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作者: 海未平东黑沟的“掘宝人”
2006年6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像一群炸窝的飞鸟,从石人子村传遍了整个巴里坤草原。
“东黑沟来了一帮挖财宝的外地人,挖出了很多金银财宝,已经拉走了一卡车金砖!”
巴里坤石人子村是一个多民族混居的村落,三四百户人家,汉族聚居在山下,种田为生,哈萨克族散居在半山坡,放牧为生。千百年来,这个偏远的乡村很少有什么新鲜事情发生,人们的生活消磨在一代又一代、一日又一日的平凡与庸常之中。这里贫瘠而蛮荒,除了漫山遍野的石头,就是摇曳在风中的莽苍草场,不多的田地蜷缩在山下盆地底部的河流两岸。所以,关于东黑沟挖出金银财宝的消息,着实让人惊诧好奇,也让人充满无限的想象和猜测。乡亲们放下碗筷,丢下锄头,扔下牲畜,纷纷前来打望,仿佛不在现场就会错过一次人生的机遇。
乡亲们在石人子村并没看到“金银财宝”,但是却见到了前来“挖财宝”的人。那正是西北大学王建新教授带领的考古队。
2006年春,王建新收到了国家文物局同意发掘东黑沟遗址的执照。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并向国内同行发出邀请。其实,王建新在丝绸之路沿线的考古调查和发掘工作早就在圈内引起了关注。这次东黑沟考古发掘工作,考古学界富有盛名的北京大学林梅村教授、南京大学水涛教授、中国人民大学魏坚教授都派出自己的学生前来襄助,这既是一次教学实习,也是一次机会难得的学术交流。
6月初,王建新带领西北大学刘瑞俊、陈新儒、陈小军,博士生周剑虹,研究生席琳、习通源、任萌、磨占雄、张凤,留学生宫胁史朗、金杉大志,还有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王晓琨、魏靖,北京大学博士生马健、硕士生黄姗、留学生筱原典生,南京大学博士生宋亦萧,已经被意大利东方大学录取的西北大学毕业生李韬,以及哈密文物局的于建军、周晓明,分两批奔赴新疆巴里坤县。现在,当这些名字出现的时候,大多数后面已经缀满了各种头衔,教授、研究员、主任、馆长、所长、局长、院长等等。而当年青葱的面孔和新奇的眼神,现在已经历练和沉淀出了自信、稳健和敏锐,每个人的书桌上几乎都摞起了沉甸甸的丰硕的学术成果。
年轻人将这次考古发掘称之为东(意大利东方大学)、西(西北大学)、南(南京大学)、北(北京大学)、中(中国人民大学)五大高校会战东天山。还有人调皮地开玩笑说,这桌麻将“东西南北中”都全乎了,希望发掘结果是“发财”,而不是“白板”。
考古队将大本营驻扎在了公路边的石人子村三组。村长赵建强腾出一个空院,里面有五间土坯平房。屋内水泥地面,石灰白墙,干净而清爽。考古队进驻之后,院子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围墙外和大门口聚满了人,抽着旱烟披着黑褂子的汉族长者,骑着马满眼狐疑远远观望的哈萨克牧民,还有满地撒欢嬉笑打闹的小巴郎们。
考古队反复给乡亲们澄清,他们不是来“挖宝”的,而是来“考古”的。于是“考古”便成了巴里坤草原上被人津津乐道的词汇。还有许多人将信将疑,“说的是考古,实际上就是挖财宝”。所以,考古队的驻地和发掘现场总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动向。
考古队的生活条件比去年有了天壤之别,不用再住在半山坡上那座废弃的破房子里了。年轻人搭起了上下两层的架子床,每天晚上看书、聊天,房间里不时传出笑声,仿佛这里依然是大学宿舍。女孩子们利用一切空闲细心布置自己的小天地,从工地上下来,总是顺手掐上一把野花,插在瓶子里,摆在桌子上或者放在床头边,鲜花和香皂的味道散发出闺房独有的雅致和情调。考古队聘请陈小军的爱人徐小霞做专职厨师。这位朴实健硕的河南女子,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为二三十位师生的三餐不停操劳。王建新他们在辛劳之余吃上了可口的饭菜,再也不用为做饭的事情耗费心思了。考古队还在工地旁搭了一座帐篷。沉浮于巨石、沙土、荒草之中的帐篷,就像飘摇在大浪中的一叶小舟,虽然略显单薄,但足以避过山雨与烈日。在大家的心目中,它就是一座战地堡垒。
考古队希望招募十几名开土方的民工,结果报名的青壮年挤满了村长的院子。大家觉得在家门口做工,既能顾家又能挣钱,实在是机会难得。其实,他们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挖财宝”这件事情上。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异常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必须在考古队划定的探方里搬石取土,时而猛挖猛搬,时而要小心翼翼。关键时候还要用小铲一小层一小层刮土,甚至要用毛刷轻轻拂扫。这并不是想象中的“挖财宝”。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他们也发现,这些教授和学生们关心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埋在地下的所有物件,包括碎陶片、石器、木器、遗骨等等。渐渐地,他们有点明白“什么是考古了”。更让乡亲们兴奋和惊奇的是,半山腰上那些祖孙几代人都熟视无睹、平常无奇的石堆下面,竟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们居住的地方竟然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拥有辉煌而显赫的过去。
乡亲们对考古队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从开始的警惕、戒备变成了敬重和亲近。马健和习通源每天下午从工地上回来,都会在门口的木长凳上坐一会儿,吹着山风,喝着啤酒,眺望天山,谈天说地。这时候,村里的人就会凑过来问东问西,没有地域偏见,没有知识差异,没有身份障碍,甚至没有固定话题。世界在所有年轻人的眼里,具有相同的色彩、温度、憧憬与豪情。村子里每逢嫁女或者娶亲,都会邀请王建新出席。西北大学王教授参加了某次仪式,会成为主家的脸面和荣耀。村民们不再把考古队看成别有所图的“挖财宝”的外地人。他们觉得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朴实诚恳,做事投入而笃定,学识渊博而不造作,是值得信赖的“自家人”。要是谁家宰了羊,就会像邀请亲戚一样邀请考古队员们来家里,一起吃羊肉焖饼,一起喝“肖尔布特”。村民们的热情就像炉膛里的火焰,走得越近就越炽烈。那些参加考古发掘的民工们经常义正词严地纠正别人,“我们不是在打工,我们也不是在挖财宝,我们是在搞考古!”
潜移默化中,考古队给村民们普及了考古知识,灌输了文化遗产保护意识。直至今日,巴里坤地区的群众对各种遗址的保护和爱护仍然走在新疆的前列。
考古队每天早上出发前往工地,中午饭由陈小军驾车送到山上,晚上回到驻地休息。洗澡成了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当时的石人子村还没有冲澡的条件和习惯,汗水浸湿衣裳然后风干成一圈圈泛白的盐渍,硬若铠甲,尘土粘在皮肤上一搓一层泥,又痒又馊。最后大家商议,每个周末轮流跟随采购物资的皮卡车前往巴里坤县城,洗澡、理发、购买日用品。那段时间,巴里坤的街道上不时会出现一群人,他们衣着潦草,蓬发乱须,“远看像要饭的,走近一问是考古队的”。
对考古队员们来说,每天前往发掘工地都是一次“痛彻骨头”的考验。
因为人比较多,而工地远在石人子村十公里之外,考古队就雇了村里的一辆“东风小霸王”农用货车接送队员和民工。为了节省时间,农用车每次都抄近道。那是一条盘绕在巨石间的石头路。那甚至算不上一条路,只是村民们在荒滩上随意而行的轨迹,只要绕开大石块随便怎么跑都行。第一天上山的时候,大家抓着两个边框蹲在车厢里。不得不佩服驾车的师傅,他竟然可以在乱石滩上把车开得飞快。农用车启动的时候,颠簸就开始了。细颤、震动、弹跳、倾轧,纵向横向、前后左右,随机发生,不可预判。也不得不佩服农用车的结实耐用,“东风小霸王”确实像个小霸王,翻沟过坎,感觉它不是在碾压地面,而是在一次次地撞击地面。多少次听到金属断裂的碰撞声,多少次听到螺丝松懈的吱咛声,多少次预感它就要分崩解体,但它却依然健飞如故。蹲在农用车上,颤栗和抖动的不仅仅是肌肉,还有内脏,这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刚刚吃过早餐的胃的确切位置。麻酥和震痛的不仅仅是抓着边框的手,还有全身的骨头和神经,那种麻酥能够让人体验到电击的感觉。
任萌蹲在车厢里,在车撞过一块石头的时候,被弹飞了起来,双膝磕在了铁皮底板上,膝盖擦破了皮,鲜血直流,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猫着腰半蹲半立了一路。李韬站在车厢的前部,双手扶着车厢的前框,他觉着这种姿势就像一位阅兵的将军,威风而豪迈,结果被弹飞起来,仰面摔倒在车厢里,后脑勺着地,瞬间爆起一颗鸡蛋大小的包。摇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工地,年轻人的肚子又饿了,早餐算是白吃了。有了第一次的“彻骨之痛”,考古队员们用麦秸杆塞满蛇皮袋做成草包铺到车上,以后乘车就踏踏实实坐在草包上,颠簸碰撞减轻不少。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状况,但整个考古队的氛围还是保持在欢快、兴奋、新奇和期待的基调之上。然而,这年的考古工作进行得却并不顺利。
困难重重的发掘
王建新经过反复考量,最终选取东黑沟中高台附近的区域作为发掘地点。这里是遗址的中心地带,可能隐藏着更为丰富的信息。发掘对象包括1座石筑高台、4座石围居址以及12座中小型墓葬。他对这次发掘寄予厚望。他期待通过这次考古发掘,能够管窥先秦时期新疆地区的历史状貌,也能够进一步接近月氏的真相。
王建新把团队分为三组,马健、任萌主要负责石筑高台,习通源和其他院校前来的人员负责墓葬,席琳和西北大学的研究生们负责石围基址,刘瑞俊协助自己做总负责。任萌和习通源同时负责遗址挖掘过程中的测量和绘图。
站在遗址前准备动工的时候,大家不知所措了。石头,到处都是石头,这和中原地区的农业文化遗存完全不同。中原的农业文化遗存基本上都是土结构,而且地层的土质土色很明显,文化堆积层很好区分。现在,用发掘中原农业文化遗存的经验和方法来应对这种石结构的游牧文化遗存时,却捉襟见肘,无从下手了。
东黑沟遗址所有的文化遗存都是石头垒砌,面对这一块块石头,很多时候无法判断它是属于遗址建筑的本身,还是属于无足轻重的“填土”。文化堆积层的区分除了观察土质土色和包含物的变化,还得结合石头之间的组合关系等因素来进行综合分析研判。中原土遗址发掘中最常用的探铲,在这里彻底无法使用了,地下全是石头,探铲打不下去。中原遗址中开土方所使用的工具,在这里也无法使用了。墓葬发掘组甚至难以划定控制方和探方的大小。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王建新。
发掘游牧人群的聚落遗址,对王建新,甚至对全国的考古学界也都是第一次。王建新安慰大家不要着急,这时候更需要耐心和耐力,“我们宁可慢一点、细致一点,工具无法使用,我们就用手搬,遇到问题不能慌,大家一起探讨。”多年的工作经验,敏锐的思维和独到的眼光,让王建新充满自信,而他的自信和沉稳是大家的定心丸。
对于墓葬的发掘,考古队先寻找封堆的边界,根据边界判断封堆的大小,然后向外扩出一块方形区域作为控制方。清除控制方内的草皮、沙石和表土,露出原始地表和石结构封堆的本来面目,然后采用二分之一发掘法,先揭去一半,露出封堆的剖面,找出墓口后揭去另一半封堆。之后,根据墓口形状对墓葬进行清理。清理墓葬中的葬具、人骨和随葬品是一件极其细致的工作。墓葬具多已腐朽,必须加以小心力求保其形状,人骨和随葬品更是不能随便移位。许多工作都是趴在地上完成的,等站起来的时候,常常会看到遗骨的旁边会有一个汗迹拓出来的人形。这是一次跨时空的对话。发掘的整个过程要照相、绘图,进行记录,还要采集DNA、碳14等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