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作者: 葛小明你努力地推开一扇门,走出一扇门,却又进入了另一扇门。
一
每周一到周五,进入办公室前我都要经过三道门,它们形色各异,看似漫不经心无关紧要,却牢牢地锁住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
第一道大门来自于院子前端的中间部分,它是单位的脸面,也是阻挡大部分外来车辆的屏障。在不相关的人看来,这扇门的脸是有些冷漠的,铁青的,它被人为地赋予了一些高高在上的威严和不可侵犯性。对面是当地最好的中学,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孩子见证了这扇门的升起和落下。它是车辆的检验官,只有事先录入信息的才有通过权限,那些没有权限的车子,任你如何鸣笛,它都无动于衷。而有权限的车子,路过它时,只需稍稍停顿两秒,门便开了,车子带着一份傲气的神情,快速驶入了。它是身份的识别卡,只有属于这个系统的人,才有权利入内。
当然,前来办事的人,也可以随意进入,只是他们心怀陌生与忐忑。尤其是第一次进入的人,他们需要问路,某某科室在几楼,某某科的人在不在。他们看见陌生的楼梯,陌生的地板和空间,很快,便走进了第二道门。这是一道感应门,一旦有人经过,便会自动打开,比上一道门也就是单位大门,多了一点点仪式感。因为步行进入院子的人,是可以从一旁的小型通道直接进入的,没有任何限制。第二道门虽然是自动感应,但毕竟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并且在2022年的时候,因为当地有疫情,进入第二道门的时候,需要主动出示健康码、行程码、核酸检测证明等必要的凭证,而门口的安保人员,身着一身制服,多少增加了一些隔阂与冷漠。
对于单位内部的人来说,这两道门形同虚设,因为它们没有锁,毫无禁制可言。进入一楼大厅,人们便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第三道门。这时候的路径便各有不同了,有的人直接在一楼转弯,有的则需要拾级而上,到二楼三楼四楼,到综合办公室,到领导的房间汇报工作,到水房打水,到洗手间涮拖把,到关系不错的同事屋里闲聊一下昨晚在公园里的所见所闻。前两道门是电动的,基本上不受多数人控制,人与它的实质性互动很少,比如你想摸一摸它,想了解它,剖析它,都不是那么随意的。比如,在你难过的时候想扶一扶它,获得一点安慰,开心的时候拍一拍它的肩膀,分享你的喜悦,这些都是不易的。它们是冷金属,是透明玻璃,是静观其变者,是笑看起落与荣辱的第三方。
第三道门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个人的,它关着的是工作时间里的自己。门皆木质,棕黄色,略显暗淡又庄重无比。它用一己之力把你所在的大部分空间强制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向外,熙熙攘攘,嘈杂且热闹。一部分向内,安静而规矩,具有一定的隐秘性。世上的门无一例外地承载着向内和向外两个世界的侵袭,外面的世界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门也想在无人的时候,悄悄翻个面,感受一下不一样的温度与热情。但是它不能。
门内的人,通常静坐于一台电脑前,比如我,时常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敲击着键盘。眼睛累了,需要换个位置缓解一下疲劳,打量一圈后,能够定格视线的地方无非窗外。然而,我所在的办公室,窗外是一个闲置的封闭空间,望不到什么有效的事物。于是,更多的时候,我会把视线放在右手边的木门上。观察它的纹路,分析它是一块经历了怎样杀伐的木头,也会想象它曾经在一片丛林里吸收日月精华,怀有顶天立地的梦想。它的纹路粗长,看起来还是比较自然的,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人为做上去的,也就是说,这是一块拼接板或者颗粒胶制而成。人们看到的门,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门,而是一堆木屑的结合体,它被抹上了几层厚厚的胶。或者说,你通常看到的门,未必是你真正想看到的,它有多重伪装,带有某种欺骗性。
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扇门,它或多或少地隐藏了人的真实想法,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全部都是同事关系的群体之中,你很难走进一扇门。人们只是通过文件、业务、办公电话、表面的嘘寒问暖与客气诸如此类的种种,走近一扇门。在这门口,要小心翼翼地靠近,礼貌而不失克制,要遵循中庸之道,不能捅破那层早已存在多年的旧纸。
身在社会关系中,人们时常陷入自我构筑的门中,这些门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是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困住你。这里的自我,或许类似于普鲁斯特的“深在的自我”。木质的,铁质的,甜蜜的,阴险的,暗示性的,开门见山式的,有形的,无形的,门无处不在。它有时候是入口,有时候是出口,有时候什么也不是。
二
2022年3月16日晚上7点到次日早上8点,我在包联小区门口负责疫情防控。这个小区不同于三年前的水泥厂小区,这里人口众多,人员成分复杂,一部分人是附近村子拆迁后搬进来的(老人居多),还有重要的一部分是租户,多为外地人。基于此,疫情防控工作比其他小区要繁巨得多。相对而言,老人的防控意识要稍差一些,有些年纪大的人获得信息的来源有限,没有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佩戴口罩。有些虽然佩戴了口罩,但是并不规范,这无形中增加了风险。我们看到这些,势必要一一提醒和纠正的,而他们并不是每个都配合。这并不完全是社会责任感的欠缺,还有年龄的代际差异。租户的风险来自于是外地人,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要时常往返于县城和县外的地区,流动性强。有些事情,你无法避免,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尽力。比如检查他们的行程码,比如告诉他们,虽然没有言令禁止出市,但是非必要还是尽量不要外出。他们或表示理解,或口头答应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或不置可否扭头便去。
物业极少参与进来,有几个中年男人时常出现在大门的办公室中,他们轮流出现,不同于我们的疫情防控值班。外侧有两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巨大的显示屏,里面闪动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身影模糊,服装各异,因为不同的原因出现在监控中。电梯门,单元门,储藏室门,小区大门,一扇扇门敞开又关上。
凌晨十一点三十二分的时候,小区彻底静了下来,几乎不再有进出的人影,我与同事已有明显的倦意,蜷缩在门口的角落里,懒于说话。突然,有一对中年男女跑了过来,他们神色慌张,用力敲了敲门,似有大事发生。不到一秒钟,女人开口了:“同志,有没有看到一个孩子从门口跑了出去?”
我与同事一怔,思考了两秒钟,不约而同地说:“没有注意到呢,怎么回事?”
女人急速地陈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在附近高中读高一的儿子放学后玩起了手机,母亲说了他几句,不听。父亲又说了几句,还是不听,便骂了他。他一气之下摔门即出,不知所踪。我与同事迅速做好了分工,一人继续在大门口值守,另一人则联系物业调取监控。
物业工作人员在小区大门口另一处房子内,这是一处有三个空间的房子,最外层是接待来访人员的,比如应付检查,比如临时存放杂物,比如彰显物业和保安确实存在且真实有效。通过透明的玻璃,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陈设,三张桌子,五六张椅子,正东侧的墙面上安置着一排显示器,大约有十几个。这些显示器记录了小区人员的一天,也记录了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一切。第二层是半敞开的,一张铁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除此之外还有通往楼上的台阶,一张摆满烟灰缸、泡面、保温杯、毛巾等杂物的桌子。床单是深蓝色格子的,这与我所在的值班室的床上用品毫无二致。第三层则是一个洗手间,没有阳光,简简单单。这三层空间,很大意义上组成了安保人员的大部分时光,这里面有他的生活用品,他的收入来源,他已逝去的青春年华,他的孤独,他的疲惫,他的性冲动,他的惺忪睡眼,他的失眠与多梦。
急促地敲了三下门后,我和两位家长不请自入。男孩的母亲在进入屋内两三分钟后,便匆匆离开,她要先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里找一遍。前面提到过,这是一个住户颇多的小区,人员密集且复杂,要在深夜里找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并不是易事。首先锁定了电梯的监控,用了十分钟左右,我们确定男孩乘坐电梯下了楼,并且可以肯定他按的一楼的按键,所以他必然走出了楼宇。然后在我的建议下,直接调取了小区大门口的监控,这里情况复杂,需要多次地调整监控视频的播放速度。差不多用了三十多分钟,我们才发现有个模糊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口,向南而去。
确定了这一点后,孩子的父亲第一时间给妻子打了电话,我们几人匆匆走出了小区大门。男孩的母亲格外紧张,因为小区南侧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水库,这里曾是县城的饮用水源地,后来闲置后少有人管理。在夜色里,我们几个人的身影都比较暗淡,昏黑的马路上,零零散散的路灯并不能照亮所有的角落。我们从一棵行道树,到另一行道树,从一个巷子口到另一个巷子口,从一个陌生的身影到另一个陌生的身影,尽可能地不落下任何地方。
凌晨十二点的世界极其安静,路灯无力地睁着眼睛,它有明显的困意,但是它不能睡下,它要极尽所能地穿透夜色,给世界以光明。行道树多为苦楝树,大叶女贞,矮冬青,红叶石楠,它们早早地睡下了,没有车辆和人影的晃动,进入睡眠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偶有人车出没,植物们毫不在意,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疲于奔波的人,无非是一辆又一辆游走于生计途中的躯壳。
约20分钟不到,女人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找到了!她是在告诉不远处的丈夫和我们,也是在跟这漆黑的夜色作了一次抗争。隔着一条马路,我无法听清女人对孩子说了些什么,只见男孩像一只高傲的鹿,昂首挺胸,不慌不忙地往小区大门里走。30秒后,能够听清女人的话了,他胆子不大,没敢去很远的地方。这是说给我们听的,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吧。我决定走过去,跟男孩交流几句。
“你好,兄弟,我想简单和你说几句话,就从小区大门口到你家楼下的单元门口这段距离,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但是向我微微侧了一下头。
“我叫葛小明,90年出生的,勉强算是90后。你看,你是00后吧,我们年龄上差不太多。我不是你们小区的,临时在这里负责疫情防控工作,从今晚上七点到现在,我已经站了五个多小时了,看到了不少进进出出的人和事。”
他仍旧没有看我,但是放缓了前进的步伐。
“我呢,业余算是个作家,出版过书,发表过数目不算少的文章,对一些事物的观察相对比较细致。我想简单跟你分享一下,我刚刚看到的一切。恕我冒昧,刚刚调取了物业的监控,你从家里出门那一刻到现在,共走过了六道门,你家的一次,电梯门两次,单元门一次,小区大门两次,一会你还要重复刚刚走过的几道门。当然,这不是重点,我要强调的是,你父母刚刚呈现出来的状态。”
他终于把脸转向了我,面部带有轻微的愤怒,似是刚刚传递给其母亲的表情,尚未完全消散。然后我们并肩走到了一盏路灯下,他的父母有意拉开了一段距离。
“凌晨十二点整的时候,你的母亲急匆匆地敲开了我执勤的门,从她凌乱的头发,着睡衣,穿拖鞋,大喘粗气等外部特征,可以看得出她内心非常焦急。同样,你的父亲也是如此。我注意到你爸爸穿的还是夏天的凉拖,你刚刚应该感受到了,今晚上很冷。 我还看到,他俩在半夜认真搜寻每一个角落的样子,细致而极速,生怕错过了什么。那种感觉,仿佛是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动,我带领他朝所在的7号楼继续往前走。他的面部舒缓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情绪残留,两只胳膊的摆动明显也放松了不少。不到三分钟,我们便走到了7号楼的单元门前。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打听,但是我想告诉你,你的爸爸妈妈是爱你的,非常爱。你爸爸在寻找你的途中,说了一次脏话,但是他后面还小声地跟了一句——‘急死我了’!回去再想一想,你愿意的话,可以跟他们道个歉。”
随后我试图帮他拉开单元门,他制止了我,自己打开了,进门前说了一句,谢谢你,叔叔,并朝我微微侧了一下身子。
他走进了那扇门,身形跟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不到三十秒,他的父母走了过来,再次跟我道谢。男人还跟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他们再次进入了那扇门,跟出来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