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大月氏
作者: 海未平大月氏迁徙之路
撒马尔罕萨扎干遗址发掘之前,康居的考古文化研究几乎被沙皇俄国和苏联的学者所垄断,他们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80年代,在七河地区、粟特地区发掘了几百座康居遗址,撰写了大量的发掘报告和研究文章。而在这之后,王建新团队为中国的考古学者争得了一席之地。
丝绸之路上的强国康居,曾频频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在大汉与匈奴长达二百余年的战争中,康居首鼠两端,利用两个强国的矛盾,制衡西域大国乌孙与大宛,称雄中亚。公元前58年,汉宣帝神爵四年,匈奴在大汉的打击之下,早已式微零乱,而这年内斗又起,五位皇族为争夺汗位互相攻讦,掐起了群架。第三年,康居邀请其中的一支郅支单于就食于国,劈楚河流域和塔拉斯河流域供其游牧,利用其压制乌孙与大宛,并阻拒大汉向西突进。公元前36年,汉元帝建昭三年,大汉猛将甘延寿、陈汤西征匈奴残部,击杀郅支单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铁血激越的名言,就出自此战之后,陈汤给汉元帝的奏章之中。原句为:“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然而,此战虽然剿灭了郅支单于,却并未对康居造成威慑。康居拥有六十万口部众,十二万控弦之士,这足以让其坐稳葱岭之西的霸主地位,更何况它也不愿轻易放弃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控制权。康居向西经奄蔡可抵达黑海沿岸,向西南经安息可抵达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半岛,向南可抵达印度河流域,向东可抵达富庶的大汉帝国,它占据了丝绸之路的咽喉。直到东汉班固平定西域各国叛乱之时,康居仍然操控西域各小国,纵横捭阖,时友时敌,抬高身价,索取利益。公元3世纪末,北方嚈哒崛起之后,康居最终湮灭在滚滚铁骑之下。
中国学者对于康居的研究,一直凭借史书文字的记载,而真正触摸过康居遗物与遗迹的只有王建新他们,这也是中国人的第一次。梁云撰写的《康居文化刍论》,发表在2018年《文物》杂志第7期。这期杂志刊有西北大学关于中亚考古的3篇发掘报告和研究文章,封面与封底均取图于出土文物的照片。
萨扎干康居大墓的发掘,揭示了大月氏迁来中亚的大致地理位置就在巴克特里亚(大夏),同时也掀开了当时中亚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与国际形势。
康居、大宛能够立国并迅速走向强盛,大月氏能够南下并在巴克特里亚地区立足,个中原因在于,此时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正走向衰落,整个中亚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
“把战争带到亚洲,把财富带回希腊”,在希腊马其顿贵族的叫嚣声中,公元前334年春,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开始了彪炳史册的东征。剑锋所指,直取波斯帝国。而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经过两个世纪的统治,跟所有的帝国一样,已经日薄西山,气数殆尽,东方中亚各行省已经出现了强烈的分离倾向。
马其顿精良的重装步兵方阵出现在波斯的地平线上,前进的步伐踏起蔽日飞尘,战栗的大地心惊肉跳。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大流士三世的大军一触即溃,败如山倒。在青铜时代晚期,马其顿的重装步兵称雄天下,无与匹敌。战士们戴青铜头盔,披青铜胸甲,左手持青铜大盾,右手持5米长的撒利沙长矛,组成8列或者16列方阵,一起移动,一起攻击,静则竖盾为城,动则整体推进,敌军攻不进,啃不动,几番下来,只能败逃。
亚历山大大帝凭借这支雄师,打赢了格拉尼卡斯、伊萨斯、高加米拉三大战役。大流士三世束手无策,只能实行坚壁清野政策。那个一百年前曾经在希波战争中狂虐希腊城邦50年,高贵而骄横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此时却无能为力,虚弱而惊惶。大流士三世一路向东仓皇败逃。然而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境地。公元前330年,惊魂未定的大流士三世逃亡至帝国东方的巴克特里亚行省,等待他的不是大后方的基石和后盾,而是当地总督柏萨斯的背叛和欺辱,他被废黜并囚禁。200年前,他的祖先大流士一世征服了这里,而200年后,他却丢盔弃甲亡命此处,命运被自己的奴才所掌控。希腊的史书并未记载大流士三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但这个帝国末代皇帝的狼狈与恐惧却充斥字里行间。
公元前329年,亚历山大大帝开始东征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粟特)地区。他先征服了阿富汗,然后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北上,最终出现在巴克特里亚的大地上。波斯巴克特里亚的总督柏萨斯并未抵抗,在向索格底亚那(粟特)逃跑的路上,他刺伤并丢弃了大流士三世。不久,大流士三世伤重而亡,称雄整个西方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至此打烊。亚历山大大帝到底未能见上大流士三世一面。
不到两年工夫,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地区。控制着地中海和黑海商业贸易的希腊亚历山大帝国,此时又控制了从地中海东岸直达印度和中国的陆上贸易通道,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走向巅峰。
公元前327年,壮志踌躇的亚历山大挥师南下,直取印度河流域。结果,那里的炎热和瘴霾所带来的疾病与不适,激起了士兵们的思乡之情,厌战情绪蔓延整个军营。第二年,亚历山大无奈休兵,开始班师回朝。在途经幼发拉底河沼泽地时,这位雄图大略的青年大帝染病不起,公元前323年6月死在了巴比伦城。33岁的他并未明确指定继承人,只有一句含糊的遗言,“让最强者继位”。随之,帝国开始分崩离析,他的将领们瓜分了他的战果,而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惨遭杀害。
亚历山大帝国必不长久,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建立系统的国家治理体系。面对波斯成熟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亚历山大仍然采取希腊式的城邦殖民统治,希腊城堡与广袤地区难以融为一体。他采用了一些政治手腕消弭差异,鼓励将士们与当地女子通婚,并以身作则娶了粟特首领的千金,他还穿起了波斯皇室的服饰,接受波斯的朝拜礼。但这只是“术”,不是“道”。他的权威建立在个人魅力和统治权谋上,而不是建立在构建和运营一个良好的系统上。所以,当他逝去,帝国轮盘上的向心力瞬间熄灭,搭建帝国的所有构建都沿着离心力的方向飞散而去。而他的个人魅力和谋略是拜其师亚里士多德所赐,亚里士多德的理想主义和道德至上原则让年轻的亚历山大充满号召力和感化力,但同时也脱离了现实的轨道。一位真正的政治家,谁会把国家治理建立在随口而来的道德承诺上?而当亚历山大身着波斯皇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他的部将们认为他已经背叛了希腊。波斯与希腊的对抗并没有因为征服而结束,恰恰相反,这只是开始。
亚历山大帝国必不长久,因为国家的共同意识难以建立。希腊人带到中亚的是古希腊的宙斯神教,而波斯与中亚的人们却信奉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当希腊人在城堡之中建立起圣殿之时,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的人们正跪倒在拜火教神庙的祭坛下同声祈祷。这意味着希腊人和当地人的精神世界背道而驰,共同的价值观念和文化认同并未建立起来。更为吊诡的是,希腊人在中亚统治的合理性并不来源于希腊神教,而是琐罗亚斯德教。琐罗亚斯德教信奉善恶二元论,他们崇拜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但同时也承认黑暗恶神阿赫里曼的存在。他们认为黑暗恶神会统治人间,但光明之神经过长期斗争,最终会战胜黑暗恶神,光明将重返人间。站在琐罗亚斯德教的视角,希腊人是黑暗恶神阿赫里曼在人世间的代理,而黑暗势力的统治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存在。对于希腊的占据,波斯和中亚的人们在自己的宗教信仰中找到了逻辑。
西方学者把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之后的几个世纪,称之为波斯和中亚的希腊化时期。但是细究起来,除了建筑与艺术,希腊把波斯和中亚到底“化”到了什么程度?所谓“希腊化”,不过是一帮西方文化中心论者的意淫。

亚历山大帝国崩溃之后不久,将军塞琉古割据了叙利亚、波斯、中亚地区,建立了塞琉古王朝。王位传至孙子安条克二世时,王国开始衰落。公元前247年,埃及托勒密王朝发动了对塞琉古王朝的第三次战争,安条克二世自顾不暇,东方的帕提亚开始崛起,很快占领波斯全境,建立起帕提亚帝国,中国史书称之为安息。这一年秦王嬴政即位,中国开始走向统一。次年,安条克二世死去,中亚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总督狄奥多塔斯宣布独立,建立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中国史书称之为大夏。虽然狄奥多塔斯名义上仍然承认塞琉古王朝的宗主地位,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实质上已经独成一国,他本人则以“国王”之名开始铸币。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占据中亚,国力强盛,领有巴克特里亚、索格底亚那(粟特)等地区,以及花剌子模一部分领土。
公元前230年,索格底亚那总督攸提德谟斯发动政变,公元前225年篡位。这一年秦始皇嬴政派大将王贲攻打魏国,引黄河之水淹没都城大梁,魏国灭亡,四年之后,秦帝国建立。攸提德谟斯是一位清明的君主,在位长达40年,希腊巴克特里亚得到发展,势力延伸至费尔干纳和兴都库什山以南地区。公元前190年,他的儿子德米特里即位。德米特里跋扈而富有野心,他在位期间,崛起的罗马两次攻击塞琉古王朝,利用塞琉古王朝向西集中力量的时机,德米特里南进印度,夺取了大片领土,并筑城奢羯罗,长期驻扎在了那里。
公元前171年,巴克特里亚的地方官欧克拉提德起兵造反,占据了巴克特里亚地区。而这时候西方的帕提亚帝国已经发动了对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攻击,北方匈奴崛起之后开始向西域发展,打败了月氏,收服了西域三十六国,西域各游牧人群受到挤压纷纷南下。外患不绝,内患又起,公元前145年欧克拉提德的儿子弑父僭位,不久另一个儿子杀死自己的兄弟替父报仇。希腊巴克特里亚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政治崩坏,社会动荡,希腊巴克特里亚已经无力抵御周边势力的入侵。康居乘机南下占据索格底亚那地区,而大宛则迅速独立。公元前135年,包括大月氏在内的北方游牧人群占领了这里,其中以大月氏力量最强,并建立新的政权月氏王国。
公元前129年,当张骞追寻此处,大月氏刚刚南下巴克特里亚不久,他们只占领了阿姆河上游喷赤河以北的地区,即北巴克特里亚地区,而喷赤河以南至兴都库什山周边的南巴克特里亚地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的余孽仍然存续。几十年后,大月氏才逐步向南发展,占领了南巴克特里亚地区。所以,张骞出使大月氏时,既会见了大月氏国王,又会见了大夏各城邦的首领。
希腊的历史学家在记叙这段历史的时候,是站在自己的文化视角来看待这些从北方南下的“蛮族”的,他们对这些蛮族的来龙去脉并不关心,也含糊其词。这些“蛮族”的名字来自不同语言的音译,有些是同一人群但在不同语言里有不同的名称,他们也不予考证,以为是不同人群,统统罗列其上,让后世研究者纷乱其中,争论不休。这笔糊涂账增加了中亚历史研究的难度。有人将大月氏与吐火罗混为一谈,造成不小的学术误区。而这些问题,王建新他们意图通过考古研究,逐一厘清。
北巴克特里亚是一个富庶肥腴之地,苏尔汉河、喷赤河、瓦赫什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山间河谷盆地和冲积平原上,灌溉农业和山地畜牧业繁荣发展,河谷平原上麦浪翻滚,山前草原上牛羊成群,晴空之下,鸟语花香,空气里流淌着奶与蜜的香甜,这是山地游牧人群最为理想的栖息之所。这里还扼守丝绸之路向西、向南、向北的商道关口,丰厚的贸易利润和税收足以供养一个强大的武力集团。况且,波斯和希腊先进的农耕技术、建筑技术、手工业技术,成熟的社会组织和政治体系,以及发达的宗教和文化,对来自北方的大月氏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和感受。吸引他们的不仅仅是这里富足安逸的生活方式,还有滋养精神和提升品味的文化内涵。大月氏乐不思蜀,不愿意再与匈奴为敌,报复往昔的国恨家仇了。而他们也开始了又一次深刻的文化融合。
寻找大月氏文化遗存,王建新把目光转向了北巴克特里亚地区。

发现拉巴特
2016年12月30日,梁云、习通源已经在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流域的拜孙城附近探寻一周时间了。
7月,萨札干遗址发掘工作尚未结束,王建新就开始思忖寻找下一个发掘地点,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拜孙城就成了必选之地。将萨札干遗址发掘的文物和资料向乌方交接之后,时间已经到了2016年的圣诞节。撒马尔罕大雪纷飞,气温降到了零下20摄氏度左右,整个古城就这样被封在了雪幕与冰雾之中。按照王建新的安排,梁云和习通源在乌方专家穆塔力夫的陪同下,从撒马尔罕出发前往苏尔汉河州的拜孙城,正式进入巴克特里亚地区进行考古发掘调查。天寒地冻,路面已经不适合汽车出行,他们只好乘坐火车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