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杭之

作者: 王子君

一苇杭之0

王子君

“芦苇!”表姐亦男一声惊呼,欣喜地奔向水边的芦苇荡。河岸有坡度几许,表姐突然奔跑,实在吓坏了我们,连忙喊:“小心点!小心点!”要知道,表姐七十八岁了呢。

表姐却已站在河边,手握一枝芦苇拢在胸前,笑脸如花地招呼她的女儿女婿:“玲儿,鹏儿,快给我拍照!”鹏儿手快,举起手机拍下了表姐和芦苇的合影。

表姐来京,在女儿家小住。国庆节期间我请她来家里,顺便去奥森北园游。虽是阴天,但随心聊着亲情,兴致甚好,沿着我所习惯的方向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清洋河边。河边树木高耸,忍冬木红果晶亮,空气清悠舒畅。表姐却一眼看见了河畔的芦苇。芦苇尚未开花,直立的芦穗虽别有一番俏丽傲娇的神韵,但还不是最美形态,很容易被人忽视。

表姐贴着河边走,一路走一路和芦苇合影,即使偶尔凑到忍冬树下和那满树的红果照相,也要强调把水边芦苇照进去。一步一景,短短三百米的路足足磨蹭了半个小时,才走到清洋河桥上。但瞬间,她又被桥南桥北的风景迷住了。站在桥上,看清洋河,视野是全新的。河水缓缓流淌,两岸芦苇一丛连着一丛,桥下水边也有很多漂亮的芦苇。最为特别的是,桥南桥北的河中,各有一个漂亮的小岛。因为小岛,水的形态发生了变化,有了迂回灵动的曲线,河流的景致更美。小岛上榆树伞立,旱柳摇曳,巨石裸露,而绕在岛四周贴水而生的,全是依依的芦苇,整个一幅刚柔相济的画面。我正想催促她快点过桥,去看下一处风景,天空却下起了雨。雨很大,一下子把游人全赶到了桥头服务站的过道上。只有表姐还拉着我,说要再看看雨中的芦苇。她痴痴地望着河边在雨中倔强挺立的芦苇,喃喃自语道:“我最喜欢芦苇。”她的声音柔柔的,也很轻,但那话里饱含着的深浓情感,“咕咚”落进我的心。

游园没有尽兴,但亲情洋溢,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心情。和表姐拥别时,我突然觉得,表姐依然是年轻时代的表姐,像那芦苇,兀自单纯清丽,不曾沾染世俗的气息。

表姐是我姨妈的第二个女儿。她出生在湖南邵阳,自小和姐姐、母亲跟随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十岁后又跟随祖父母去武汉定居。祖父慈爱,母亲对她严于教诲。祖父、父亲都是著名的教育家。祖父李剑农,还是享誉世界的历史学家。为拯救苦难的中国,从清末到整个民国时期,不畏艰险,奔走呐喊,1906年就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后远赴日本、英伦求学,与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章太炎交往……他“既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也是史学界巨擘,在我国近代史上德高望重”。表姐的父亲李琮池,也就是我姨父,是著名的生物学家、昆虫病毒专家。美国康奈尔大学博士毕业后,他本可以在国外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却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候,于1939年毅然回到战火纷飞的祖国,践行他教育救国的理念……祖父和父亲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学术财富和宝贵的精神财富。亦男表姐和我大表姐,都受祖父、父亲影响,投身教育事业,且颇有建树。表姐一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教育世家。我姨妈在世的时候,我们表姐妹们时常见面,她们回老家探亲,或我们去武汉看望姨妈。1995年到1997年那几年,我时常从海口飞武汉,曾和表姐有过一次非常透彻亲密的交谈。后来,她做了省示范中学的校长,我到了北京,见面和交流都少了,只知道她治校口碑不错,除了教育家的才干,她也以正直开明、坚忍不拔的品格魅力服众。2006年她来北京时我们匆匆见过一回。那时她女儿女婿都到了北京,在部队工作。印象中表姐的情感除了放在教育上,就是家庭责任,社会上的俗事话题从不涉及,纯朴、率直、超凡脱俗。

表姐回武汉后,发来了她在奥森的照片。我下载到电脑上看,比拍照时的画面要更清晰更美好,更有意境。迷蒙的天空,被轻风拂得倾向一边的芦苇,泛着光泽的河水,构成一幅秋色空的图画。那芦苇的紫红花穗迎着光,和穿着蓝底红花丝绒旗袍,笑得像一位娇羞少女,身姿柔弱如芦苇的表姐从画面中跳脱出来,特别明艳,特别优雅。

我想起表姐在桥上说的那句话,便问她为什么“最喜欢芦苇”?

表姐的回复令我喜出望外。

表姐说:我喜欢芦苇始于少女时代。最早接触它时还是幼年。那时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坐在窗前织毛衣时,常哼唱“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影”,曲调有些哀婉。姨妈(我的母亲)有时候背着我去看外婆,我在她背上听到她也哼唱这歌。当时不懂何意,但日子久了我也会唱了。大学读《诗经》时才知道它是三十年代一部电影的插曲,也才知道它出自那首《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芦苇,也许是“大片的芦苇青苍苍,清晨的露水变成霜”这样的意境太美了。我打小酷爱旅行,尤爱山林水泽。满世界游历,实地接触了太多的不同季节的芦苇,发现它生命力极强。水边,沼泽,山坡,盐碱地,湖边……不择地域,不管生存条件好赖,自生自长。苇杆细细的,高高的,柔柔的,却很有韧性,即使风吹也只会迎风摇曳,不易被折断吹倒,且摇摆风姿绰约。有人说它“骑墙”,我恰恰认为它是屹立不倒。我喜欢它的形象,喜欢它的性格,每次见到都会怦然心动。联想到自己的一生,可以说是历尽苦难,但不曾被折断压垮,像极了芦苇;联想到为人为事为世,就该有芦苇那样坚韧坚强、自尊自爱的性格。我见它最多的时候是在我出游最多的暑假,那时正当芦花开放。晴日里,雪白的芦花飘逸柔美,淡雅素洁,像翩翩君子;风霜雪雨严相逼时,芦苇又弯腰倒伏,以温婉柔顺化解重重危机,像恬静淑女……它们的各种情状,都令我叹为观止。我后来读过一些古代诗词人写的芦苇,比如唐朝的杜甫白居易,清代的王国维,我认为我与他们的情怀相通。

表姐还说了她和玲儿的故事:九十年代初,我和玲儿她爸带着玲儿游张家界。在金鞭溪的崖上,一丛芦苇正盛开着雪白的花。玲指着它说:“我想要!”看,连孩子都爱芦苇。两个大人谁也够不着。玲儿她爸抱起我去够,也不行,又只好托起我双脚,一声口令“开始”,使劲举起我,我立即伸出手去,攀摘下来两枝芦花。这件事在小玲儿心中极为珍贵。我从此更与芦苇结下了不解之缘,遇有芦苇,必与它合影,人芦合影不计其数。祖国大陆东西南北的、台湾的;美国本土大西洋岸边的、长春藤大学水泽边的;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尼亚加拉瀑布加拿大境内那条河边的……最难忘的是有一次在北太平洋夏威夷群岛的基拉韦厄活火山,居然看见了芦苇,在活火山的灰土里,芦苇也在生长。游人们熟视无睹,没什么人拍照,我却欣喜万分,将空旷的芦苇地当作完美的背景拍了很多照片,一直珍藏。

表姐嘱咐我,去奥森时拍几张芦苇照发给她。

我去了奥森北园,拍了好些芦苇照片发给表姐。天气晴好,那芦苇,花穗已经绽开了,枝叶变成明亮的黄,雪白的花絮如白云落在清洋河两岸,连绵不已,云、树、水、芦苇,影姿重重叠叠,秋色纯净无尘。感知到芦苇的盛景,我吟诵起表姐说到的那首《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中的“蒹葭”就是芦苇。虽然《蒹葭》描写的是初秋的芦苇,但全诗重章叠唱,分别以“苍苍”“萋萋”“采采”来形容芦苇鲜明、茂盛的样子,不也正是此时高大蓬勃、花穗雪白、枝干披满霞光的芦苇吗?少了怀人不得见的怅惘而又恋恋向往的心情,却同样令人神迷。

表姐动情地说,是不是很美?

我说是的,很美。

受表姐的影响,我对芦苇也敏感起来。每次走到清洋河边,看着岸这边的芦苇,又望着那小岛上的芦苇,我就想折一枝芦苇渡过水到小岛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在诗经《河广》中,浪漫的诗人站在一根芦苇上可以渡过浩荡宽广的黄河,我为什么不能凭一枝芦苇渡过小小的清洋河呢?

没过多久,北京竟突降大雪。连着两天,风很大,卷着雪花狂暴肆虐。朋友圈一片雪景,光耀迷人。

我去北园看雪景。

我喜欢雪,喜欢雪景。雪覆盖了一切,营造了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的风景,给予万物平等的机会,虽然我们知道雪覆盖下真实的事物都是什么,但那一刻仍然感动。雪让大地简单明了,雪让世界黑白分明。

清洋河边,前两天还有着浓密的枯黄叶片的芦苇,竟大部分倒伏了,厚厚的积雪压在它们身上,乍一看,枝干折断,叶枯花败,一派凄迷凋零之相,但是那些从雪中钻出来的枝叶,正好有阳光照拂在它们身上,又似乎预示着仍然有生机可循。

那些没有被压伏、带着芦花的芦苇仍在风中飘摇,飘动着,向着阳光。满地的雪,落满了各种形状的树叶,有一些树叶已经被冻住了,细弱无助的芦苇反而在风中摇摆,低下、倾斜,就是不倒下,不折断,甚至连花絮都不掉落,然后风一停,它们又挺立起来。“飓风过岗,伏草惟存。”这样被歌颂的以柔克刚的草,必定包括了芦苇。

我把这天拍的照片发给表姐,表姐说:看见了吧,那风雪中的芦苇有多坚韧,再大的风雪也不能把它们折断。

阳光照耀了一天,芦苇便是另一番风貌了。北园里的雪化去了不少,许多倒伏的芦苇立起来了,姿势更美,芦花更密集,真是神奇。被芦苇所诱,我沿着清洋河走了好远好远。河水丰盈了许多,水面宽阔了许多,蓝幽幽的水,在风吹动下荡起了巨大的弧形波纹,从这岸一直荡开到对岸。红红的晚霞映进这样的波纹里,像是在水中撒了金粉一样,把芦苇也染成橘褐色、暗红色、褐黄色、金黄色,有一种浩渺、魔幻、魅惑的斑斓光彩。于是我知道,芦苇的生命没有死去,它们依然站立着、舞蹈着,成为这个即将万物凋零的季节的绝美画面。走在这柔美的芦苇旁,走在水岸边,想着自己也成为这个画面的一种色彩,心境更加明亮起来,愉悦起来,美好起来。

一切是如此美。

欣赏着这样的芦苇,表姐激动不已。

“壮美!壮美!也许是我知道它曾经历过怎样的肆虐,现在感受到的是悲壮而不屈!看到没?前晚到昨天是风狂雨横,冰雪摧残,它就是不折腰,不倒伏,只管兀自昂然挺立!衬上那残雪、水波、冬阳,无论是它本体还是河中倒影都美得让人心醉。我每每看见它们,就会久久地凝视,欣赏沉思,也常常心中一热,油然涌动一股力量。当了校长,艰辛多多,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当然也有很多荣光,但这些对我都是浮云。我的人生一再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几近倒下却总能顽强地站起来,没有抑郁,没有沉沦,也许就是受芦苇品格潜移默化所致。喜欢了它几十年,和它有太多的渊源。平凡柔弱如它,却如此有定力,如此顽强,顶天立地,夫复何言?”

表姐以芦苇自喻,我深以为然,深以为傲。表姐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菜根谭》里的这句名言是她人生的教义。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父亲李琮池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等三顶罪帽,表姐大学毕业即被“充军”巴东。这,只是她人生遭遇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一种形式。在她最崇拜依恋的祖父和大家闺秀风范的母亲与世长辞后,最懂她的丈夫又突然去世,成为她心灵永远的痛……但她像芦苇一样,痛而不语,任风狂雪暴,仍坚强地挺立,勇敢而美丽地前行。

表姐的话让我也夜半无眠。

我也曾和芦苇合过影。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海南电视台要给我拍专题,其中有跟踪拍摄日常活动一环。正好三位青年摄影家要给我拍一组旅途写真。那是多么美丽的一片芦苇地,多么高大柔美的海岛芦苇啊!我衣着红色绒衣,牛仔裤,高帮旅游式皮鞋,坐在芦苇前,背包放在脚边,脸上写满纯真、自信和自由。照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电视台采用了好几张彩色的,我却更喜欢其中的黑白照片。天空高远,芦花雪白,青春闪着光彩,是一种悠远的、梦想的意象。

另一次,是在一次中国著名作家采风活动中。我见到了坝上的芦苇,北方的芦苇。那么青翠,那么茂密,那么盎然!我情不自禁地仰倒在芦苇丛中,任辽阔天空拥我入怀。

回首往事,我们每一个独自奋斗、艰难前行的人,谁不是表姐,谁不是芦苇呢?表姐的祖父和父亲,正是像芦苇一样百折不屈才有丰沛的灵魂滋养后世,生命化有限为无限。我在与芦苇光鲜合影的前前后后,也曾经历人生、事业、情感的种种波谷,也像表姐一样始终没有倒下、折断。在芦苇般起伏不定的生命旅途中,我们一次次被风吹,一次次被雨打雪压,承受着孤独寂寞、坎坷凄苦,但是我们从不抛掷自己的信仰和尊严,一直激励自己不蹉跎,不堕落。我们挺起腰杆,坚定积极,向上向美。

思绪缠绕,我干脆去书房翻看我的游园日记。日记居然很多次写到芦苇:

6月26日:河边的树木越发高大粗壮,绿得在阳光下闪着光,芦苇比昨夜又高了许多,芦花直直的红红的,花穗娇媚,温润如玉。一只小鸟在苇草间腾跃,尾巴非常长,白色的。水面静静的,偶尔,不知道是什么样微小的昆虫落在水面轻点一下,就会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圆圆的涟漪,漩涡一样。水里有几条鱼的倩影,似乎没有游动,就那样静静地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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