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内外众生相

作者: 素言

贾府内外众生相0

素言

家庭是以血缘、情感为纽带的经济组织。血缘的远近影响着家庭凝聚力,经济规模的大小决定着家族扩展的程度。当一个家庭的经济规模溢出了直系亲属,旁支侧脉便围绕中心人物、中心家庭形成庞大的家族,经济体越大,集聚的人就越多,家族的规模也就越大。最后会突破姓氏,延伸至姻亲等等,形成庞大的家族网络。一些血缘关系较远,甚至没有血缘但通过各种途径连上的亲戚,则黏附在网络上,无需对家族承担责任,却享受着家族的益处,对贾府形成不同程度的围猎。

贾府是一个赫赫扬扬了百年的大家族,从宁国公和荣国公开始,到草字辈的贾蓉、贾兰等已是第五代。

贾府的故事从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开始,他们为贾家创下基业。第七回,焦大骂人,尤氏为他辩护,对凤姐等人说:“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贾家兄弟二人是奋斗的一代,他们打过仗,流过血、挨过饿,用血、用命挣下家业,换来贾家几世的富贵荣华。当时朝廷有四王八公,贾演、贾源占了二公,只是这泼天的富贵能延续几代呢?

第一代宁国公贾演有四个儿子,贾代化袭了一等神威将军;荣国公贾源的儿子贾代善袭了官,这哥俩是平安官,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倒也没辱没了祖宗,顺利地将官位传了下来。贾代化的儿子贾敬起初还算是不错, 祖荫庇护下也是个有追求的官三代,读书还好考中进士,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不要说创业,家都不想守了,是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把官位让给了儿子贾珍,死后自己得了皇上追封以及显要的葬礼,于子孙却是再无恩封。贾珍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这个官四代只有败家的份,过着把宁府翻了过来也没人敢管的日子。到了第五代贾蓉,考功名无望,只能花钱买官,在妻子秦可卿去世时为了葬礼的荣耀一千两百两银子买了龙禁尉,也算是有官位在身吧。

荣国府第二代贾代善应该是还不错的官二代,至少在皇上面前没辱没祖宗,倒也为子孙积福,长子贾赦袭一等将军,二子贾政本欲以科甲出身的,却因皇上因体恤先臣恩赐了主事之衔,贾家二代算是功德圆满。

只是俗语不欺人,富到第三代,肩负家族传承重任的荣、宁两的长子贾敬和贾赦出问题了。

不满足人世凡间的荣华富贵,贾敬把官位和宁府统统交给了带领子侄“每日家偷狗戏鸡”的贾珍,自己烧丹炼汞地追求神仙境界去了。想想石头渴望享人世间的富贵繁华所以下凡,贾敬身在其中却设法离去,果然风景在远方。

贾府内外众生相1

贾赦倒是尽享人间欢乐,书中借王熙凤之口说出贾母之言:“老爷(贾赦)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这是贾赦的生活状态,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子孙若愁随他愁。皇上面前不见他尽忠,贾母面前不见他尽孝,子孙面前不见他尽责,一副误国败家的模样。

荣府次子贾政还好,酷好读书,本欲以科甲出身,赖着祖荫被皇上恩赐了体制内官员,“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似乎身修得不错,倒没见他坑家败业,但真是修身修得好的话,能宠爱赵姨娘也是醉了。很难想象以赵姨娘的心性、品德和修养与“自幼酷喜读书 ”之人能志趣相投,或者是读了假书?所以不仅仅“本就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 ”,而是方方面面都平平,能容纳赵姨娘的粗劣不堪。 贾政于齐家这事着实失职,赵姨娘和贾环醉心于内斗害人,不是家族安稳、兴旺之兆;对贾宝玉是非骂即打,完美扮演着严父,宝玉除了畏,也没见有什么正面影响积极作用。所谓“假正”嘛,别当真,“假家”,一切都是虚幻。

贾府内外众生相2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清) 孙温

到了第四代的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就别指望了,这是在告诉我们,坏,会败家;无能,会败家;无能加坏,更会败家。

贾珍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当然是他爹贾敬一心修道不理尘事让给他的,自己是不读书只知玩乐,贾府的危机!有吗?官做得挺安稳的呀。还有个堂妹妹是皇妃,咱大小也是个国舅呢,放心吃喝玩乐,好日子长着呢,贾珍肆意地享受着他创造性的吃喝玩乐。贾珠十四岁进学,被寄予厚望,偏偏早逝,但留下了希望,对!就是贾兰,他是贾家败落中的一根稻草,支撑着破败不堪的大厦,只是能撑几时?贾琏呢?用钱买了五品同知,也是有官位在身的人,当然官事基本不做,还好与王熙凤一起管着家,只是在男权社会,比起夫人来他“退了一射之地 ”,以有限的才能慢慢地耗散着社会和家族赋予的权力,性别特权让他犯着男人常犯的错,给末世中的家族制造些绯闻八卦,增些谈资,虽于国于家无望,却能满足别人的好奇心,也不算完全无用;贾宝玉,只想醉死在温柔乡,在他看来,即使家族败落,也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富贵生活,所以当黛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他居然回答:“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真真“是个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之人,他不知道从富贵到贫穷之间没有障碍,而贫穷也不会因嫌弃某人就躲避而行,更不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除了对爱情的憧憬,对生活、对前程统统没有忧虑,是个快乐的小孩,但末世堕落家族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还有贾环,与他同母的探春跟着贾母、王夫人长大,自有贵族气质,贾环由赵姨娘抚养,几乎继承她所有的负面特质,在父亲贾政眼中,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他被贾母、王夫人忽略,被众人厌恶,贾环是贾府的正经公子,却偏偏像个边缘人,做着猥琐、阴暗之事,但凡不是情感缺失 、生活拮据,都不会用煤油泼宝玉、与丫环抢零钱要脂粉。当他与宝钗的丫环莺儿游戏输了钱,他居然赖钱,被莺儿抢白,游戏不能玩了,他怏怏回到家里,赵姨娘问他:“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他把过错都推归因于别人,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 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无论家庭地位还是心理定位,赵姨娘都是卑微的,可悲的是她把这种卑微移到了儿子身上,“你是低人一等的,何苦高攀?也高攀不起”,直接把贾环推到了众人的对立面,影响了贾环在贾府的心理定位,他对宝钗、莺儿等说的:“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还哭了,这时,他是认真的。一个自卑、自私、懦弱且不甘之人,自然难做好事,琐碎的阴谋中难有光明之事,担起贾府大业?想都别想。

第五代,长孙贾蓉,长得好看讨人喜欢,至少王熙凤不讨厌他,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特长,他与贾珍父子俩志趣相投,一起快乐人生,至于家族事业,嗯,我有祖产,还能穷了?再说了,事业是什么?没见过,祖父炼丹烧汞修道奔永生,父亲,嗯,父亲做的事情不可言说,有样学样,贾蓉只有更堕落才能获得快乐。父子二人爬灰也好聚麀也罢,高兴就好。贾兰年岁小,给出的信息不多,从李纨的判词可见一二,“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红楼梦曲中,李纨对应的是《晚韶华》,中有“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凤冠霞帔、珠冠、凤袄是贾兰考取功名后带给母亲的,重振贾家的希望全落在贾兰身上,但一人之力能否担此大任不得而知。无论如何,贾家还有一线希望,但难以再现昔日辉煌。

“中国的家是一个事业组织,家的大小依着事业的大小而决定。如果事业小,夫妇二人的合作就可以应付;如果事业大,超过了夫妇二人所能负担时,兄弟伯叔全可以集合在一个大家里。”(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36页)贾家很多事情都是同族中无工作、无收入的人来做,是鉴于亲戚关系,也是千丝万缕的人情绕在其中无从选择。只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标,在壮大家族的同时,也从各方面削弱着家族的力量。

第二代是贾代化和贾代善袭了官,他们的后代也就成为贾家富贵的承袭者,代化、代善兄弟的后代就成了旁枝侧脉,这些人大多要靠着贾府生活,贾府也确实某种程度上担起了这一责任。第五十三回贾珍收了庄子上的收成,“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那些闲着无事无进益的族中子弟会得到宁、荣二府的生活资助,而这些贾家子弟为了利益形成了对贾府的围猎。

贾蔷乃“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与贾蓉要好。元春省亲,大观园要成立戏班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在贾蓉的怂恿下,凤姐在贾琏面前狠狠替他说好话,贾蔷领了差事,第一件事是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他设定的目标是讨好当权管事之人以获取更多的个人利益。贾琏并不精明,但到底是办事的人,人情世故还是通的,他看透了贾蔷这类人、这些事的本质,回的是:“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但这套把戏且只有这套把戏在贾府能更好地生存,连贾蓉这个宁府第五代唯一直系都问凤姐,“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可见行贿办事都不算是潜规则,是过了明面的规则了。夫妻倒是没要东西,只是顺便给贾琏的乳母赵嬷嬷的两个儿子也找了工作,跟着贾蔷去采办了。

元春省亲后,贾政想把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打发到各庙分住。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依允了,一番算计后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贾芹领了差事,“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落到路人眼中又一个赫赫扬扬的场面。

果然,这一幕正好被贾芸的舅舅卜世仁看到。贾芸也想找工作,求了贾琏,贾琏本来想把管和尚道士的活儿给贾芸,结果被王熙凤截活给了贾芹,贾芸聪明,当听贾琏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立刻明白求错人了,于是找舅舅卜世仁借钱给王熙凤行贿,就有了卜世仁说的:“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艳羡之情都溢出了天际,他不是恨铁不成钢,而是恨有便宜你却占不上的窝囊样,典型的吃大户心态。能够沾光,沾上贾府的光,是周围人的追求。贾芸跟醉金刚借钱行贿王熙凤,真的见效,很快得了种树种草的工作,领了二百两银子,先还了债,再五十两买树,剩下的如何分配?大概王熙凤都不记得给了多少钱出去,谁还去查账不行?

贾芹靠着母亲求情、贾蔷凭着与贾珍、贾蓉亲近、贾芸靠着自己的聪明得了差事,无论事先还是事后,第一件事都是给贾琏和凤姐行贿,这些人在贾府的亲戚群里,却没在人才库中。需要借助私人关系才能到岗拿工资,凤姐能干,却无大胸怀,于贾家兴衰也并不介怀,关注于个人利益,我不吃亏万事即安,做事的人中饱私囊,那是官中的钱,与我何干?贾府这个庞大的经济体,只是依照惯性自发地运转,并无规划,且每个人,无论是管事的还是做事的,都想得些私利。在这样的治家理念下,贾府的财政终有危机,连黛玉这个最不管事的外孙女都看出贾府是“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管事管家的怎能看不出危机?只是都不认为与自己有关,依照惯性继续生活罢了,没有人想到化解危机,当然贾府的危机也极难化解。

贾府需要关照的宗室近亲还有贾效、贾敦、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等,一个庞大的家族需要贾府供养, 而这些人想得到的无非是在贾府寻个差事或白得些便宜过好小日子,哪管官声民声财政危机。

除了宗亲,还有贪慕权贵攀附而来的各路人马。

贾雨村创造了攀附权贵的经典。他因有贪酷之弊,恃才侮上,做官不到一年便被参革职。之后到甄士隐家做了先生,只因甄老夫人疼爱孙子,“每因孙辱师责子”,就辞了馆出来。后闻得林如海当了盐政,又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便相托友力,谋进去做了黛玉的老师。巧的是这两家都与贾家关系密切,贾家的银子可以存在甄家,甄家被抄家后可以把东西藏在贾家,如此交情托付贾家把某个人推到官位不是难事,只是没成,于是到了贾家姑爷林如海家,这次成了,成功之后的升迁离不开贾家和王家的助力。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