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

作者: 杨利民

砚边0

杨利民

不临帖,无以言

临帖,是书法实践最重要的方法,是进入书法境界的唯一途径。古人和今人知晓书法之道的,都把读帖临帖看作是书法入门和提升的钥匙。

清代朱履贞在他的《学书捷要》中说:“初学不外临摹。临书得其笔意,摹书得其间架。”

临摹是学习任何一种书体所必须使用的基本方法。学习书法离不开碑帖,离不开临摹,只有对古代优秀碑帖心追手摹,才能掌握各种书体的基本技法,包括用笔、结字、章法、韵味等,才能体会古人书法作品中的精妙所在。

任德山在《中国书法》一书里,对什么是临摹碑帖,说得简明。  “临”,是把范本放在面前,观察字体结构、笔法笔势,会心凝神,对照着写;“摹”,是用透明的纸覆于范本之上,依范本字形描摹。

临摹有这样几个要点:一是选帖。选帖就像选对象,要对得上眼。选一本自己喜爱的、能产生心理共鸣的碑帖,符合自己审美意象。二是读帖。读帖就像欣赏所爱的人,看得仔细,看得深情。认真观察、分析自己选定的碑帖,看得入神,看得痴迷。孙过庭《书谱》说“察之者尚精”。观察碑帖用笔的轻重疾徐、用墨的浓淡枯润、笔势的起伏收止、结构的主次呼应,还有运笔的牵丝往来、转折提按等,对范帖琢磨得“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姜夔《续书谱》)。 三是摹帖。摹帖可以在双钩字上填墨,也可以用透明纸覆在范帖上书写,要一笔填满,不可重描,体察字的整体笔势和神韵,在头脑里由浅入深打下印迹。四是临帖。对照选好的碑帖临写,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熟视范本,默记于心,将字一气呵成。不可看一笔写一笔,致使字势拼凑,神采全无。要长期坚守,直到能够写得与范本惟妙惟肖,正如《书谱》所说,“拟之者贵似”。可以按先摹后临的步骤,也可以直接进入临帖。临和摹可交叉进行,也可偏重于临。五是读帖。读帖是通过对法帖的阅读琢磨记忆,深化了解吸收融化,达到心中有数和胸有成竹的目的。读帖又分读形和读神,读形能认识和了解碑帖的基础面,读神能感悟和体验碑帖的内在层。通过反复的读帖,对所临习的内容进行意念上的虚拟模仿,在临写前就将毛笔要经过的轨迹、轻重提按、以及结构特点、艺术风格,形成内心的指令方案。

临和摹各有长处,也各有不足。宋代书法家姜夔认为:“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意思是,临容易学到笔画的姿态,可是不容易学到间架结构;摹容易学到间架结构,可是不易学到笔画姿态。从难易程度来说,摹易临难。不管是临还是摹,都要以与范字“相像”为目标,从“形似”逐渐过渡到“神似”。有人不屑于“像”,轻视“像”的意义,说:“像还不容易?”启功先生反向回答:“不像更容易!”

历代书家谈临摹重要性的语录很多。“唯初学者不得不摹,亦以节度其手,易于成就,皆须是古人名笔,置之几案,悬之座右,朝夕谛观,思其用笔之理,然后可以摹临。”(姜夔《续书谱》)。“ 麓台云:画不师古,如夜行无烛,便无入路。故初学必以临古为先。”(清·秦祖永《绘事津梁》)。麓台说的是绘画,书画同源,对书法同样适用。

历代名家钟情于读帖临帖的故事,感人至深,给人启迪。

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在一次骑马外出时,偶然发现了晋代大书法家索靖手迹的碑刻,便立刻下马观看,端详了一会儿,没看出惊人之处。他牵着马离开石碑不远,又不甘心,回来更仔细地看一遍,这一次他觉得字还是不错的,有风格,有韵味。他再次骑马走了好一段路,心里还想着那个碑刻,觉得还没看够,于是他策马扬鞭又赶回来,仔细欣赏起来。这一次他越看越痴迷,深深地被索靖的书法所折服,在石碑前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久久不肯离去。

老一辈革命家们戎马一生,在创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伟大事业中,兼顾书法练习,书法艺术水平达到很高的境界。

朱德总司令很注意基本功的锻炼,七十五岁高龄仍然临帖,悬肘运腕。他将黄山谷的《幽兰赋》,悬挂在书橱前面,经常临写,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他认为黄山谷的书法,丰满而苍劲,态浓而意淡,巧藏于拙,秀出于伟。由于朱德长期临摹黄体,深得山谷笔意。朱总晚年的书法苍劲古朴,秀拔洒脱,纵横奇崛,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

毛泽东是当代最杰出的书法家,这是有公论的。而他深谙读帖临帖的妙道,坚持读帖临帖不懈怠。在毛岸青和韶华编著的《我们的父亲毛泽东》里,可以了解到毛泽东对书法的热爱和对读帖临帖的偏好。“我们的爸爸(毛泽东)一生除了勤奋读书之外,还十分喜欢书法。练习毛笔字,是他的一种特殊爱好。”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就对书法很感兴趣,坚持天天练字。在延安时期,虽然领导革命的担子是那样的繁重,但他仍然抽空阅览字帖,晋唐小楷一直带在身边,并用毛笔写出了一篇篇著作。全国解放后,毛泽东阅读临摹过的拓本及影本碑帖约四百种。出国时,还随身带着《三希堂法帖》。

毛泽东的书法墨迹,分楷书、行书和草书三种书体。他多用楷书和行书题字题词,用草书抒发情感。

毛泽东草书造诣颇深。他是由楷书到行书再到草书,草书有着扎实的基础。他楷书的根底,受晋唐楷书和魏碑的影响较大,追求阳刚之气。行书方笔多折,放纵舒展,如长枪大戟,笔力雄浑。草书增加了帖学的意味,书风由生拙雄强过渡到了流畅写意。

高度重视读帖临帖,才有了毛泽东高超的书法境界。据《毛泽东手书真迹》介绍,少年时代的毛泽东,就读于韶山附近的东山学校,每到临池,总是一笔不苟。1917年至1918年,他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上学,尽管当时课业繁重,可他仍以极大的毅力临习碑帖。后来,毛泽东走上革命的道路,经历了中国革命的狂风巨浪,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在书法上踏踏实实下功夫。无论在多么艰难的环境中,他都不会忘记随身带一套书帖,有机会就批阅研读。新中国成立后,他广览碑帖,尤其对二王帖、孙过庭的《书谱》、怀素的草书帖,时常揣摩,反复临写,不断品味。在吸取唐代狂草特色的基础上,跳出窠臼,推陈出新,创造出自己热情奔放、开阔活泼、酣畅流利的风格。他的手书,确有云水翻腾之气势,风雷激荡之姿态,在书法艺术的历史长河中,独树一帜,独领风骚。

连毛泽东这样伟大的人物,对读帖临帖都这样执着,这样敬畏,这样踏实。而我们区区小辈还敢有什么妄言,还好说“临不临帖无所谓”“临不临帖都一样”“我就是不临帖”,岂不悲哉!在书法特定的语境里,入不入门,专业不专业,“正规军”还是“游击队”?临不临帖,临到什么程度,是试金石,是分水岭。

不轻蔑,不畏难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前面序言里,特意用了“书写”和“书法”两个词语。说门槛低,指的是书写;说入室难,指的是书法。把书写和书法分得开,分得清,是一个很要紧的方面。书写和书法,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不能相互代替。概念不清,便会混淆视听。许多讲书法的文章著书,硬是把书写说成书法,致使这两个概念混杂在一起,造成许多人对书法认知的偏差。盲人摸象的有,指鹿为马的有,隔岸观花的有,老王卖瓜的有,狐假虎威的有,剃头挑子的有,敲锣杂耍的有,小马过河的有……所谓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是缺少公论,莫衷一是。让不少人摸不到头脑,又让一些人钻了空子。

其后果是,有的人说起书法来,认为很简单,很容易。“不就是写字吗?”轻视它,蔑视它,不屑一顾,不下功夫,结果一辈子也进不了书法的门槛。又有的人看待书法,敬而远之,过于玄妙,高不可攀,神乎其神。不敢涉猎,不肯下功夫,只有羡慕嫉妒恨,没有吃苦取经的诚心。更有甚者,还没接触,就有了畏难心理,惧而远之,落得个“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书法不敢练,写字不成体。

我们常说,干什么事情,先要明白它是什么,才能心明眼亮有向往。否则,就会方向不明没信心。书法是什么?书法看起来是汉字书写,但汉字书写不等于书法。汉字书写有一定的方法和规则,方法和规则也不是书法。书法是按照特有的规则和规律,汉字书写的艺术实践和成果。书法离不开书写,书写可以为书法打基础;书写可以是独立的目的地,可以不走向书法的风景区,也可以到达书法的制高点。清楚了什么是书写,什么是书法,把握它们的区别和联系,才能有的放矢,一个方面一个方面去攻克,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完成目标,才会不走极端不走弯路。

我们看看书写和书法的历史发展,能帮助领会它们的区别和联系。从“书”字繁体字可以看出,上边是个“聿”字,用手握笔的意思;下边是个“曰”字,说的意思。它们连在一起表示用笔写下要说的话。书写就是记录。书写不是目的,记录才是所要的结果。就像造字不是目的,用字记录才是出发点。书写和汉字相遇,是人类发展史上的重大事件,是巧合也是必然。

我们的祖先初始时以绳记事,在绳子上打结,记下在战争、打猎和生产、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后来,逐渐学会了描摹事物的形状,用图画来记事了。鲁迅在《门外文谈》中说,那时候“写字就是画画”。

对于祖先的书写实践,包括汉字和汉字书写,有它的工具性和艺术性,我引入的这两个概念很重要。汉字首先具有工具性,但汉字的表意性天生包含了形象美。书写实践同样具有工具性功能,而使用这些工具,完成记录的过程,产生了物体上的笔迹,用特殊的工具,在特殊的材料上书写,有了程式化的动作要求。这其中工具性和记录功能,暗含了人们的审美意识,因此也有了它的艺术性。很长很长时间里,工具性是主要的,艺术性是附带着的。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艺术性占比在增长,工具性功能在削弱。

《周易·系辞》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说文解字叙》等书继承了这种观念,充分褒扬书契的社会功能。这时的“契”就是书写。而大多数的书法论著都把书契硬说成是书法。唐人张怀懽说:“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这里的书,显然是指书写和记录,并引申为书写的内容。

在长期的书写和书法实践历史长河中,人们把书写作为第一任务,创作书法艺术只是副产品。即使是后人称道的大书法家,他们留下的不朽之作,也是以书写为第一要义的。

先秦时期,随着社会发展,生产力提高,和文字的演变提升,书写有了更广泛的作用,甚至出现了专门的书写者。其主要目的还在于记录,但艺术性成分明显增加。代表作品《峄山刻石》,它是秦相李斯撰文并书写。李斯,秦朝丞相,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协助秦始皇统一天下,被世人尊称为“千古一相”。

《峄山刻石》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后半部分刻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东巡登峰山(山东县),登高远望,激情满怀,他对群臣说:“朕既到此,不可不加留铭,遗传后世。”丞相李斯等颂秦德而刊刻《峄山刻石》(前半部分)。秦二世元年春季,秦二世为威服海内而效法秦始皇巡视郡县,东巡碣石、会稽等地。李斯同行,奏请秦二世在秦始皇所立刻石旁上刻诏书以彰显先帝成功盛德,于是在《峄山刻石》上补刻诏书并著随从大臣的姓名(后半部分)。碑文书写用篆书,用笔端庄有序,沉稳厚重;对称均衡,包含变化;章法自然,具有韵律。李斯的这次书写,成就了他书法家的历史地位。

现今活跃在书法界的名人们,大多都不再重视书法所书写的内容,把书写看成一个空壳艺术,写的是繁体字文言文、历史名人的警句诗词,给人鉴赏的是单纯的线条艺术。于是,出现了唯艺术而艺术的所谓视觉优先的产品,有的自诩不凡,以大书法家自居,其实是自娱自乐。 你看看真正的大书法家,写的是自己的诗文,表达的是自己的真情实感,加上对书法的极高的功底,创作出不朽的书法佳作。

王羲之把书法的实用性和艺术性完美地结合起来,极大地丰富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力,把书法技法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使书法艺术进入到多姿多彩的境界。他所处的时代,魏晋南北朝是我国书法发展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上承两汉,下启隋唐,发展并完善了各种书体,产生了钟繇、王羲之这样的被后世奉为书圣的伟大书法家,创作出大批灿烂光辉的书法杰作。这一时期,书法品评、书学论著开始出现,有关书法鉴赏和评价的标准都提出来了,标志着书学正在逐渐成熟为一门专学。这个时期的书法大家留下的书法作品,同样是以记录为主,多为书信往来,互致问候,通报平安。标志性的人物和事件,非王羲之莫属。王羲之(303年—361年),字逸少,原籍琅琊临沂(今属山东),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他早年从卫夫人学书,后广泛涉猎前代名家,他的草书师法张芝,正书得力于钟繇,博采众长,推陈出新。他精研体势,最终使楷书完全独立于隶书,并进一步革新和发展了行书和草书艺术,创建了可供后世效法的楷、行、草书的规范模式。他书法刻本很多,以《乐毅论》《兰亭序》《十七帖》等最为著名。存世摹本墨迹有《姨母帖》《快雪时晴帖》《奉橘帖》《孔侍中帖》等。他创作的《兰亭序》,是文章写作和书写创作最美的结合。东晋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他的朋友和同族42人在今浙江绍兴兰亭举行“修禊”盛会。大家饮酒赋诗,结集成册,王羲之挥笔写就一篇序文,这就是《兰亭序》。文章首段记叙了兰亭聚会的盛况,表达文人墨客们摆脱世俗的烦恼,享受诗情画意的心境;第二段则是作者感慨人生短暂,盛事不常;最后一段紧承上文“死生亦大矣”感发议论,表现了作者积极入世的人生观。序文是王羲之当场挥毫书写,文思泉涌,笔墨畅达,一挥而就。用笔随心所欲而万法俱备,节奏自然和美有如天成,生机灵动尽显风神。《兰亭序》是中国书法史上声名最为显赫、影响最为深远的书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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