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间
作者: 田周民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日,久未联系的师妹杨亚娥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保存车间当年那张合影。闻言,我差点惊呼失声。因为,当日我正巧翻出了这张发黄的老照片,这怎不让人心生惊诧?亚娥何故于此刻寻觅它,不得而知,可我遍寻于它却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可以说,自从不小心丢失了高中毕业合影照,这张合影就成了我唯一最早的珍宝了,所以,只要换一次工作环境,我都会首先查看一下有没有丢失了它。这次办公室调整已有一段时日,可随我辗转了大半生的个人“永久性资料”却一直无暇查看,对这张照片也隐然牵挂了起来。加之作别“江湖”在即,反顾来路的心情已趋迫切,故连着几个晚上利用加班的间隙来翻箱倒柜。虽一时未果,可颇为管用的“排查法”毕竟缩小了范围,终让我在这个中午如愿以偿,也如释重负。而亚娥的电话不偏不倚就在这时打来,惊愕之下,真要让人对“另有‘我’在天地间”一语作无尽的玩味了。
这张照片,摄于1978年春。那一年,是我告别中学生涯的第四个年头,也是我走进工厂的第三个年头,更是高考制度恢复后,首届金榜题名者入校的前夕。就在这样一个暂短而又错综复杂的人生转型期,我便被命运之手从校园里推向“广阔天地”,再由命运之舟载入机器轰鸣的工厂,时隔半年又被时代的浪潮从拾贝的海滩卷入高考的海洋。潮起潮落,逐流低昂,不觉“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虽然没有晕头转向,可随波再卷回来,岸已不是从前的岸,滩也不是从前的滩,连“岸”上的人亦“鸥鹭不识客是谁”了。
这张照片是为了欢送韩景卫所摄,却是我们宿命的见证。照片上,梯次般排列了三十三人,除去厂里一名领导和一名后勤人员,全是机加工车间的师徒。而新工和徒工就占了二十一名。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左角,至今看去,那稚嫩的样子仍是青梅酸杏的哈口。十名师傅,大都未婚。而其中的几名老师傅之“老”,也无非年届“而立”与“不惑”间。平均年龄一定不会超过三十。那么多可亲可爱的面容,其精神之焕发,元气之淋漓,很容易让人想起八九点钟的太阳,或“纯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的古典句子。可是相期再聚首,大概都会生出“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的感叹吧。然而凝望这张发黄褪色的黑白照,我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经不住似水流年,却也逃不过此间少年。
那是1976年严冬,冰封的大地还了无回春的消息,农业机械化的隆隆声却逼人而来。一县一厂的农机修造企业就在这声音中应运而生。我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呼唤声中,放下镰刀,拿起“铁锤”,随着四十九名新工兴高采烈地涌入了户县农机修造厂的大门。那年我才十九岁。目睹全新的环境,耳闻机器的轰鸣,自信加自豪的感觉在胸中蒸腾、膨胀,感觉下一刻就能以工人“老大哥”自居了,而且眼看就是这些机器的主宰者。不料,一阵报名签名又点名之后,分配给我们的工作却是抬木板,扛水泥袋。抬木板是给女生宿舍搭通铺,搬水泥则是为男生腾宿舍。女生宿舍安排在厂南边两层“干打垒”的一楼,而男生宿舍则是厂北边的三间油毡房,确切点说,应该是两面无墙,一面紧挨职工食堂的油毡棚而已,下面的水泥袋码到了钢筋焊接的房梁。记得当时一位在场领导告诉我们:“早上八点准时上班,一日三餐厂里有食堂,但砌垒宿舍期间不予安排住宿,六点下班后必须回家,次日早上再按时赶来。”就这样,我们的工作从搬运开始了。
“小雪”的节气,寒虽未彻,风却刺骨,初雪带雨,冷湿逼人,而踌躇满志的一帮“准工人”却干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进厂当日换上的新衣,一天下来,出厂门时,师傅们话里有话地窃笑我们:“呵,这些孩子真能吃苦啊!”进村时逢人相见,那怪异的目光加上“你咋了”的惊愕一问,让人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进了家门,母亲更是骇得倒退一步,抱怨中不无怜惜地说:“这工人咋就当成泥猪了。”就是这样一群尚不知苦、累、脏为何物的“泥猪”,一周里硬是凭着未曾负重的弱肩和一双不曾拎过的嫩手,把偌大一个板架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其中可拼作床板的有用之材;更把堆上屋梁的那么多水泥袋扛到别处,重新码好。干完了这些,厂领导给我们开了一个会,一番表扬之后,接着就宣布“先回家去,等待通知”。大家交流了一下尚未熟悉却都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只好四下散去。这一等,便过了春节。
等待令人煎熬,煎熬更撩人向往。春节一过,当再次接到通知,背着行李,踏上去厂里的路,感觉云雀都在为我唱歌,天空都在为我辽阔,行人迎面相逢的一觑,转身回眸的一瞥,都有一种被人羡慕的飘忽感,似乎是情怯所致,又似乎因自陶而醉,总之,恍兮惚兮地终于再度迈进了厂门。还以为会有什么更脏更累的活等着我们来做,不料一位领导点过名之后直接就宣读起分配名单来。听到自己姓名的已躁动不安,未听到者引颈屏声、紧张以待。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机加工车间的序列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了“归宿”,正为“机加工车间”的性质费猜,车间负责“领人”的领导便重新点名,将属于自己的“兵马”召到一起,带去了车间。很快就知道,他就是我们的车间主任白廷焕师傅。
进了车间,那一排排精致的车、铣、刨、磨等各色机床,如蟠龙、若卧虎,还有那一堆堆锃亮的工件,或娇小玲珑,或憨态可掬,着实令人耳目为之一新。原来机加工车间就是机器的车间!正骋目神游,白师就召来了那么多师傅作简短的师徒介绍,也算是师徒见面会吧。就在这个会上,明确了师徒间的归属。只记得我被吴耀忠师傅领到了最前边那台车床前,并告诉我它叫“C-6150”,是全车间唯一一台半自动式也是全车间最豪华最精密的设备时,我下意识摸了摸尾座,再转身看看后面的一师一徒,都是一副言者谆谆、闻者谦谦的样子,顿时觉得满目的机床如“百舸争流”,而我们一如橘子洲头那少年,从这里便要“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了。后来的几天,每回到宿舍,或聚在饭堂,工友们谈及各自的工种,无不为我们热羡。因为,处于起步初创的企业,十多个工种,仅机加工和钳工是青砖红瓦、高屋敞窗的车间,而颇具招牌式的大修车间,居然还是一排低矮阴暗的油毡棚,那么多“待诊”的铁牛,全病恹恹趴在棚外,或低吟、或高啸、或被肢解、或正被剖腹,一派狼藉的触目惊心。出出进进的人分不清宾主,也辨不明师徒,只见是清一色的油手油脸油衣服。那个阵势,不由让人联想起屠宰场。如果说有区别,那就仅在于屠夫的身上是殷红,而大修车间师徒的全是一身污黑。铸工车间几乎是在露天,红雨四溅,铁水横流的危险自不必说,仅是那大铁锨翻砂的重体力劳动,一个班下来,汗流浃背的新工谁不哀叹“投对了胎,进错了门”。还有分在钳工那一拨工友,看车间的外表,与我们机加工无异,可面对铁砧木案的操作台,再看看手中的钢锯、榔头、锉刀,尤其是电汽焊的一身能吓哭孩子的“劳保”行头,哪有我们操纵精密设备来得神气。所以一圈比较下来,我们这些分在机加工间的徒工,就愈加滋生出“天之骄子”的自豪。
在机床上做学徒,一般情况下非半年不能独立操作,而我们那一批徒工进车间时,正赶上小麦收割机生产任务刻不容缓的时令追迫期,加上师傅传道有方,学徒精进不怠,竟然三个月全都“出师”了。从此,师徒并驾,昼夜齐驱,想象那旋转得如梦如幻的机床就是旋转于股掌的乾坤,直让锋芒初试的我们,有如鱼得水的忘形。
脱缰之马忽然路逢御手,这是我站在师傅旁的直觉,因为中学时代的荒芜,毕竟未能全功。也毕竟,走出了校园的荒滩,又在广阔天地的莽原野奔了两年。今日,换缰于人,未免不适。比如,站在机床前的第一课,吴师就非常严肃地给我明确了班前班后“十必须”规定。即上班前,必须穿好工作服,戴好眼镜,系牢袖口的扣子,提前十分钟到岗,启动车床低速磨合。必须先为床轨膏好润滑油,放好卡尺、专用扳手。必须先熟悉所车工件的工序。必须站着操作,八小时内除了中间吃饭、上厕所,不能蹲坐。必须按照工序、质量要求保证产品的正品率。下班后,必须先关掉车床再切断电源;必须将一切工具、未上刀架的刀具整齐放入工具箱。必须打扫卫生,倒掉切屑,擦净车床。必须保持刀架上的刀具完好无损;必须履行交接班手续,将车床的运转性能、尚在加工中的注意事项向下一班交接清楚。吴师是一位老车工,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一口气讲给我这些时,并未看我,而是目光紧盯八百转高速飞旋的爪盘。讲完就再不作声。那语气、那气氛给人以无形的紧张和压力。一个班下来,从带我到车床前至班后离开车间,每个所言之“必须”都给我示范一遍。
连着一周,吴师都不许我动手,还不时提醒我,只用眼用心。而一周过后,不能动手的“禁锢”才有所松动。可新手上路,自然多见笨拙,并不作声的吴师,只用目光的锋芒“说话”,起初之严厉难见温和,而两周之后就不仅渐渐和煦如春,还偶然能得到他的点头赞许。这主要是吴师要我掌握的车工基础知识有不少内容我在中学课本里学过,所以理论上把握不很成问题。但实际操作就大不相同,像“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类近乎虚拟的成语,在这里随时能落到实处。一个工件从粗车到精车,从外圆到内孔,无一不在磨刀上见其功夫,拉锥度,车涡轮,务必在计算上求其精确。而材质如圆钢铜管,生铁熟铝,更与刀具及车速密切关联,这些,师傅都不会系统地告诉你,只能是诚惶诚恐地跟着师傅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摸索感悟。这样的严师也着实让人拘谨,一度非常羡慕别的工友因师徒年龄相当,稍能超越师道尊严的束缚,于轻松自如的切磋中得其真谛。可是,半个月过去,转机忽来,师傅开始“放手”了。乍一看,我们这些徒工全成了机床的主人,师傅一个个反像旁观者。其实不然,他们把机床的“操纵权”交给我们,看似“退居二线”,可心中的紧张无异于汽车教练在闹市区把方向盘交给新手。正像吴师那一阵常呼喝我:“慌啥嘛,毛手毛脚的,你把人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事后工友们交流方知,忘了呼吸的岂止吴师一人。
也许是锋芒在背、目光如笞吧,很快,简单的操作,如工序的掌握、主料的粗车、打孔将透时车速的调整及用力力量的把控等技能已基本掌握,但精车就没那么简单。“车工凭的一刀”。真正要做好一件成品,磨刀颇为关键。所以下一步,磨刀成了基本功训练的必修课。同一把刀,吴师都至少备两把。一把他磨来示范,一把我来实习,磨错了角度的,吴师会重新打磨校正,有些因角度偏差太大或刀头过小无法校正,就不用自废,这时吴师会批评我一两句,声音也压得极低。我明白师傅为了顾及徒弟的颜面而不想让别人听见,可正是这不怒自威的声音在我听来却振聋发聩,更长记性。也正是有这样的言传身教,我磨刀功力的见长才日渐显露。也就在那阵,厂里举办了一次“青工技术大比武”活动,机加工车间青工参赛的项目是精车一个伞形齿轮坯,而且还是“闭卷”,即所车工件,现场告知。所以从换刀具到车出成品,都是在同一规定时间完成。如果刀具准备不充分,已足以让人慌神;而再要磨刀,时间上无疑更输一筹。而那一次,我竟有幸考取了第一名。事后,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的吴师对我说:“你就是沾了磨刀的光。”“师傅一句夸,胜过君王赐金甲。”让我暗自得意了好一阵。时隔不久。咸阳地区农机系统也搞了一场颇有声势的技术大比武的活动,厂里推荐吴师作为机加工种的参赛选手。记得当时师徒们都为吴师鼓劲加油,吴师自己却认为不堪重任,让厂里另选高手,可厂里认定的就是他,几番推脱无果,终究还是听从了组织安排。吴师拿回通知后,直接把我叫到跟前,说:“我来比武,你来磨刀,没有好刀,就难显艺高。”不难想象,我是在怎样的兴奋和压力下接受师命的。按照吴师的要求,我利用班后时间,精心磨了二十把各式刀具,用包皮布逐个包好,再包扎成捆,送到吴师宿舍。当师傅把我捧来的足有5公斤重的一包刀具一一打开,仔细端详时,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看他那神态,今日想来,犹有“醉里挑灯看剑”的英气逼人,而那一刻的紧张,让我真切地体验到吴师曾说过的“忘了呼吸”那句话的感觉。及至吴师菩萨低眉,目光转移到他身边的烟袋上,我才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拉着颤音。师傅也许意识到我的紧张,回过头给了我一个微笑,说:“好了。”示意我离开。之后,吴师很快又把那一包刀具精磨了一番。几天后,比武归来,果然捧回了“第三名”的奖牌,在全厂轰动一时。而吴师在摆手作谦之际,却不忘说一句:“主要还是娃把刀磨得好。”
不知从何时起,我感觉吴师对我在技艺上有严父之严,在生活上亦有慈母之慈。车床操作日渐长进之后,我干活就有点大意。譬如上床子时不戴劳保眼镜。一般情况下,不戴镜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到了车铸铁、铸钢件时,险情就非同小可,尤其是那切屑如钢珠迸裂,一旦飞入发丛,必会烧掉一绺黑发。要命的是飞迸到眉梢眼角,挥手抓挠也无济于事,它非在那儿释放出全部热量烧一个干疤,闻出焦煳味,才善罢甘休,自行脱落,只等如水的时光将烫下的疤痕慢慢“洗”去。我那次就是因为淡忘了“必须”之必须,一时侥幸,让铸铁飞屑在眼瞳上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非但岁月之水不能将它洗去,泪水照样也冲刷不去它的痕迹,故而至今一朵“萝卜花”还盛开在心灵的窗户。清楚地记得,那日,就在我捂眼“唉哟”的同时,吴师竟大吼了我一声——“走开!”那声音,至今想起,我都为之战栗。也正是有了那一声“怒吼”,立世的规矩如同烙印在身,成了自警的“图腾”。即使后来改换门庭,另辟蹊径,这“十必须”也像“清规戒律”,又如锦囊妙计,一路伴我,且行且受益。不少熟悉的人曾向我问起管理经验,我当然不会端出从师的“老底”,但机床旁做学徒的经历,随便一个故事讲来,也会让他们听得出神入化。有一次,我和朋友讲到这一段经历,朋友说:“如此的严师固然能出高徒,可换成了女性,未必接受得了。”我一惊:“你真神,师傅在我之后还真带了一位女徒。”她就是亚娥。亚娥生性腼腆,面对师傅的示教一度曾胆怯得放不开手脚。即使后来也能感受到师傅待她如同闺女,逢年过节她也不忘谢师问安,可见了面总是拘谨得不敢说一句笑话,甚至人过中年,看望师傅还联系我能否同往。其不知,师傅慈的一面也感人至深。我有次从饭堂回来,路过钳工车间门口,好奇地看了一眼电焊,不幸被电光“扑”了眼睛。当时只觉双目干涩,继而扑朔迷离,视线模糊,很快就红肿如烂桃了,且疼痛难忍,以至于影响了上班。吴师听说后来我宿舍,一进门就说:“咋又把眼伤了?”我明白师傅的话外音,笑了一下,说:“没事。”吴师哼了一声说:“没事?你还是个硬壳子,先躺下。”说着就转身出了门去。不一会,师母端了一个小碗进来了,说:“你吴师说你电焊把眼扑了,没想到这么严重。”说着就给我翻开眼皮。滴了那碗里的液汁。我以为是什么药水,凉飕飕的,也无明显反应。可一夜过后,视力居然恢复了过来,红肿也基本消失。后来才听师母说,是吴师让她到别的车间找正在哺乳的女师傅,索乳为药,疗好了我的眼。这才知,此偏方颇为灵验,钳工车间的师傅电焊灼眼,在所难免,若如法炮制,保管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