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家的眼光
作者: 谢大光早年读《儒林外史》,还在上高中,最初遇见“选家”这两个字,就是拜《儒林外史》所赐,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吴敬梓笔下,科举考试俨然一场闹剧,沉迷于其中的读书人,不是迂腐,就是奸猾,嘴上念着孔孟,心里攀着官场,全然一副奴才嘴脸,编纂《历科墨卷持运》一类考场秘诀的选家,充当了诱人入局的角色。
1982年12月,孙犁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孙犁散文选》写的自序中,起首就说:“这本集子,是谢大光同志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委托,编选而成。我看过了目录。以为,作为选家,大光是有眼光的,他对编辑方法的见解,也很新颖,详见他所写的后记。”这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选家”,虽然出自孙犁先生,我看着还是有点刺眼,嘴上没说,心里在叨咕,作品全是您的,我不过就是编编目录,梳理了一下嘛,怎么就成了“选家”?对自己的作品,先生反感“炒冷饭”,出版选集历来不热心,多次挡过朋友的驾,我受人民文学出版社季涤尘委托,编这本《孙犁散文选》,心里很没底,犹豫了几天,怕一开口被先生回绝,一次耕堂聊天,趁着聊得畅快,故意漫不经心提了这么一句,先生淡淡地回说:“人家让你编,你就编呗。”算是给了我一个面子,没有硬驳。我摸不清先生到底怎么想,只有编起来再说。先生的作品我熟悉,先前的大多在《白洋淀纪事》《津门小集》中,新近的,都在“百花”出的集子里,没来得及编入集子的,手稿我大都在耕堂读过,选本书不难,要紧是思路不能与其他选本重复,否则过不了先生这一关。没多久,我拟出初选目录,拿给先生过目,先生看了一眼,面容有变化,抬起头盯着我:“说说你的想法。”先生先前出过几部选集,编者大都按写作时间排目,从前往后排的,从近往远排的,都有,这一次我想打破惯例。孙犁的写作,重视亲历感,单篇看不明显,读多了,联贯起来,就是一部自传。编散文选目录时,我想尝试一下打乱写作时间顺序,把涉及作者本人生活与环境的篇章,按照所反映的年代排列,成书后再读,文字随着时间自然延伸,整体感会很强。第一次编先生书稿,也是第一次在先生面前端出个人想法,我说得小心翼翼,没想到先生听完,说了一句:“好,就这样吧。”我趁机提出:“您光说好不行。出版社希望您写个序。”先生笑了:“这个序由你来写吧。就把你编书的想法写进去。”这不成了作茧自缚?我急了,声音高起来:“人家要的是作者的自序。我写算什么!”先生见我真急了,缓了一下说:“容我再想想。”
真是难为先生了。先生有自己的原则。序,虽然写了,仍再次重申:“自从我决定不再为别人的书写序以来,为自己的书写序的兴趣,也大大淡漠了。各地委托别人代选(有的广告上说是我自选,不确)出版我的别集,我都没有写序。这次,大光和出版社,一定要我写一点,屡辞不获,实在没有新意,就说几句闲话吧。”孙犁的“闲话”可不闲,特别是那层“一时失去真相”尚有救、要在“内心保留着真情”的意思,够记一辈子了。遵照先生提示,“编后记”我没有按“等因奉此”的程式写,说了一些尚不成熟的个人想法:“我以为,作为文学艺术的一部分,不但创作需要个性,编辑工作也应当富有个性,才有利于‘百花齐放’。由于孙犁的鼓励和理解,这本散文选集,得以按照我个人对于孙犁作品的理解,来选择和编排,使我关于编辑方法的设想,有了一个实践的机会。”文末,我感慨:“在社会向前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的环境中,能够了解别人,或是让人家了解自己,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通过编《孙犁散文选》,感觉与先生近了,出入耕堂更勤了。我发现,自己其实很欣赏先生的固执,心下还在学着做,不过对于“选家”二字,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
编《散文》月刊时,大量接触自然来稿,虽然能用的很少,沙里淘金,还是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文字,作者多是青年,我们尽力推上去,有的发表出来反响不俗,甚至意外地促使作者人生道路发生转折。期刊毕竟有时效性,影响囿于一时,编刊之余想到编书。如果不限于一两家刊物,在全国范围选一部青年作者的散文,一定面目一新,应该有读者欢迎。当时受观念所限,这种跨年度、跨地域的散文选集,还是迷信权威大社,虽然没有成文规定,实际上,也只有人民文学出版社,隔个三五年编一部这种带有范文意义的选集。专为青年作者编的,还没有见过。
也是巧。一次在北京参加出版系统的会,与中国青年出版社阙道隆坐在一起,这位戴玳瑁眼镜的“老”干部问了我几句闲话,初次见面的拘束感很快消失。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老阙当时任什么职务,只知道在中青社是个领导。听我说起在“百花”编《散文》,老阙来了兴致,聊着聊着,编青年散文选的念头自己冒了出来。老阙是“老出版”,沾上选题反应敏锐,听我简单一说,马上表态,好哇。这正是“中青”该做的。你回去写个书面意见,我们商量一下。
想法并非一时,写起来就快,我在寄给老阙的《关于编辑“青年散文选”的设想》中强调,迄今还没有为全国范围的青年作者出过散文选集,“这些作品散见于各地报刊,致使散文创作方面这一支新生力量,未能受到应有的注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散文的发展。”那时年轻,写什么都爱往大处使劲,好像自己做的是天底下最大的事。除了拟订青年散文的编选年代与作者年龄,还提出:“本书所选,除坚持一般的思想标准和艺术标准之外,应能反映新时期青年一代对于生活的思考和追求,有益于增进青年读者的文学修养和思想修养。并要求篇幅短小,文字精练,可作为大中学生的课外读物。”现在想来,这大约就是朦胧意识中我最初认可的“选家”职责。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不大抱有希望,老阙回信了,看来他们经过了慎重研究,“来信及方案都收到了。编这样一个选本是有意义的。有一个问题想和你先商量一下。我们的《青年佳作》及《青年诗选》,是分别用《青年文学》编辑部和本社名义编选的,散文选仍想用上述名义(选一种)编选,以便保持风格的统一;但编选工作仍请你做。至于选目还可以征求有关报刊编辑部的意见,请他们推荐作品。佳作及诗选就是在报刊编辑部推荐的基础上选定的。”这些话显然代表出版社说的,下面一小段,则恢复到那个与我聊天的老阙的口气,“这样做是否可以,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如果同意,可与王维玲同志进一步联系(主管文学编辑室及《青年文学》)。我即将出差,如果等我回来,就得要延到六月初了。”这封信是1984年5月4日收到的。
在部队呆了些年,我脑子里对人事关系毫无概念,其实是怵头,心想一事不烦二主,编书不是急事,还是等老阙回来吧。七月间,《青年文学》编辑部发来一封盖着红印章、内文手书的公函,行文客气,却透着不容商量的语势:“您热心地提出了关于散文选的问题,我们是很感谢的。不过,我们也早有这个意图,拟每两三年编一本,和《青年佳作》《青年诗选》及报告文学配套。根据您的来信,我们与领导做了研究,决定还是以青年文学编辑部的名义来编,邀请您参加此书的编辑工作,具体方案如下……”一二三四,列了一串条款,最后表示,“如您同意上述方案,我们当进一步联系,协商具体事宜。”从私心讲,我对自己这个选题有些得意,从未奢想独自去完成,能看到书出来已是最大满足,其他都无所考虑,对方提出,“由您首先进行初选工作,提出一批选目,我们依据这个选目,再做调整或补充。我们负责二选、三选及有关出版工作,当选目确定后,付给您一定的编辑费,并在出版者的话中提及此事,编者署名为《青年文学》编辑部”,我毫无意见。只是在编选范围上,对方“限定82、83、84三年内发表的作品。82年以前均不选”,我有些困惑。1980-1982年,正是《散文》初创的这三年,接触一批散文新作者与作品,才促使我萌生编书的想法,《青年文学》按说不会隔膜,提出这样奇怪的“限定”,不知所凭何据?我隐隐感到对方的眼光没放在散文上,这次合作不会太顺当。
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借出差到北京当面与《青年文学》编辑部协商,他们确实对散文状况不甚了了,让我不必拘泥年代,先编起来再说,并指派刊物兼管散文的詹少娟与我联系,这位身材高挑的福建妹子,说话柔曼文静,给我印象很好,后来才知道,詹少娟就是斯妤,斯妤的散文在女性写作中已崭露头角,文字和人一样悉心安静。
老实话说,第一次编全国范围的散文选本,又都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者,真有些力不从心,好在有一批热爱散文的年轻朋友,《人民日报》副刊朱碧森,《萌芽》赵丽宏,《海南日报》黄宏地……他们的推荐,弥补了我的局限,一些素不相识的青年,辗转听到消息,主动寄来作品,或介绍自己喜欢的作者。散文世界竟然还有这么多年轻面孔!我的心一下子敞亮了。年轻,与散文相遇,激发出内心单纯的美,使人坦率,真诚,乐于与人分享。《新疆日报》列子,办《散文》时的作者,写信像老朋友:“我很喜欢散文作品,不忙的时候读一读,心里就像有一条温暖而明净的小河流过,有一种变得纯净的自我感觉。后来有机会自己也学着写一点,写得不多也没有什么好的作品,因而也不敢奢望出选集什么的,当然,一点念头也是有过的,但一看作品,真拿不出手,也就断了这个念头。”正在文学讲习所学习的梅绍静信中说:“我很喜欢散文的‘自由随便’,看一篇好散文就像听人闲谈似的,当然这种看起来随便的文章,也是作者多年积蓄的感情、思想的一种喷发,它应当是新鲜、生动而深刻的,使人无意之中得到益处。”仅凭爱好散文,就能够倾心交流的文友,让我感受到信任,这一年年终,《青年散文选》初选目录大体拟就,社里编书任务渐渐重起来,嗣后又面临着岗位变动,我把选目寄出,初选任务算完成了,等着出书就是。
一晃就是一年多。1986年5月,我从散文编辑室调到《小说家》编辑部,工作稳定下来,想起一直没有音信的《青年散文选》,遂致信詹少娟,很快得到回复:“散文选事,前不久我又提交编委会研究了。考虑到时间拖得较长,决定让一位副主编再看一下书稿,然后决定怎样调整,何时发稿。此书碰上出版低潮,一拖再拖,实在抱歉。但愿最近能促成。”小詹的回信我能理解,出版社经常面对作者出书慢的诘问,我也会同样答复。然而,这样一部标着“青年”的选集可拖不起,再拖下去青年就拖成中年了。小詹还是温馨的,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仍在编刊物,但业余时间已写不了东西了——全给儿子占领了。”那段时间,我参与花城出版社《中国当代百家散文》编选,约了斯妤的稿。
只能继续等。1987年元旦,小詹似乎猜到我的心理,选择新年第一天写信告诉我:“老赵(赵日升)已将书稿看过,并有一些建议,诸如作者年龄、所选范围等方面的。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希望您来京一趟,咱们当面商量一下。好吗?”我心里明白,八四年的初选权当练练手,直到此时,中青社才算将《青年散文选》正式列入工作日程。八月间,同在《青年文学》编辑部的舒洁寄稿子来,“听少娟说,《青年散文选》已开始编辑工作”,从侧面证实了我的判断。三月间,小詹又来一信:“《青年散文选》已定年底发稿。您如最近来京,请到社里谈谈。赵日升意见选目要做些调整。此书一拖再拖,实在抱歉,现在终于有了准信,但愿能早些印出来。”
时间真是奇妙。有的时候,搁置,延宕,甚至偷懒,也可能开出新的局面。在《青年散文选·编后记》中,我记下这样的体会:“对于编好一本名副其实的《青年散文选》,这三年的搁置大有好处。只要对散文稍加留心,就可以看到,恰恰是最近两三年间,文坛上悄悄涌现出一批年轻的散文作者,他们大多出生于六十年代,长成于八十年代,可以看做是十年动乱后的一代新人。他们的作品新鲜活泼,较少羁绊,恰如他们的内心世界,给散文园地注入一股青春气息。另有一部分写作时间长一些的作者,在这两三年中,散文创作有了新的突破,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崭新格局,这就为本书的编选提供了一个较为坚实的基础。当然,在这样一段时间里,在新作者涌现的同时,初选名单中也有一批较有影响的散文作者,渐渐退出了青年的行列,步入中年。限于书名规限的年龄范围,他们的作品虽然各具特色,也只好割爱。至本书定稿时,初选篇目,只保留大约五分之一。对于时遭冷落而仍在默默前进中的散文事业,这是一个雄辩的佐证。”
当年的我已经四十出头,步入中年行列了,自认为比我年轻就算“青年”。从与作者往来信件中看出,1987年,是我走回“年轻”之年。《青年散文选》由中青社正式启动,也不分什么二选、三选了,回到我手里重新编过就是。我在“百花”被调到《小说家》编辑部,接触作者面宽了,对散文添了新的认识:文体不是最重要的。一些认真写小说的作家,下功夫打造自己的文笔,不喜欢按常规套路出牌,一旦以散文出手,常有力作。根据平日阅读,我选了韩少功、张承志、王安忆、张抗抗、张新奇、何立伟、矫健、徐晓鹤、赵玫等青年小说家的散文,丰富了选本,又方便为《小说家》约稿,一举两得。韩少功复信:“遵嘱寄来你要的东西。我那篇散文,你从严处置,稍不顺眼,掷之纸篓就是。”何立伟复信:“散文寄来,因为极短,故缀以两则,称之‘小品二则’,不知可不可以。也不是没有稍长的,但我以为小品文过于的受到冷落,大家不乐写,冷落得使其消失掉了。我每每读东坡《承天寺夜游》,心生感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赵玫复信:“谢谢您在编散文选的时候能想到我。我们现在开始评职称,比较紧张,但总还有些时间,写点小说和评论之类,于是很累。若有可能,一定为《小说家》效劳,只是心里一直有些怵。”徐晓鹤写的小传,比散文有趣:“徐晓鹤(1956 -?),男,鄂裔粤籍湘人。当过知青、工人、编辑各数年,写过诗和散文,现写小说为生。工余买书看书,或随处走走。性好交游偏不擅处世。集自私、偏狭、妒嫉等恶习于一身,常招人恨到筋痛而不肯罢休。”张新奇寄稿来,同时推荐了聂鑫森。厦门大学林丹娅,熟悉的朋友称她“小精灵”,在北京刘再复家里见过一面,写信挺逗:“回得学校来,整天忙乎乎的,琐事甚多,另外还有一事我告诉你,就是忙着谈恋爱,谈婚论嫁呢!这样子我总没有力量去完成那个中篇,常常是零敲碎打地写一些短篇小说和散文。我也忘了前两年有选过哪两篇散文。现就寄上这几篇您挑挑看。如果时间能等的话,《青年文学》有篇《女人的星》,即发,我觉得挺不错,自我感觉挺好呢。”河南王英琦依旧直通通的脾气:“你又编什么散文集了?尽想捞钱!寄二篇给你,你可要把我都选上呦!现在我已成了‘河南媳妇’了。长期以来,我渴望的就是那种宁静温暖的家庭生活,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诗人李钧寄来亡妻曹建玲的作品:“现寄上小曹的两组小散文。发表时因篇幅原因压去一些,我又找出原稿将压去的加上了。没什么特别原因,盼你不要给她再删压了。我还是那样,时时悲不打一处来,惧怕未来,总感到活着太累了……”李钧与小曹,原都是天津警备区军人,一个写诗,一个写散文,我亲眼见证了文学使两个年轻人相恋、结合的美好,小俩口先后调到北京军区,1987年5月,小曹因车祸殉职,年仅32岁。2021年,就在我断断续续录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北京传来李钧病逝的噩耗,对着信、稿,我呆坐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