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生涯

作者: 羌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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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

 我再也不想割菜籽了

已经好多年没割菜籽。那些年,菜籽都是我妈让我帮她割的,我抱着助人为乐的态度,帮我妈割了多少菜籽啊。

如果不帮我妈割菜籽,她就会骂我:“砍脑袋的。”

我爸在街上打牌输了钱,我妈也是这样骂。

我和院子里的伙伴在别人家的菜籽地里“洗澡”“挖隧道”“藏猫猫”;我们把别人家刚刚种在地里的花生挖出来一粒粒吃掉。别人,也是这样骂我们。就好像,我妈长到他们身上去了一样。

今年五月份,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多年没割菜籽,我突然就想割菜籽了,我需要一块菜籽地,需要一把镰刀,需要一点好心情,甚至需要关掉手机。好多年没能割上菜籽不是我的错误,而是镰刀的错误,割菜籽的镰刀在我的生活里睡着了似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镰刀。真是叫我大吃一惊,沉睡的镰刀在冥冥之中,似乎显示了,我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坚持了多久,走了多远。

遗憾都是可以弥补的,媳妇就高高兴兴开车带我回她娘家了。每次都是一样,这次到她娘家,天已经黑了。总是晚上才拢屋。她妈的比喻很形象:“每次回家,都跟做贼一样!”

媳妇八十多岁的婆婆不知道我是专门回来割菜籽的,她指着镇上的灯火神神秘秘地跟我们说:“你们看到了没有?镇上那些灯半夜三更都亮到起的!”

我们一头雾水。

隔了半分钟,婆婆终于难过地说道:“好费电呀!”

第二天睡到中午,又吃了午饭,又磨磨蹭蹭到下午两三点,我才想起,我是来割菜籽的,不是来度假的。我找了一把镰刀,就去地里割菜籽了。

割菜籽的时候,我想起我妈的话,我已经好多年没帮她割菜籽了,我很难过。于是,我一边割菜籽,一边自责:“砍脑袋的,家懒外头勤!”

盐亭的菜籽和平武的菜籽不一样。我老家的菜籽长得“精致”,像是浓缩过的一般,又细又矮,这儿的菜籽都是大个子,长得跟树差不多;我们那儿割菜籽是一把一把地割,这儿是一棵一棵地割。尽管这样,我还是割得很快,毕竟手艺还在。割到地中间,意外发生,我碰到一个鸟窝,鸟窝里四只刚刚出壳的小鸟,看到它们,感觉这个世界仿佛也没有诞生多久。但似乎有点晚了,因为我已经把那棵菜籽割倒了。鸟窝像一只惊呆了的嘴巴,看着我。我只是来割菜籽的,没想会这样,我连续退了几步,想让时间退后一点。

我把鸟窝高高搁在已经躺下的菜籽身上,但一切都晚了,她们说,它们的家长不会来了。

过了几天,帮她爷爷家割菜籽的时候,类似的错误,我又犯了一次,那鸟窝里,也是四只幼鸟。这些鸟,被她爷爷家的鸡吃掉了。

我吃肉,但活到现在,我连一只鸡都不曾杀过。割了巴掌大块地的菜籽,就破坏了两个家庭,让八只鸟失去性命。那八只鸟儿还没有长大,没有在这个世界飞过,就死了。那八只鸟儿今后会变成多少鸟儿啊,如果天空死了,我想我也是要负责任的。

真的,我很抱歉,我很自责,我再也不想割菜籽了。

 红嘴巴鱼

一切,似乎必须从头说起,从我长势惊人的头发说起。

在绵阳,我每月都要从园艺山徒步或开车到山下的三里村理发,少则两次,多则三次。葡萄牙小说家萨拉马戈在一部小说里提到:“基于神创万物皆有联系这一整体感,甚至有人说人类是用大象的尾料做成的,同时也由于这动物的象征、内在和世俗意义。”即便如此,我对我的头发仍然怀有敌意,直白点说,我不喜欢我的头发。原因是,我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了,感觉它们总在不停地长,如此随意、放纵,有失矜持,完全没点底线。

说到我的头发,不能不说到我的身高。小时候起,我就饱受个儿高的困扰。读书上学那些年,在教室上课,或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操场上做广播操、参加升旗仪式,为了照顾班上那些矮鸡蛋,不挡住他们向生命四周探索、猎奇的视线,我自然成了排挤对象,总是永远站在那些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尾巴上,感觉起来就像一面世界上最不挡风的围墙。我爸妈身高差不多,两个都是一米七多点儿,加起来三米四。那些已经十分遥远的日子,我不担心我长到三米四,我担心的是,以后我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衣裳,那么长的裤子;后来,我在南坝镇当老师,一群小学一年级学生,在我面前小青蛙那样蹦蹦跳跳地问:“刘老师,刘老师,你有一百岁了吗?”他们以为,身高和年龄挂钩,个子越高,年纪越老。好在如今,我的身高不再是个问题,终于踩死刹车,定格在一米八三这个高度,不再增长,不再喧声辚辚地朝上任性疯长。此去经年,麻烦没有丝毫减免,我发现,虽然我生命里那些用来长个子的力气和速度都用完了,但是,我长头发的力气和速度,又在一条没有前途的道路上,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天分。这种天分,还很惊人,有一天,媳妇说她一年多没有去过理发店,我才意识到,我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了。

我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了,我怀疑它们一遍遍抵达我身体上的这个高原地带,要么是抄小路,要么是走高速。

我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了,我甚至怀疑耳朵里那些蚊子似的嗡嗡声,是它们集体生长时带出的轰鸣。那密密匝匝的声音,就像我们眼皮底下的日子,就像我们悄悄来临又悄悄流走的生命,片刻不停。

我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了,稍不留神,我就会变成野人。为了头上这片微不足道的庄稼地,我必须放下手里所有事情,听从理发店的召唤,去三里村理发,花钱给脑袋锄草。

园艺山,我家小区外,有好几家理发店,我到其中一家理过一次,三十六块钱,抵得上我一包半烟钱。我觉得贵了,不是贵得吓人的那种贵,是贵得咬人的那种贵。三十六块钱要是买成三十六袋盐,要吃好多年?!所以,我还是愿意到三里村理发,当然,三里村现在也不便宜,从原来十五块涨到了现在的二十一块。毕竟是形象工程,头发还是要剪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每次,去三里村理发,我都有种占便宜的感觉,感觉自己是走在节约了十五块钱的路上。去理发的路上,我总是想着哪天才能把这十五块钱取出来,给自己赚点零花钱。

媳妇几次跟我商量,物价这么高,我帮你剪,可好?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儿时,我亲爱的外婆曾拿着剪子给我剪过一次“锅盖子头”,这种发型虽然不要钱,但是要命,不好看就算了,关键是还很难看。从那以后,我死死记住那句老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绝不让人免费在我脑袋上胡作非为。事实证明,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理发这样的事情,我宁愿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人。尽管,我对发型要求不高,短发就行,我只是担心媳妇剪不出别人给我剪的那种味道,所以,我要到三里村理发。

到三里村理发,其实,还有一个重要背景,那就是,最开始来绵阳那几年,我一直在三里村租房子住。这里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那座鹤立鸡群的天主教堂,也叫露德圣母堂,我原来租住的房子,就在教堂后面。置身三里村,我最大的印象就是这些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参差不齐的水泥楼房,感觉起来,就像一群迷路的人,彼此都不约而同地走错了地方。

就是这么个像是彼此都不约而同地走错了地方的地方,那几年,我不但住出了感情,也住出了惯性。搬到园艺山定居,现在已三年有余,但我还是会选择去三里村理发。一个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重复着他过去的某些部分。

那天上午出门理发,实际上是那天晚上的饭局决定的。以前的经验告诉我,一个人的过去往往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人的未来,然而,那天,我才隐隐发现,其实一个人的未来也在影响着一个人的当下。我去三里村理发,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天,我轻轻松松走完为我节约了十五块理发钱的那段路,从园艺山走拢三里村那家我每月都去剪头发的理发店。奇怪的是,我已经在这里剪掉无数次头发,但我居然不知道这家理发店的名字。不光三里村的理发店没有名字,这里的菜摊、卤肉摊、水果摊、包子店,大多都没有名字。理发店的两个年轻人是我老家平武的,作为他们的老顾客,我们已经很熟。事实也证明,我们早就很熟,每次到店里,无论星期几,他们都会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兄弟,学校又放假啦?!”

其实我两三年没在学校教书了,他们每次总是喜欢这么问,每次都像从前一样。因此,每次我都要这样那样地解释一番。交流如此寡淡,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除了头发,没有别的语言。

每次来理发,我都会跟理发师交待一件事,洗头不用洗发水,直接用水冲下,然后开始剪头发,即可。或许在他们看来,创造那样繁琐的一套理发程序势在必行,毕竟要收二十一块钱,抛去这二十一块钱里面所有必须、合理的成分,对我而言,这实在是有点浪费时间。剪头发就剪头发,我讨厌麻烦,宁愿删繁就简。

那天上午,刚走拢理发店,店里除了两个理发师,还有一位顾客正在理发。

看见我,理发师A立刻像往常那样问了一句:“兄弟,学校又放假啦?!”

那个“又”字我听得不舒服,好像老师很闲似的。

我这样那样地解释了几句,然后,告诉理发师A:“和上次一样。”

理发师B正在和那位穿着只能看见脑袋正在接受锄草仪式的顾客A兴致勃勃地聊天。以前,或者现在,或者今后,我也这样,都是这样,一边理发,一边跟理发师说点什么。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缝隙,或者距离,通过说话才能填满。

看得出来,理发师两人都对顾客A很熟悉,顾客A和我一样,是他们的老顾客。

理发师B跟顾客A说:“哥老倌,你现在潇洒哦!忙时做生意,闲时钓钓鱼鱼,安逸!”

顾客A说:“嗨,就那样!”

理发师A问顾客B:“你恐怕红嘴巴鱼钓的多哦?!”

顾客A笑呵呵回答:“不怕你笑话,我就爱钓红嘴巴鱼。红嘴巴鱼,呵呵,只要想钓,多的是哦!男人嘛,趁着年轻,多钓几条是几条,反正不亏!”

我从他们嘻嘻哈哈的谈话里捕捉到了“钓鱼”“红嘴巴鱼”这样的字眼。说起钓鱼,我是急性子,对这种慢节奏生活很不欣赏,早年在老家门前那条河里我倒是经常去钓鱼,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钓过鱼了。在三里村,在这家熟悉的理发店,我这辈子头一次听说“红嘴巴鱼”。我想,红嘴巴鱼是什么鱼?是野生鱼,还是那种鱼塘里的鱼?

我有心请教一番,问顾客A:“兄弟,你说的红嘴巴鱼,是不是黄辣丁?现在好多钱一斤?”

在我老家,有野生黄辣丁,好像要一两百块钱一斤,我想,他们说的“红嘴巴鱼”,或许就是黄辣丁。毕竟,红和黄,有时候,不那么分明。

空气沉默足足十秒钟。两个理发师和顾客A似乎想笑,又没有笑。

理发师B撕破沉默,说:“我们说的红嘴巴鱼,跟黄辣丁没有关系。”

理发师A说:“呵呵,这红嘴巴鱼啊,可比那黄辣丁贵得多!”

顾客A在他们说完,补充道:“我们说的红嘴巴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美人鱼。”

红嘴巴鱼就叫美人鱼,我恍然大悟,心里连连“哦”了好几声!原来哦,他们聊的是风花雪月,跟我以为的黄辣丁,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我自责见识短的沉默不语的空隙,顾客A开始得意洋洋分享他的风流韵事。他说自己经常以钓鱼的名义,去钓红嘴巴鱼……十多分钟的理发时间,基本是顾客A一个人在说话,一直在说话。间或穿插着理发师的只言片语和心猿意马。

“今天这个时代,没哪个男人不坏,没哪个男的不喜欢红嘴巴鱼!兄弟们,你们敢不敢承认,我们男人没得一个好东西,只是坏的程度不同而已!”

顾客A赤裸裸的“总结”振聋发聩。

花二十一块钱,在水泥楼房就像彼此都不约而同走错了地方似的三里村理发的顾客A,和两个年轻的理发师,在头发的咔嚓声中间,免费为我奉送了一个叫人面红耳赤的秘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一种鱼,叫红嘴巴鱼。红嘴巴鱼不是黄辣丁,虽然,红和黄,有时候,不那么分明。

老家有句口头禅:“头发长、见识短。”

我在三里村理发,镜子里,我的头发变短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轻松,甚至还有些沉重。

 石头上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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