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于童年的舌尖
作者: 王久辛无论从事科学还是文学艺术,一个人所凝聚起的能量有多少?在我看来,就在于其先人能量的多少和一个人对先人能量吸收的多少。继承是对先人行为内蕴和行为规范与精神记取的概括。一个人比一个人相差的距离能有多大?能大到哪里去?也许就在于对先人能量记取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自己的先人和人类的先人,都是我们的先人,都有我们生活必需必备与必要承继的真东西。往事如海,海里有鱼,更有金。渔歌唱晚,我想捕鱼捞金……
——题记
一
马上又要到四月了。
每到四月,我都会想起我们家门前的大槐树和大槐树上白色如雪的槐花。小时候,早上起床站到槐树下深吸一口气,那槐花的香,便香得比纯洁的白,更刺眼般的刺入我那嫩嫩的小心脾。这时候,奶奶会说:把门后的竹钩子拿出来。我便飞快地跑回家,举着带钩的杆子出来,兴奋地递给奶奶。然后,看着奶奶钩折挂满了槐花的槐树枝。
自己家门前的树,枝杈长的低,不一会儿,就折了一地。那时候家家都有小板凳,搬几个,再拿个大箩筐往地上一撂,我和姐姐、奶奶,便开始捋槐花。就是把槐花一串串地捋到箩筐里,一点儿不费劲儿,捋完后拿到水龙头下冲。据说槐花含铅,一冲即掉,冲完甩干放太阳下晒晒,晒到中午晒得半干不干时,奶奶便端起到厨房的案板上,从面袋子里掏上半碗一碗的玉米面和麦子面,倒入,拌一半玉米面一半小麦面和适量的盐,搅拌均匀后,就可以放入笼屉里蒸了。我记得蒸不了多久,就可以下锅了。
趁蒸槐花饭的间隙,奶奶已经捣好了蒜泥,再与酱油、辣椒油和香油混合在一起搅拌匀了,那汤汁的味道啊,不由得你不流口水。盛上,端上一碗刚出锅的槐花饭,拌上几勺调好的蒜泥辣油汁,啧啧,槐花是甜的,甜得却不重,是轻轻的甜;玉米面是甜的,亦是浅浅的甜;倒是小麦面没有甜,却有麦的香,它们搅拌均匀经放蒸笼后一蒸,这两个甜与两种香,就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之后,再佐以蒜泥的辣油汁一拌,吃起来的滋味,真是好得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时候,奶奶会冲我说:慢点吃,别噎着!
二
我们家原来有两个“老物件儿”,一个是烙饼的鏊子,一个是捞面的笊篱。都是姥爷自己手工打造。据母亲说,打鏊子用的铁,是当年在宝鸡铁路工厂做火车头剩下的边角料,德国产;打笊篱用的是红铜,母亲说,那也是洋货,是母亲调进西安厂时,辛辛苦苦从宝鸡拎回来的。我早年当兵探亲回家,每次进厨房,都觉得哪儿不对了,于今仔细一想,就是少了这两个“老物件儿”。想起来,就心疼的不行!
我们家的鏊子,与山东烙煎饼的鏊子完全不一样。山东的鏊子是凸出来的,没有沿儿,我们家的鏊子是凹下去的,有围堰绕着的,是有沿儿的。煎饺子不用担心油水浆汤流下去,而且可以盖上锅盖焖烙。什么饼都可以烙,薄的厚的不薄不厚的,有馅儿的没馅的,甜的咸的甜咸的,奶奶都会烙,而且都好吃极啦。比如那个薄饼,要死面的,用擀面杖把面擀得薄薄的,放锅里半分钟一翻,两翻就可以出锅了。春天,卷上鸡蛋炒香椿芽子吃;夏天,卷上绿豆芽子炒韭菜吃,都是超级好吃的呢。
至今,我的唇齿,我的胃,最思念的烙饼,是奶奶烙的羊油葱花饼。那个脆皮的香、葱花炒熟后的香和羊油的香,裹在一起飘起来的香,哪怕是一丝丝一缕缕飘起来被闻到,也能产生令人流口水的味道,比闪电还亮豁,至今都在我的舌尖上闪耀。做法简单,但工艺讲究。和好了面,要“醒”(亦可念“省”)两小时;之后,用擀面杖将面擀开,先抹一层白生生的羊油,再撒一层海盐,就是大粒儿原生的海盐;再撒五香粉加少一点的花椒粉;最后,撒上切成大块儿的葱花头,切忌不能切太碎,要拇指盖儿大小;然后卷起来,卷成卷儿;再然后,切成一截一截;将切下的一截截捏封住口,按,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开,之后入油锅烙。中火勤翻,待饼中油往外冒,嗞嗞响的时候,油沁入面,葱香入面,盐化入面,五香花椒的滋味等等,就一齐入面了,越翻香味就越浓,越来越香,越来越浓,浓郁的饼香,就从厨房飘到了院子里……
这时候,我和姐姐弟弟早就按捺不住了,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一人面前还有一个高方凳,方凳上放着一个小盘子,小手捧着在等着吃饼了。大大的羊油葱花饼出锅了,摊在案板上了……奶奶手起刀落,两刀一个十字,四块饼就切好了。然后,用铲子铲将出来,奶奶踮着小脚,端着铲子上的热香扑鼻的一角饼,从小到大地掷,弟弟、我、姐姐,每人的盘子里都掷上一块,奶奶说:吃吧,小心烫了嘴。嗯,那香味,还没等我们吃,就把我们的哈喇子给拽出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做的好吃的东西,被我们都吃到了哪儿了?
三
我记忆中的家,在西安三桥车辆工厂的北花园第七排。最初的门牌是木制黄漆染过的,号码是55;后门牌又换成了铁制瓷涂蓝底白字,号码是103。奶奶月月都有儿子们寄来的抚养费,我常常要拿着汇款单,去邮局替奶奶取钱。邮局的王叔叔是我小伙伴新蛋的父亲,每当我踮着脚尖把汇款单递上柜台时,王叔叔就会故意问我:你家门牌号码是多少呀?我便赶紧报告:55,或103。章子拿了吗?拿了。我再将奶奶的名章递上去。奶奶的名章是细长的长方形,王叔叔接过去先按下印泥,再在汇款单上按一下,之后就给我取钱了。我知道,奶奶原来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时才起的,我都不好意思写出来,实在不适合作女人的名字。但奶奶说她很喜欢她的名字,而且还特别提醒我——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有什么意义呢?特别特别的土俗,居然叫:郭建国!现在我理解了,这是一个饱含着被解放了的无名氏妇女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纪念之情的名字。没有春花秋月,也没有金银锦绣,质朴无华,令我刻骨。
我们家的第七排与前边第六排中间,有一条石灰渣铺的路,路北是一排棚房,也就是菜市场。爸爸妈妈说:当初选第七排,就是考虑到奶奶来买菜时方便——因为我奶奶是小脚老太婆。我当年读毛泽东主席的书,读到他讽刺有些人写的文章,似小脚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我就会想起奶奶,想起奶奶每天晚上洗脚前,都要坐在小板凳上,将裹脚的白布条儿,从脚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绕解下来,那真的是很长的。而那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对白皙的小脚——奶奶的小脚,却令我瞬间便获得了永生难忘的记忆!两只脚上的五个脚趾都折曲着、团缩着、弯入脚心,是被迫畸形向内长成的。奶奶告诉过我:她还不到一岁时,就被母亲缠上了小脚,每天只能晚上睡觉前缠绕解下,洗洗脚,之后,又得立即缠上。是缠着脚睡觉,缠着脚醒来,缠了这么一辈子了。奶奶对我说啊,她小时候不愿缠脚,天天哭,天天哭啊!嗓子哭哑过,哭得说不出话来,那也不行,哭完还是要缠小脚。因为大人说:女孩子脚大嫁不出去。奶奶就说那我不嫁人行不行?那也不行。
我记得奶奶对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还掏出手帕擦去了漱漱流下的泪水。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女人的小脚并不是天生的。而奶奶的一对小脚,却使我对过去,即历史,有了最形象逼真的认识——历史不仅有生命,会呼吸,不仅有书面上的残酷,而且还有切肤的、锥心的、刺骨的疼痛。奶奶的一对畸形的小脚,让我幼小的心灵感知到了上上个世纪的生活生命的状态,使我对历史的想象,总可以接续上更为久远的时空……
进入四月中旬,奶奶就说:再过一个来月,奶奶给你做糖炒辣子鸡吃。并说这道菜,要用童子鸡做,而只有五月中下旬的小公鸡儿,才是最好吃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时候,奶奶却说:前排的菜场没有童子鸡卖,她看过了,恐怕要到三桥街“赶集”了——只有在那儿的集市上,才能买到童子鸡。我问,要是没有呢?奶奶说:肯定有。并告诉我:农民养鸡从来没有一只两只养的,都是一蒲团一蒲团地养,一蒲团少的三四十只,多的五十八十上百只不等,等把小鸡养到可以分出公母时,便将公的“摘”出来卖掉,留下小母鸡继续养,养着它们下蛋;而“摘卖”小公鸡的日子,就在五月初五端午节的前后。
那天,我和奶奶出发了……奶奶一手拄着她的拐仗,一手攥着我的小手,奶奶迎着早晨的阳光,心情格外的好。但是才走了不远,就对我说:咱歇一会吧?奶奶脚疼。于是,我和奶奶便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上,坐歇一会儿……其实,从我们家到三桥街,也就两站地不到,但奶奶的小脚走不了路,那点距离我们竟歇了三四次才走到,而当我们拐进街道口儿时,立刻就看到了好几个卖子鸡的农民。他们面前的地上,都撂着七八只白羽的小公鸡。二话不说,奶奶就买了四只。
但是,买鸡容易,而要把鸡拎回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奶奶拎四只鸡?虽然小子鸡不大,每只也就一斤半左右,四只少说也要六七斤重,让奶奶拄着拐杖拎回家?那得多累呀?我那时也小,也就七八岁,也是一个小人儿,拎不回来的。咋办呢?奶奶有办法,她让我扛着拐杖的一头,奶奶拿着另一头,然后我们把子鸡捆好架到拐杖中间,我和奶奶就是这样,用了快一个上午,硬是把四只童子鸡运回了家。中间的歇息,自然又多了几回。
回到家,奶奶着实好好地躺了一个钟头。之后,便带着我杀鸡、烫鸡,脱鸡毛,开鸡膛,摘鸡杂,剁、切、洗等等。奶奶的手,真是麻麻的利索。那时候,工厂下班要喇叭先响起来,职工听到后,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往家走,这中间大约有一刻钟的距离。所以,奶奶总是和职工们一个点儿,即,开始炒菜。先是两个素菜,快,之后才是今天的主菜——糖炒辣子鸡。
只见奶奶:热油,放三勺糖,待糖化开,放切成块儿的子鸡翻炒,放辣椒,放蒜,放花椒、大料、盐,倒适量清水,盖好盖子焖一会儿;再翻炒,待汁液去了三分之二,即可出锅入盘。一般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到家并洗了手,将一只洁净的大花盘子,递到了奶奶的手上。入盘的“糖炒辣子鸡”,色深黄,香满屋,味道嘛,那天午饭我吃后觉得那子鸡的肉质鲜嫩中还有一般的牛羊猪鸡所没有的脆,这个脆,可不是热油炙出来的脆,而是肉质细嫩本身的自然脆,偶尔咬着筋儿,也是一咬即断,是脆生生的好吃,没有一丝丝筋骨牵扯;而且那辣子的刺激,刚好把味蕾撞开却是又被糖的甜冲淡了些许,和着盐的咸,肉的香,多重的滋味融汇在一起,再拌着点素菜和着大米饭吃,真是吃一次便终生难忘,想起来就流口水……
……更何况我们一家人吃过多少次奶奶做的“糖炒辣子鸡”啊。是,我是幸福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有滋有味儿的童年——有一个养育过我的奶奶。
四
奶奶炖的肉,无论牛羊肉,还是鸡鸭鹅,都别有滋味。奶奶是用砂锅炖肉,即,先在炒锅上把糖热化好,翻炒糖色时也将各种调料依次掷入锅中,再翻炒;然后,续上水,放盐,盖上盖儿,待开锅汤沸,才倒入砂锅炖;火要压小,慢炖……
砂锅,今天的孩子恐怕没见过吧?那可不是熬煎中药带把儿的小锅子,而是大号双耳的黑砂锅。左耳贴着锅凸出一指,右耳也贴着锅凸出一指,并且还都凹进去一指,加起来就是两指的凹耳轮了。抬锅时四指抠进去,提,吃劲,牢靠、稳。尤其从炉火上端下那滚沸的一锅汤肉,这两个耳朵别提有多给劲儿。锅,深有一尺,宽有八寸,那沿儿的厚度,少说也有二公分。现在回想起我家原来的那个黑砂锅,仿佛至今都在那火炉子上冒着咕咕噜噜的热气儿,像是又有一锅香喷喷的肉要炖熟了——谗死个人了。
想来,那砂锅还真可能是陨星碴沫炼成,坚硬如钢,却比钢要轻。粗糙辣手,面丑相憨。小时候,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奶奶非要用这砂锅炖肉,而不直接用铁锅炖呢?奶奶说,那可是不一样呢。铁锅生硬且隔,肉倒是可以炖熟,但锅与肉不相溶,去不了腥的,炖出的肉,味单且薄,吃起来不香;而砂锅炖出的肉,就不一样了。我想,兴许砂锅的砂,在高温中会与肉及调料相溶,不仅去了腥,还有可能产生新的催化,一如今天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微量元素之类的啥啥产生,味道自然不同。虽然那个营养价值啥的我不敢乱说,但那味道,绝对是别有一番滋味,在舌尖上闪金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