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梦在何方
作者: 素言红楼之梦在何方
红楼一书,书名甚多,《红楼梦》《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情僧录》都曾出现。书中这样写道:“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则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又如贾瑞病,跛足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睛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既是总要,“红楼”二字含义便需深究。
在中国文化中,红楼一词的联觉极为有趣。穷人家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撑不起灵石的豪华凡间游,住在红楼才能生出富贵梦。“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唐﹞白居易《秦中吟》);“红楼晚归,看足柳昏花暝。”(﹝宋﹞史达祖《双双燕·咏燕》);“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清﹞洪昇 《长生殿·偷曲》);“花外红楼,当时青鬓颜如玉。”(﹝宋﹞王庭珪 《点绛唇·花外红楼》);“红楼缥缈光风里,熙熙和气欢声。”(﹝宋﹞王之道《临江仙·红楼缥缈光风里》);“碧瓦小红楼,芳草江南岸。”(﹝宋﹞朱敦儒《卜算子·碧瓦小红楼》);“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宋﹞魏夫人《菩萨蛮·红楼斜倚连溪曲》);“红楼横落日,萧郎去、几度碧云飞。”(﹝宋﹞史达祖《风流子·红楼横落日》);“璧月小红楼。听得吹箫忆旧游。”(﹝宋﹞孙惟信《南乡子·璧月小红楼》);“红楼貯飞琼,夜夜令人忆。”(﹝宋﹞白玉蟾《红楼曲·红楼貯飞琼》);“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唐﹞王建《上阳宫》);“曲终似要君王宠,回望红楼不敢嘶。”(﹝唐﹞陆龟蒙《开元杂题七首·舞马》);“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清﹞孔尚任 《桃花扇》); 这里“红楼”是富贵之家,是财富托起的闲情逸致,是弄琴赏月拾花观霞之地,虽也是尘世间,却是一个屏蔽掉人间烟火,无柴米油盐之忧,无学业仕途之虑,只有风花雪月的尘世间。
除了道不尽的繁华奢靡,还有诉不尽的相思缠绵:“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唐﹞韦庄 《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 ;“红楼昨夜相将饮,月近珠帘花近枕。”(﹝宋﹞欧阳修《玉楼春》); “ 闲掩红楼睡。 ”(﹝宋﹞晏几道《点绛唇·碧水东流》);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宋﹞苏轼《水龙吟·黄州梦过栖霞楼》);“试上小红楼,飞鸿字字愁。”(﹝宋﹞辛弃疾《菩萨蛮·西风都是行人恨》)这里是相思之地。无论是雨打梧桐还是秋卷残凋,要斜倚朱栏才能生出相思苦,如果倚着柴门,生的多半是盐米愁。红楼里的相思没有尘世烟火,只有秋水长波情来情往,是浮游在空中的云霞,是流淌在书卷里的诗意。
富贵缠绵之地怎可少得了风月事,红楼亦是青楼,“二卿有此才貌,误落风尘,翠馆红楼,终非结局,竹篱茅舍,及早抽身。”(﹝清﹞周友良 《珠江梅柳记》卷二);“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清﹞袁枚 《随园诗话》卷二);这里红楼连上了青楼。作者是否有此隐意不得而知,但贾家男人的行为实在难以脱离此地,至少是社交场所之一,宝玉曾在这里出现过,以贾府其他男人的行径来看,比宝玉只多不少,青楼是贾府男人的社交场所,既是社交场所,又岂止贾府男性流连于此。至于府内如何,不敢妄言,但“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也是断了贾府,至少是宁府的清白。
富与贵、情与欲是人生所求,当这种追求失去了节制,失去了“理”的约束,便步入堕落的深渊,富贵荣华如梦境般轰然坍塌。“红楼”一梦自然无常,“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石头记》记录一块本是无情无感、无知无觉的石头的梦幻之旅,于内容明示暗示皆无,是偷懒的作法,却也含义明确,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皆是一块被触发灵性与欲望的石头的入世之旅离尘之路,虽身为主角,终究是过客。来了,为着所求之物,走了,为着不可得之物,又来了,为求失去之物,又走了,为着得到又失去之物。世人皆是如此,在欲望得失之间徘徊、奔波,无论释怀与否,终归于尘土, 也许有块石头,或有字或无字、或有名或无名,立于某个土馒头旁边,赚后人一把眼泪罢了。
《金陵十二钗》也许是作者初衷,写写行止见识皆不在作者之下的女子。十二是虚数,书中就不只十二个女子,而女子的行止见识确实高于男子。作者有趣,对男性的嘲讽似乎就没停过,或者想通过男性的蠢来体现女性的慧,或者是通过女性的雅来衬托男性的俗。第十六回,贾琏接黛玉从苏州回贾府,王熙凤见“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不识字的王熙凤言语幽默风趣又娇俏可人,把元春封妃的消息与丈夫回家的喜悦三言两语尽数道出,听者如沐春风如饮甘醇,而“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批书人都看不下去了,挥笔给一侧批:“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第三十七回,探春写给宝玉的请帖:“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再看贾芸送宝玉海棠花写的:“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批书人说:“思之则喷饭。”第六十二回,宝、黛夸探春管家管得好时,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见识胸怀高低立现。宝玉怎能不惭愧。还有王熙风与王仁、邢岫烟与邢大舅、薛宝钗与薛蟠等都是出自一家,却有天壤之别、云泥之殊。
但这些聪明灵秀、纯净美好的女子,在末世的萧条、男性的沉沦中陨灭,其悲剧不是源于个人的能力或性格特征,而是社会规定下女性角色的弱势,源于男性对女性的定位以及女性的自我认知。当女性成为男性坠落工具和目标的时候,也就成为男性坠落的尽头,男性在堕落中毁灭女性,最终毁灭自己。


《风月宝鉴》以坠入欲望不能自拔、最后死于放纵的三个人来规劝众生,而同样沉迷至深的人却是毫无警觉。秦钟去世前,宝玉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此言出自秦钟之口让人惊讶,但反常之语更引人注目、诱人深思,面对秦钟以生命换来的醒悟,宝玉并无知觉。秦可卿担心贾府这赫赫扬扬的百载之家倘或有乐极悲生之日,“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临终嘱托凤姐 “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对秦氏生出敬畏之感,说明凤姐亦觉察贾府危机,但听说贾府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更关心“有何喜事”,将可卿所托两件未妥之事弃之脑后,并未放在心上。这个贾府当家之人,这个最应觉察贾府危机并应有所作为的管家,迷失在贾府的盛事之中,同男性一起堕落,一起毁灭女性,最终亦被男性毁灭。
贾瑞在放纵与克制间的挣扎也是生与死的抉择,只是他深陷欲念之淖泥不能自拔,永远失去生的机会。专治“冤业之症”的“风月宝鉴” 中美好的诱惑是假象,恐怖的现实是真相,能够克制贪欲,面对残酷,就能找到生门,但人性中自带短期趋利器,美好的、唾手可得的假,比残酷的、艰难获取的真更有魅力。于是,放弃真而抓住假,也就是放弃了生,在对虚幻欲望的追求中,坠入死的深渊。
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见一大石记载着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又在红尘中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生了情又失了情的石头所历之事。本来要去的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结果发现“投胎之处是堕落之乡”,果然欲望的终点不是美好。空空道人与石头一起体验了充满欲望的红尘之旅,又目睹最终的万境归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一块无知无欲的石头,经女娲之手有了灵性,却又无处施展,便有了悒郁之心,在僧道的蛊惑下坠入更多诱惑的红尘,于是有了情,有了欲,却是情不可得,欲不能求,只有割情舍欲,离尘为僧。只是情难弃,欲难舍,这为僧为道又该如何呢?
一书多名,也是不同阶段看《红楼梦》的焦点所在。儿时看到的是《金陵十二钗》,更多关注女孩子的爱情故事,少时看到了《石头记》,对一块石头从慕荣华富贵到弃尘世羁绊的开悟旅程感兴趣;成年后才理解了《风月宝鉴》制情制欲的含意,欲乃天性,既是天性为何要制,不制的结果如何?以生命的逝去演给你看,一个个生命的逝去唤起的是慧者之悟,不悟之人只有毁灭;《情憎录》似乎一直懂,又似乎没懂,不知道离尘遁世是绝望还是超然。情痴为僧,心境能否落个白茫茫真干净?还是把情埋在心深处,以僧的身份而生,以痴的心境而活?又或是把红楼过往当成一场梦,时时回望一下,以慰枯槁之心?
千红一哭在红楼
红楼梦是悲剧,是末世悲剧,更是女性的悲剧。
《红楼梦》开篇即有“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反失无考”,既不知何时,也不知何地,只知道这是一个发生在“末世”的故事。末世,是朝代的衰亡期、家族的没落期,生长于末世的个人大概率免不了悲剧命运。
小说含蓄隐晦,极少有明确表述,借三个颇具才能之人道出末世说:攀上贾家的贾雨村、嫁入贾家的王熙凤、生在贾家的贾探春。末世亦是乱世,贾雨村趁乱作恶,王熙凤趁乱获利,只有探春有救世之心,却已是无力回天。
贾雨村“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比起贾府男性,贾雨村还有些读书求功名之心,只是他读书的本意不在元元(黎民百姓),而在于对“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仰慕和渴望,既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也没有大丈夫乱世而立的英雄气概,虽也立心立命,却是为家宅、为后宅、为私利,他的“求善价,待时飞”,只是个人的飞黄腾达,与国无关、与民无碍,于是在世事沉浮中抓根稻草以期走得更远。当目标设定得自私且猥琐时,选取的路径自然不会光彩,他谋进林家做了西宾,通过林如海靠上贾家,贾政为他“轻轻”谋了知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置恩人的女儿香菱于不顾,任其落入“呆霸王”之手。之后,为贾家大爷贾赦夺取扇子“弄得人(石呆子)坑家败业”。用平儿的话说:“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生出来的事,自然不限于贾家。这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仗势欺人之举形成的权力链条,使上层官员的贪欲直接威胁到底层民众的生存,激发了社会矛盾,加剧社会的没落和家族的衰败。

而没有精神追求的贾府男性陶醉于生理性需求的泥潭不能自拔,柳湘莲和焦大之言直接给出宁府画面:“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宁府之人也确实如焦大所言,在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放任下,贾珍是“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秦可卿去世,不见她夫君贾蓉难过,不见婆婆尤氏伤心,却把个贾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去死,他关于办理秦氏葬礼的那一句:“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尽失人伦,为儿媳办丧事,用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木更是辩无可辩。批书者很是愤怒:“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很快就有了答案,我们看到了贾珍、贾蓉父子在贾敬丧事期间调戏尤氏姐妹。背离人伦?那是别人的看法,贾府不存在人伦。贾琏在服孝期娶了与贾珍、贾蓉父子有聚麀之诮的尤二姐,更是把人伦规范掷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