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里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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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一位画家，于我的记忆中，家中总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墨香，那是父亲铺展宣纸、研磨乌墨时的气息。

父亲的画室墙上，端正地悬挂着爷爷亲笔题写的“存诚守正”四字，笔锋遒劲，墨色如漆。每日黎明，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地上绘出斑驳的光影，父亲便在这四个字下凝神研墨。研墨时，父亲总是专注而从容，有时我在旁边看着，只见清晨的阳光洒在他微白的鬓角，映着案头飘起的淡淡墨雾。

父亲的画案是斑驳的黄花梨木制成，古铜色的蝶形笔架置于一端，案头总是摆着一盆幽兰。父亲说：“幽兰自有骨气，不媚俗，不逐时，恰是‘存诚守正’的真谛。”案头上另有一方墨玉镇纸，上面铸着“守正”二字。据说，这是太爷爷的遗物，经年累月的摩挲让它包浆温润。

有一年，父亲的一位老朋友托人带来几幅仿古山水画，说是某个收藏家求购，若父亲愿意代笔，自然重谢。那时我正要升学，家中不算富裕。父亲却只是摇头：“画画如做人，须得真诚相待。若是假他人之名，便是欺世。”我想，或许这就是父亲对“存诚守正”的诠释吧。

父亲的画艺日益精进，渐在城中有了清名。然而他始终安居这座老宅，与墨香为伴。案头的端砚愈发莹润，笔架上的毛笔更替不休，唯有墙上爷爷的墨宝，始终如初见般清晰挺拔。

2

记忆里，总有父亲教我写字习画的身影，那些画面，历久弥新。他总是先教我研墨，说这是丹青之道的根基。

初学写字时，我总爱挑细软的兔毫，觉得下笔轻快。父亲却总是一次次将略显粗硬的狼毫递给我：“习字先用劲笔，根基才能扎实。”我执笔太紧，他便轻轻托住我的手腕：“要松得下来，沉得住气。”写字如做人，贵在气定神闲中见功夫，这份道理沉淀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

起初，我的笔法歪歪斜斜，父亲从不责备，只是每日清晨都会陪我临帖。我曾问他，为什么要临摹古人？他笑着说：“学古人精神，而不是形迹。存诚于心，下笔自然就见功力了。”那时我性急，总想一蹴而就。有次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看着字帖上行云流水的笔势，心生意气，便草草了事。父亲看后没有说话，只是取来一方端砚，慢慢研墨，待浓墨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才开口：“你可知这砚台用了多少年？”我摇头。“这方砚台陪伴我已有20多年了，每一道细纹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临帖如研墨，贵在耐心。”说着，他蘸墨重新为我示范，一笔一画，从容不迫。

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年秋天。那时，我迷上了画山水，看到父亲画中的远山层叠、云雾缭绕，便也摆开纸笔想试试。可画了好几幅，远山不是太硬便是太散，云雾也是生涩呆板。我着急地向父亲求速成之法，父亲却说：“心要先到，笔才能到。”

第二天清晨，父亲早早把我叫起来：“走，带你去看看真山。”我们爬上城郊的小山。山不高，但足以俯瞰四周。他指着远处，让我看晨雾里的山是什么样子，我仔细望去，远近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墨色浅淡，层次分明。“山不是死物，要懂得它与云雾、光影的关系。画山先要学会看山。”我问：“看风景是看风景，画画是画画，有什么关系？”父亲笑而不语，只是在那段日子，每日都带我来看山。清晨、黄昏、雨后、月下，同一座山在不同时候呈现出不同的神态。

日复一日的观看中，我渐渐地明白了山水画的奥妙不在于技法，而在于体悟自然的韵律。同时我也开始习惯这种缓慢的节奏。某天清晨，当我又一次站在山前时，忽然发现远山的轮廓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印在了心里，就像一个老朋友般熟悉。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父亲说：“山的气势来自它的不动如山，画的境界则来自心的沉淀。画山如同立身，要找到内心的坚定。”我这才明白，他教我的是画画，但也不只是画画，他更想教会我的是在浮躁中守住本心。

3

画室中那些未经裱褙的画作，一幅幅都凝聚着父亲的心血。这些画卷或许终将泛黄褪色，但那份存诚守正的精神，却会在岁月长河中愈发清明。恰如爷爷的那幅墨宝，历经沧桑，笔意更显苍劲。

这份沉淀与坚守的智慧，在我的生命中不断发酵。如今的我在大学教授中文，每当看到学生为写作焦虑，急于表现时，我总会想起父亲教导的道理。我常常告诉学生：“文字的力量不在华丽的辞藻，而在真诚的感受。”带他们走出教室，去感受季节的细微变化，去聆听生活的韵律。

前不久，一个已毕业的学生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发来消息说：“老师，我终于明白您之前说的了，写作不是技巧的堆砌，而是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内心的真实回响。”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在画室中研墨的样子。这份“存诚守正”的精神，如一条无形的文脉，从爷爷到父亲，再到我，如今正延伸向更年轻的一代。它教会我们在浮华中坚守内心的真诚，在喧嚣中保持思考的定力。

夜深人静，我常常会想起那间沁润墨香的画室。办公桌旁边的墙上，挂着父亲所画的一枝寒梅，枝干挺秀，自成一韵。白梅之中似有暗香浮动，让人想起画室里那些静谧的时光和父亲对我说的话语。每当面对工作和生活上的挑战，我总能在那份墨香的记忆中找到定力。那些年在画室中磨炼出的耐心与坚持，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

前些时日返乡，见父亲仍是五更即起研墨，一如既往地专注，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提笔时的姿态依然挺拔。墙上那四个古朴的大字愈发深邃，仿佛诉说着某种历久弥新的箴言。我静静地看着，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永恒：那些清晨与黄昏，那些执着与坚定，都在这方寸之间生生不息，如同山间的清泉，静静流淌。

编辑 乔可可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