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个夏天

作者: 沈希宏

走过一个夏天0

沈希宏

适者生长

季节不等人,稻种要适时播下去。复工复产,春耕备耕,人们戴着口罩下田劳动。

这时间,我在余杭走访了几位种粮大户。今日种稻的难处,劳动力成本高了,一斤稻谷的价格比不上一斤水,一亩田耕种一年也没有多少效益,不由唏嘘。然而事关口粮,谁也不敢丝毫马虎。毕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

说到种什么稻米好吃,几位种粮大户不约而同聊到了稻花香,黑龙江五常大米的稻种。五常大米,在中国如同是稻米中的茅台,品质一等,深受喜爱。他们都说引进来种植过。我一听心里就打了个鼓,能种好吗?光温条件迥异,一定不适合啊。有一年我在金华浦江见过,大户也是慕名引进种植,结果田里一看,好像插着一炉香,又矮又不发蔸,简直是癞子的头发——没几根。我当时就着急嘱咐,以后有稻种的问题,你可以先跟我了解一下。果然,余杭的大户们也是说稻花香品种在这里生长弱小,产量低,品质也不如人意,结果与黑龙江大相径庭。

想到自己从事了这么多年的水稻科研工作,深谙其中的事理,却也不能更多地为田间地头做科技服务,颇为无奈。

其实这是一个品种的适应性问题。水稻品种有一定的适应区域,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种植,所以一个新品种在获得审定推广时,都标定了适应种植区域,还有品种对稻瘟病的抗性等等。农民朋友们在选择品种时,一定要看清楚。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讲,水稻生长受光照温度的影响大,特别是纬度的变化,对生长和发育会有显著影响。把北方稻种移到南方种植,生育期会缩短,从而会使得生长进程异常;而把南方稻种引入北方,生育期会延长,甚至抽不了穗子。所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在金华浦江那位种粮大户田里看到的生长弱小的稻苗,我都能体会它的各种不适和难受。直面南方的高温高湿,对这个稻种本身来说,也太难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国曾发生过“青森5号”大规模引种失败的事件。一个在吉林种植的粳稻好品种,引进湖南湖北种植,因为环境条件变化较大,生长异常,由于生育期比正常的缩短了一个多月,结果造成了大减产。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国开始建立了作物品种的区域试验制度。新品种在面世之前,要在各地试种,经过数年的初级区域试验、高级区域试验,才能推而广之。目的就是全面检测品种的产量、品质、适应性等等。简单说,就是搞清楚这个品种有没有应用价值。

当然,适者宜也。适应是相对的,合适了就好。20世纪80年代选育的杂交水稻汕优63,连续十多年种遍了大江南北,最北一直种植到山东,显示出一个优秀品种的广泛适应性。而对于出身北方的粳稻,通过持续的科学改良,也渐渐学会了在南方生长。

麦稻一家

“麦风低冉冉,稻水平漠漠。”(白居易《和微之四月一日作》)

前几日还是一片金黄的麦田,好似突然换了人间。“半月天晴一夜雨,前日麦地皆青秧。”(陈造《田家谣》)几乎不让人回神。在这青黄接力之间,一群白鹭也跟着在空中翻了个跟斗,饱食了一顿。拖拉机翻耕土壤的时候,挖带出好多肥美多味的小虫子。

几个月后的未来,这里将是另一片金黄。在同一块田里,一熟麦,一熟稻。这是季节的事,也是农事的事。小麦与水稻,世界上最主要的两种口粮作物,走到哪里都会碰面。南方一点光温多,甚至可以一熟麦,两熟稻。收完麦子种早稻,收完早稻种晚稻。一-哒-哒,麦-稻-稻;二-哒-哒,油-稻-稻;三-哒-哒,绿-玉-稻。当然冬作除了种植小麦,也可以种植油菜、绿肥等,也可以在玉米、大豆、蔬菜、瓜果之间轮流替换。“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阮元《吴兴杂诗》)只要算好时间,算好一年的光温。

四季轮回,稻田也自有安排。稻田它有制度。

收完早稻种晚稻,过程就有很多人记忆犹深的农忙“双抢”。因为季节紧张,抢收抢种。早禾收罢晚禾青,再插秧开满眼成。江浙地区的晚稻,要预先育秧,要在立秋之前插秧完毕,在农村也叫“关秧门”。那时大人小孩齐上阵,能早一天是一天。不然秋天气温降低,晚稻的抽穗成熟困难。现在技术发展,生育期短的早稻,生育期长的一季稻,都可以留茬再生。水稻收割后留下的稻茬,有再生能力,不用再次播种插秧。种一次收两次。

有一个算法,4乘以2,大于6乘以1。说的是一亩稻田,种一季稻如能收获600公斤,种双季稻则可以收获两个400公斤。我国因为人口多、耕地紧张,不能像美国那样可以让土地种一年休息一年,而是每一块土地都需要尽可能地充分利用。也许大家从全国两会上听到过农业方面的一个热词,提高复种指数。复种指数,指的就是一块田里一年种收几次。我国南方一些省份的复种指数大于2.4,北方略低,而全国的平均在1.5~1.6。也就是说,平均一块地里有1.5次成熟。通过科技的支撑,比如早熟品种的选育,复种指数还是有提高的空间。这也是藏粮于技、藏粮于地的体现之一。

除了麦稻轮作,一块耕地还可以混作、间作、套种。在同一块稻田,去年种稻今年种玉米,轮着来。轮作的科学意义在于保持和培植地力,而且也有利于减少病虫的发生,因为不同的作物有不同的病虫危害,一些病菌虫子会一下子找不到去年熟悉的主人去哪里了。还有混合种植,相间种植,一种套一种等等。有的稻田会间隔着种几行籼稻几行粳稻,可以提高病虫的抗性。我记得自己家里小时候,没等麦子成熟,西瓜大苗就种进去了。桑下豆青青,桑树没开始茂盛的时候,同一块地里见缝插针的豌豆、土豆已经成熟收获了。晚稻还没成熟的时候,紫云英种子已经撒下去了。等稻子收完,地里很快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绿。

父亲原来有一块稻田,改种成苗木。遇到苗木跌价没卖出去,后来干脆就长成了一片小森林。但是有绿荫没产出,父亲看着着急,就移除了一些弱小的小树,让阳光进来,匀出一寸种点菜蔬。方寸之间,几十株青菜苋菜,几十棵玉米莴苣,几窝土豆,几架豇豆,还有一挂挂的茄子辣椒。沿着池塘一边间隔种几株枇杷、桃子、葡萄。顺着树干种上了会爬树的丝瓜、扁豆。田埂上还长满了紫苏、车前子。一段时间不去,又换了阵式。整整齐齐,一年到头常有时蔬上桌。复种指数挺高的。我说父亲,你这纯属全天候立体化种田。

乡下田野,犁铧不歇。每一块土地都是英雄。

梅子黄时雨有点多

又又下雨了,一整天一整天地浇泼。整个农业的心都揪着。

“一晚上没睡好。总在担心这600多个品种,怕下大雨,希望天气正常。”广西一家水稻公司的唐总在朋友圈这么感叹。

好多地方都受淹了。去年入梅以来,我国南方大范围迎来了一轮接一轮的持续强降雨。长江中下游地区鄱阳湖、洞庭湖、太湖、千岛湖水位都处在警戒线,新安江水库自建成以来第一次9孔泄洪,防汛抗洪进入关键时期。

鄱阳湖水位更是达到了历史新高,大片大片的农作物受灾。江西省也是水稻生产大省,六七月间,正是早稻准备收获、中稻插秧结束、晚稻开始育秧的时候,受洪水灾害就比较严重。就快要收获的早稻,成片浸水倒伏,有的都穗上发芽了。处在田间生长期的中晚稻呢,也是大片泡在水里,有的淹没了头顶。

抗洪救灾的艰难时刻,人民子弟兵又一次冲在了最前面。电视、媒体上看到子弟兵奋勇抗洪的场面,总是让人感动不已。感动的事还有好多,比如2021年受疫情影响延期一个月的高考,全社会参与的互助互帮。灾害面前,中华民族同心共气、同舟共济的优良秉性,是克服灾情的最好办法。农业人也时刻守在田间地头,排水的排水,清沟的清沟,洗苗的洗苗,尽力开展生产自救。这时没有什么比尽力保护好农作物更重要的事了。

衢州常山,父亲有一块水稻田也受淹了。水稻自己会游泳的,我当时还这么半认真半开玩笑回答。因为我知道稻子刚插秧不久,还处在苗期,如果洪水退去快,影响不大的。而且水稻本身也有一定的耐淹能力,淹水状况下能进行一定限度的无氧呼吸。没想到过了几天,稻田再次受淹。“稻子从混黄的泥水里冒出头来,委屈而倔强。父亲手执木勺,冒雨下田,一勺一勺泼水,为稻洗濯。”后来看到他这样写道。我瞬间收住了嘴,认真地一起帮助他,给他技术补救措施的建议。

稼穑艰辛,而稻坚强。

长江中下游一带在初夏经常会出现持续个把月的阴沉多雨天气,雨期较长,雨量集中。此时正逢江南梅子黄熟,所以俗称“梅雨季”。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唐代柳宗元在《梅雨》一诗中就描写过梅雨季,说明梅雨季至少存在很久了。梅雨季的典型特征是高温高湿。高温度高湿度,是万物生长旺盛的好条件,挂着树枝上藤蔓上的瓜果一天一个样,水稻苗两天就能长出一个分蘖。当然,细菌等微生物也繁殖很快,沾衣及物,皆出霉点。所以梅雨有个别名叫做“霉雨”。人身上也是终日感觉湿答答的。有时看到建筑物的墙壁上都汗珠直冒,梅雨季节,空气中的湿度真是高。

气象学上说,梅雨季的形成是太平洋暖湿气流向北移动,北方南下的冷空气还有一定力量,于是冷暖空气在这个维度空间相遇对峙,双方处于拉锯状态形成稳定的降雨带。有时候南一点,有时候北一点。理解一下确实是的,地处热带交界的海南,旱季是旱季,雨季是雨季,还是分明的。随着纬度上移,冷暖空气终在北纬30度附近相遇而存胶着状态。

2021年的梅雨特别凶猛。网友都形容为“梅超风”“暴力梅”。气象专家解释说,是今年的大气环流比较异常,入梅以来两边气流都比较强劲,造成了冷暖空气在南方地区持续交汇的局面,有时各占上风,梅雨带就长时间在这个纬度上来回摆动。

原来是强强相遇,在空中持续较劲。弄得地上遭殃了。

艰难中也还是有好消息传来。

据报道,江西赣州有一项北宋时期修筑的福寿沟下水道水利工程,千百年来一直保护赣州古城区免受水患之灾。福寿沟的设计依据了地势特点,采取分区排水,建成了两个排水干道系统,走向形似篆体“福”“寿”二字,把赣州城内的池塘连了起来。如果遇到大暴雨,排水速度不够快,可以把水排入池塘。福寿沟还可以把雨水存储起来,需要用水时还可以把储存起来的水释放出来加以利用。这次洪水灾害,赣州古城区也依然无恙。

大水退去,稻叶上会蒙着一层淤泥沙,造成稻叶片呼吸不畅。这时需要抓紧清洗稻苗,以帮助稻叶片重新焕发、恢复正常的光合作用。

想起来有一年我们在印尼种田。还是旱季呢,却也因为连续几天的急暴雨,大水很快漫过了河堤淹没了我们的几百亩稻田,有些低洼的稻田乃至一片汪洋。我知道那时稻子淹在水里的难受,心里着急却也颇感无奈,只能等洪水退去。一起去的一位同事,夜里也坐立不安,打着手电涉水去看淹水的稻田,是不是洪水退去了一些。等到第三天,好不容易稻子露出了水面,一片狼藉又是沾满了泥浆,看了真是让人悲伤。痛心之余也紧急地与同事一道,每人背上一个喷雾器,走在稻田里来回喷洒清水。看到稻子一点点干净清爽起来,大口地呼吸,心里才总算找回到一点轻松。后来稻子总算有些收成。

大水过境,也使得稻田病虫害容易发生。趁天气好转,需要及时清沟排淤,喷施药剂预防。大水也冲走了肥料营养,需要看好时间补充,来促进正常生长。有些被洪水冲毁严重的稻田,稻子也倒伏趴在地上,恢复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时间,储备的救灾备用稻种,就能派上大用场,或者改种其他短季节的红薯或者大豆,以尽可能地挽回损失。抗洪救灾助农,大家都在行动起来。湖北中香农科的曹总,紧急组织调运了几百万斤的早熟种子,烘干,精选,分装,调运,争分夺秒地运到江西受灾区域,准备好重新播种下去。

哪怕没有怎么淹水,长时间的阴雨天气,稻子也会生长得不健康。这些天我走在试验田里,看到好多稻子僵在那里,呆呆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缺少阳光,稻叶徒长得都发飘了。稻蓟马把好多绿稻叶都吃得发白了。好在研究所建有一个田间管理的专业团队,能够随时下田了解情况,采取对应技术措施。比如发僵不发棵的稻田,适当喷一点植物生长调节剂,三天之后稻子果然好转了。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生命体对环境都有个渐渐适应的过程。为了排涝也不能把稻田的水一下子放干了。要不然,紧接着的是晴热高温天气,暴雨之后暴晒,很容易造成农作物二次伤害,稻子甚至会因生理性失水而青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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