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5°N,118.14° W,往东

作者: 长从余

34.15°N,118.14° W,往东0

长从余

00:00

34.15°N,118.14°W

2:00 AM

已寄出

“夜里,浅梦,梦见一只白色长毛流浪猫。我在窄街上走,天空下着霏微的雨,它在后边儿尾随着。我把它抱起来,放到一处避雨的屋檐下。”

异乡的月亮正圆,低低地垂在晦黯的天幕上,纹理被雨水打得模糊了,像女人哭花了妆的面庞。冬日的鸣虫在叫,肝肠寸断地,想让十二月染上一丝四月的颜色。雨水会打穿它们的翅膀,令其飞不起来,孤零坠在泥土里。早生的虫子是一种悲哀——它们见不到春天。

Q很好奇加州冬夜的样子。于是,我在信中写了帕萨迪纳并不寒冷的气候。我还写了月亮下巨大的山脉、山脉上的雪、城市里的一场冰雹。

西海岸的一切都是大骨架的: 山、海、车子、房屋、公路,是与故乡相反的性格。我对它们的喜恨不相同:江南的雨是忧郁、西湖和红楼梦; 而加州的阳光是一号公路和老鹰乐队。

Q是一个年龄同我相仿的姑娘。她在一座被群山环抱的盆地城市里上学。我在农历新年前的两三周收到她的信,彼时,她的寒假刚开始。

笔友是一种奇妙而纯粹的关系,通常来说,我们不会着急透露太多自己的故事。诸如住地、年龄一类具象的事物,在信纸上都是遮遮掩掩的,像是在打哑谜。Q比我更擅长隐藏这些讯息,她喜欢描摹一些生活里琐碎的事物——书封上的蛀痕,或是列车的窗户,以及不那么愉快的学校生活。

“一想到要开学,心里仿佛下了一场石头雨。”她在伊始的信中道,“兴许是初入大学还未适应,觉得身边的人优秀又努力,每日都在焦虑中度过。” Q是大一新生,对于陌生的环境,我俩有着相同的顾虑。

01:12

34.15°N,118.14°W

03:12 AM

“往家走了一段路,回头瞥了一眼猫儿。它踮着足跑过来,跳到我怀里。寅时,梦醒,冷风从窗格吹进来。”

白猫正站在窗台上。

“睡不着吗?”它开口道。

我点点头。

“随我走吧。”

“往哪儿去?”我问它。

“不晓得。” 它回道。缄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故乡。”

“独在异乡的孤独与乐趣还没有体味过,大抵与我的孤独不是来自一处。”Q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所熟知的孤独,只是在一方小天地里与自身对话。如若揭开独处的壁障, 热闹喧哗中,不知道还能否守住本心。”

我不清楚该怎样宽慰她,这半年来,人在异域文化的洪流里多少是有些迷惘的。

我生命中的前十八年都是在象牙塔中度过,是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人到加州后,猝然间与社会有了交集。除开学业,生活上的琐事也需独自照料,租房、交水电费、银行开户、置办家具、保险、网络,着实令人应接不暇。这一年里,算是真正体味到维系一个小“家”的难处,方才明白父母的不容易。成年离家,少年时代何等向往过,可只有在某个陌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去向时,才晓得所谓自由,不过是自以为逃离长辈的束缚,殊不知社会已绕身绑上一捆枷锁。

02:00

33.23° N,118. 25° W

04:04 AM

“人是害怕黑夜的动物,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与猫正相反。人是害怕落单的动物,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与猫正相反。”

失眠的时候,脑内的事情辗转往复。愈想入睡,愈是不能够。唯有在无事可做的夜里,我会写信给B。

B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早婚生子,事业上不大顺利。学文科的人,早晚要面对理想与生活间的落差,满腔热血撞上现实,一桶水淋下来,只剩一地柴灰。幸运而有才华的成了作家学者,余下的人没有几条出路——教育行业,或者公务员。B 同我讲,公务员考试并不容易,今年考不上,便挣扎着过活一年。日复一日,何其的恼苦。

B想过靠文字维生。如今读书的人少,报亭关了,图书馆成了咖啡店。“文学在这片土地上眼见的荒芜了,有点像你笔下加州的山脉,广博、耸峙,却长不出几棵草。”

“古怪的故事、陌生的城市你还同我讲吗?”B有时会催促我回信。

“书信就如一片被秋风捋下的叶子,落到哪片泥土上都是我的幸运。你莫要担心,秋风起的时间不定,我不会无故断却音讯。”

03:16

33.23°N,118. 25°W

05:16 AM

“在洛杉矶城市的边缘,是林地与荒丘的起始点。猫在这些微妙的边界留下标志物——通常是一块光滑的、会在风中发出哨声的石头,或一条异色的小溪,淡淡的血红色,像一根脐带,拴着土地和她的孩童。”

“过来吗?”猫问我。

“有什么分别?” 我望着浅洼的溪水,挽起裤脚,双手提着鞋子。

“没区别。”猫道,“我们又不会在地界上树一堵墙,你进来便是进来了,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猫总是能找出两个地点间最隐秘的一条路。猫的路与人的路不是一种概念,它们的小径是排布于空间之外的精巧构造,像一条条蚁穴,构成一张庞大的网络。人若是不巧闯入这种结构,会很快发觉自己迷失了方向;跟着猫走,则会有意外收获。运气好的话,两个相距数千公里的城市,仅用几分钟就到达了。有时,则正相反。换句话讲,人的旅程是有目的性的,缩短与终点的距离是唯一的目标。而猫的旅程则是出发点的逃离,旅程的时间取决于一座城市逃跑的速度,因而,不能够用距离来衡量。”

过了河,我们往密林中走。

“现在,你是‘客人’了。”猫道。

“我本就是异乡人。”我笑道。

Q会同我聊一些国内的消息。在外地不到一年,我与故里的脉搏有了脱节,中秋不食月饼,春节未听见鞭炮声,人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潜移默化地起了改变。

“你的城市下雪吗?” 我在信中问她。我喜欢脚踩在雪地里的触感,年初一场雪后,世界仿佛清静了许多。帕萨迪纳和上海的冬日皆是半调子的脾性,唯有回到外婆的住地方能常看见白色。

“成都是冬天下雨的城市。”Q回道,“昨夜,听见雪落屋脊的声音,早上起来,却只寻到一地潮湿。”她笔下的成都总是让我想起上海。同样的湿热的夏天。玻璃幕墙覆盖的高楼耸立在平原上,雾气从柏油路的裂隙蒸腾起来,慢悠悠地往天上飘,遮住了云彩。

成都和上海的市中心是一座迷雾中的森林,进去了,很难再出来。云层顶上的景致只要看见一次,就绝不会想落下去。从小地方去往大城市的年轻人很多,这在何处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成都、上海,或是洛杉矶。求学、工作、毕业、结婚,到头来,大多数人只是用十年的生命,换城市骨架里的一根钢筋。

南方的平原城市多少有些相仿的眉目……像嘴碎的女人,总有着纤细的情绪。当然,对于那些只去过一两次的城市,认知是有偏差的。就像我对上海的记忆或许是武康路弄里的某一间咖啡馆,而游人却只记住了黄浦江和陆家嘴的水泥丛林。

04:09

31.23° N,121.47° E

10:09 PM

“走了许久,树木褪去,显露出一片开阔地。砂质的土壤在鞋底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平地上,长着一片片的荆芥草,月光散下来,反出浅淡幽蓝的光。风一吹动,高低起伏,好似静谧的海浪。荆芥海里总有星星点点的地方凹下去,走近看,发觉是一群猫儿慵懒地躺着。我从一旁经过,它们只是半睁开眼睛,头也不抬地一瞥,又转过身子睡去了,颇有点学生上课睡昏沉的样子。”

有一只猫生着棕墨相间的虎皮花纹,我认出那是只狸花,于是蹲下身子,想摸摸它的皮毛。

“躺着的猫都是白天活动的,莫要打搅它们。”白猫道。

“走慢点儿。”我说,“头有些昏。”

“是荆芥草的作用,走出去就不困了。”猫道。

“听你意思,这草药能够助眠?”我问道,“能否容我采些回去?“

“随意摘。不过,荆芥草并不安神,而是消磨记忆之物。过往的事情忘却了,也就不再辗转难眠。”

“那还是算了。”我回道。

“猫儿不怜惜过往吗?” 我问。

“猫与人这点很相像,太阳下待久了,容易忘记月色。”

B在疾驰的高铁上同我写信。过年她回趟老家,母亲再婚了。“这问题曾想过许多次,但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甚至生出飘零之感,觉得此处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无论生在何处,心安即是归处吧。” B在信末道。

“拍张合影吗?” 离开上海那日,母亲问我。

站在机场安检入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映出三个人:我、母亲、父亲。父母早年离乡到上海打拼,我们在这里没什么亲戚。父亲讲,至今仍不喜欢上海,即使他大半辈子都给了这里。“无论到何时,这座海边的迷宫,都难称作家乡。”他叹道。

母亲这几年变了许多,长裙换成了羽绒夹克;卷曲的栗色长发,扎成了黑色杂霜的发髻。男人的老去并不是那么令人烦忧的,女人的衰老则要可怕许多。男人是树,即使黄了叶子,依旧枝干挺拔;女人是玉兰花,倘若提早绽放,香黯后少有人在意了。

脑海里曾预演过许多次离别的情形,我害怕母亲会哭,她若泫然地看着,我的步伐会变得沉重。真实的道别没有眼泪——比想象平静良多——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短暂的拥抱。父亲一直驻足望着我,远了,看不清,就扒着楼梯的扶手踮脚眺望。楼梯上还有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行李沉重,我不愿回头太多次,不晓得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05:20

29.99° N,120.59° E 

11:20 PM

“我们从一条破落的小巷穿过去,昏黄的路灯闪个不停,把盘绕的蛾子隔成了画片,一帧一帧,忽暗忽明。周遭传来细碎的声响,似笔尖在信纸上摩挲。”

“那是夜晚的动物。”猫道。

一只野兽趴在老式公房的屋顶上,它紧随着我们,瓦片刷拉刷拉地震着,落下尘埃来。我有些畏惧,不由得加快脚步。

“慢点。” 猫在身后懒懒地叫道,“怕什么,你仔细瞧瞧。”

聚睛一瞧,才发觉那屋檐上的并非野兽,而是许多双豆大的瞳仁,颤抖地盯着我。

“莫非,它们惧怕我?”

“是的。” 猫道,“你非夜里常见的生物,体格又不小,它们瞧你陌生,难免提高防备。”

与笔友往来久了,会不禁通过文字揣测她们的样貌。这是一种自恋的行为。主观意识构建出的玫瑰,仅对自己芬芳,他者只能够触到刺。

Q和B都喜欢看汪曾祺的作品。我与她们在读书的喜好上不大契合,有时,我会自顾自地花上半封信的篇幅聊诗歌。Q和B总会尝试做出些回复,这是我的至幸。能够长久往来的笔友终究是少数,很蓦然的,某封信寄出后,就成了断线的风筝。

信写多了,大抵能分辨一时兴起的句子。写出满篇烦忧的人,等烦忧散了,便再没有下笔的理由。即使知晓难有音讯,我依旧会回复每一封信。人于低谷时,最想听的莫过一句陌生人的安慰话。

06:12

30.66° N,04.08° E

12:12 PM

“猫在一处学校的山墙停了下来。我们在此歇息片刻,天正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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