层贪官污吏层层剥削,使很好的制度走形变样,让本该造福于民的善举,扭曲为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恶政。苏东坡直言,青苗法就是一个官府变相的“高利贷”,大小官吏借机敛财的“护身符”。如此不顾民意,强行推广,不是让农民渡过难关,而是变相地巧取豪夺,让凋敝的民生雪上加霜。在王安石变法之初,苏东坡就看出端倪,大声疾呼,坚决抵制。实践证明,他有先见之明,其市场理念难能可贵。在那个年代,官员懂得经济规律,相信市场力量,善用经济手段,是多么弥足珍贵。苏东坡用他的理念和实践,诠释了这些富有现代市场经济理念的创见。
农耕文明,搞农田水利吃力不讨好,但农民丰衣足食需要。他每到一处,都大兴水利,徐州长堤、杭州苏堤就是极好的范例。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时,西湖淤塞过半,调蓄江湖、灌溉农田的功能基本丧失。他拟定方案,组织施工,退田还湖,浚深湖底,并将挖出的淤泥、葑草堆筑成堤,修了六座桥供湖水流通,形成一条沟通西湖南山、北山的通道。此举不仅让杭州人从此告别饮水困难,而且还保障了农业发展。农民灌溉无虞,收成有望,这是何等的大手笔!至于苏堤融入西湖美景,那是后话了。一座供人游览美景、体育健身的堤坝,为他树立了不朽的丰碑。
从扬州向京都运送粮食的漕运,因往返时间长、成本高,船工生活难以为继,偷盗官粮充饥时有发生,法办惩处也无济于事。他上任后发现,如果允许船主适当带点南方土特产到北方贩卖,以贴补船工生活,偷盗官粮之事便能彻底消除。于是,他斗胆上书朝廷,建议改革现行漕运体制,允许船工不超过限额捎带私货,再辅之以严格管理。方案得到朝廷批准后,官粮如数运至,船工生活有靠,公私两利,皆大欢喜。困扰多年的难题,苏东坡的一个好点子便使其迎刃而解,独具匠心的创意由此可见一斑。
扬州“十里栽花算种田”,为营造官民同乐氛围,宋代的扬州每年都举行“万花会”。他深知百姓生活不易,昔日积欠的皇粮国税尚未还清,还要搞这样华而不实的盛会,是典型的劳民伤财,政府费力不讨好,百姓出钱不落好,与其这样,倒不如顺应民意,就此了断。他到任后,上奏朝廷,免除陈年积欠,断然停办“万花会”,让百姓休养生息。否定前任沿袭多年的做法,打破了官场的潜规则,断了多少人从中渔利的好营生,不招人嫉恨才怪呢!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宁愿交恶同僚,也不得罪百姓,把有限的财力用到兴修水利这样打基础、利长远的好事上。为老百姓做好事、办实事,在旧官场需要何等的创新勇气。
当然,除了正史中记载的苏东坡的民本思想、行事之外,笔记中记载的苏东坡更充满了十足的“生意经”,如他创制的“东坡式炖肉”,在猪肉不上台盘的那个时代,能够使黄州百姓不仅吃饱,还能吃出美味,甚至到了杭州,被追捧为“东坡肉”,惠及当下以及后来的诸多老饕;他违背誓言制作的“圣散子”,疗救瘟疫中的百姓;他在惠州发明“针挑羊脊骨”,简直就是今日羊蝎子的老祖宗;他在儋尔(今海南)发明烤生蚝;还有他充满浪漫兴致的酿酒,诸如在黄州酿制不太成功的蜜酒,在颍州酿制天门冬酒,在定州酿制松子酒,在惠州酿制桂酒等。在被贬谪的处所仍能心系民众,这样的苏东坡才是一个万民崇敬的苏东坡,才是一个中国文学史、政治史、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苏东坡。他的“生意经”自然也足够我们细细品味。
苏东坡的诗文固然流传千古,但他的“生意经”同样也会流芳百世。读他的诗文歌赋,念他的民本情怀,想他的经世致用,我以为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即使苏东坡自己想默默无闻,其为人为文的豪放激越,其经世致用的民本情怀,特别是为民理财的“生意经”,也会让后人不断从中汲取智慧,这就注定了苏东坡永远不会寂寞。
借古而鉴今,眼下我们的许多事情其实并非唱足了经济戏,而是往往缺乏一点“生意经”的。尤其是文化界的事情,常有这种难以致用之痛,比如我们这些年谈运河文化,这条文化和经济上的黄金水道,到底有多少“生意经”可念呢?
世界运河城市论坛专题协调会上,有识之士指出,要发挥论坛影响力,有机嵌入产业发展、城市推介元素,真正把论坛打造成拉动地方文旅产业发展、助推文化旅游名城建设的重要引擎。这种提议其实正是切中时弊、务求实效。回溯既往,不难发现,一些活动“套路化”,邀客老面孔,程序老规矩,搭台唱戏,蓝底白字背景板,立式话筒两三根,领导主持,嘉宾致辞,宾朋餐叙,大多是“见了面换了片、吃过饭断了线”,热闹闹的开场,乱哄哄的收场。也有些活动随意“拉郎配”,为应付任务,广发邀请函,貌似高朋满座,实则互不关联,与会者东拉西扯,自说自话,不知所云,直到会议结束,很多来宾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来。更有离奇的,纯属瞎折腾,工作不用心,没事搞活动,请人来捧场,内容老生常谈,目的就是造势,受邀单位不派人去怕得罪人,想派人去又抽不出人,勉强派个人,也只是穿梭在各个活动现场,弄得身心疲惫。
把搞文化与抓经济对立起来,是一些人的潜意识,也是若干文化活动行之无效的症结。细想想,所有的活动不都带有经济性吗?往小处说,搞活动至少要花点钱吧?即或不花钱,那么多人的时间难道没有机会成本吗?往大处说,搞活动就是互利双赢,聚力聚智聚财解决问题,效应、效率、效益都应在活动不同层面得到体现。有些人对花钱搞活动得心应手、乐此不疲,对搞活动赚钱却畏苦怕难、心生抵触。这是活动层次不高、效果不好的思维屏障。花钱不用想,人人都会做;赚钱要多想,做到不容易。于是乎,“硬的拖锹过,软的挖一锹”,对花钱搞热闹的活动不厌其烦,报纸上有事迹、电视上有形象、网络上有视频,轻轻松松就会刷到存在感,何乐而不为?而通过活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慢工出细活,需要甘坐冷板凳,需要甘做铺路石,这是何等的难事!增强活动的产业思维,就是要牢固树立目标导向、问题导向,坚持以活动推动发展。这就需要搞清需求与供给、投入与产出、目的与手段的关系,这样,活动的经济性自然会体现,活动的目的性一定会实现。
其实,过去扬州城里,这样的“生意经”就无意间念过,不过到今天才发出光亮。“中国四大名园”的扬州个园闻名遐迩,其天人合一的哲学意蕴、巧夺天工的艺术价值、以假乱真的叠石技术让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个园主人怎么也想不到,他自鸣得意“以竹胜”的个园,真正让人脑洞大开、兴趣盎然的竟是“四季假山”。个园不大,但很精巧。主人用笋石、太湖石、黄石、宣石,借助天然地势,营造出春夏秋冬人间四季景色。大凡外地来过个园的,都对其赞不绝口,本地人也都以此为荣。据《扬州文史资料》介绍,个园的“四季假山”一说在历史典籍中并无记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也并未有人提及过,直至1956年扬州文物普查时才被发现。说到此事,我们应该感谢先贤,他们独具慧眼的发现、恰如其分的概括、富有诗意的表达,让个园“四季假山”从此蜚声海内外,成为响亮的金字招牌。
凡事需要机缘,更需要眼光。“四季假山”的发出光亮,源于文化工作者张青萍。他在文物普查时首先发现了个园假山的四季景色,并对其做了富有美学意味的诠释,使它以此声名远播,后来的园林美学大家陈从周,对张青萍先生的独特发现赞赏不已,其权威首肯让它从此成为经典案例。
一座本来“以竹胜”的古代园林,经高手提炼、名师指点,华丽转身为以“四季假山”著称的名园,这不得不让人心生敬意,也不得不让人心生愧意。只以扬州为例,历史文化丰富多彩,古代园林自不待多说,雕版印刷、玉漆器、戏剧、曲艺、剪纸等,数不胜数。但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大都显得步履蹒跚,让人心疼不已,又爱莫能助,束手无策。面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历史文化瑰宝,我们不能将文化原料加工为文化产品,通过市场变成有效的文化商品,所谓“捧着金饭碗讨饭吃”,让人扼腕叹息。
张青萍从一堆乱石中发现了“四季假山”,赋予个园文化新的时代价值,让个园身价陡增,而且经久不衰。这其中固然有他个人学识才华过人的因素,但更有他那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理念和抱负,那就是古为今用,物为人用,让优秀传统文化融入时代,活在当下,造福于民。对不可移动的古代园林,他用慧眼发掘了文化富矿,用妙手提炼了文化新意,用金口讲述了文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