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戒赌”的人
作者: 章梦晗曾在银行内工作,有着体面生活的张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去“团饭”。
“一个人在群里发截图说自己赌赢了,立马就会有人像乞丐一样跑出来,说‘老板大气,老板发财,老板发个红包吧’,这就是‘团饭’。”刚加入赌博群时看到这样的场景,张旭的感觉是“很恶心,很瞧不起这些人”,“但没想到自己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归结到一个字——“赌”。2021年,身陷赌博3年的张旭在家人的介绍下找到佀国旗求助戒赌,这也是被民间称为“公益反赌第一人”的佀国旗坚持反赌戒赌工作的第13个年头。
再不戒赌,下一步万劫不复
在亲戚朋友们看来,张旭出生在一个教育观念非常正统甚至有些苛刻的家庭。父亲曾是军人,退役后做了一名警察,母亲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张旭的人生轨迹在很早之前就被父母规划好——大学毕业的他考进银行,拿下“铁饭碗”,后来成为年收入20多万元的银行经理。父母为他投资了一套价值一百多万元的商铺,用一套学区房置换了婚房,准备和女方筹备婚礼事宜。
可是谁也没想到,张旭一直身陷网络赌博。“大学时会玩一些刮刮乐,也会买体彩。工作之后,我接触到外围的博彩网站,一开始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但赢了第一笔钱后,我的心态就不一样了。”张旭告诉记者,随着工资高涨,他开始大手大脚花钱,呼朋引伴,原来单纯的“宅男”生活一去不复返。
一开始,张旭对自己的“赌技”很有自信。“我常赌球,觉得球赛正规,还会理智地去分析数据、盘口、赔率。那时候我不断研究,甚至可以把各个国家的俱乐部、国旗认个遍。我觉得只要分析到位,只要我不‘上头’,总账面就是赢的。”但很快,他就把赢来的钱输得精光。
从2018年到2021年,张旭把父母买下的商铺、房子都赔了,还从亲朋好友处借了上百万元,“走投无路的时候和父母坦白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后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但我还是一次次复赌。”
在澳大利亚留学硕士毕业的邢路出生于北京一个殷实的家庭,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他有着不菲的收入。然而在留学期间,他染上赌博,一赌十年,工作之后变本加厉。
“输得没钱了和家人坦白,家人让我戒赌,我戒不了,再接着赌,直到输得倾家荡产……”邢路说,之前自己也尝试戒赌,但都不成功,直到工作没有了。“找戒赌中心是最后一站,说得难听点,那时要是再戒不了,万劫不复。”

此外,多名受访对象还告诉记者,赌博人群“抱团取暖”、小范围内相互接应也是这个“圈子”里的常态。
2018年,拥有1400多万注册用户的贴吧“戒赌吧”因涉嫌输出不良价值观,且有不良影响而被关停,但仍有大量赌博人群在更私密的小圈子互动。张旭就是其中的一员:“只有证明自己是个赌徒,或确实因为赌输而几天没吃饭,走投无路了才可以进入。可想而知,我当时已经山穷水尽了。”
戒赌不是一个人的事
“赌徒的赌瘾往往让家人感到绝望。自残、自杀、催债、人身伤害、精神伤害,无论学识如何、收入如何、家庭背景如何,都逃脱不了。”在上海的一家戒赌机构,戒赌者和家人一起上了一堂“赌博认知”课程。下课后,这名戒赌者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见闻。
佀国旗是这家戒赌机构的创办人。2008年,为了让沉迷赌博的妻子远离家乡的“赌友”,戒掉赌博,佀国旗带着妻子背井离乡,所到之处通过发卡片、传单向大众宣传赌博的危害,由此开启了自己的反赌生涯。曾有一名地方领导通过电视台的采访知道他,问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他回答:“我就像是一块警示牌,并不是警示牌树立起来,整个社会就没有人乱扔垃圾了,但至少可以呼吁一部分人走正确的道路。我宣传‘反赌’‘戒赌’,也是想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
佀国旗的坚持得到了一些支持与认可。2021年贵州省台江县政府委托他成立了一家民办非企业戒赌机构,后来他在上海开设了设施较为完备的戒赌中心。佀国旗的经历吸引了很多赌友前来倾诉,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赌博的人往往深受家庭环境、教育的影响,“想要戒赌,也离不开家庭的帮助与支持。”
张旭回忆,在戒赌过程中,心理医生与他的父母单独谈话,之后父母反思了他们对儿子的生活过于强硬的控制与安排。“以前为了逃离家庭的管束误入歧途,现在我和父母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张旭说。
“想要戒掉‘瘾’,个人要有足够的认知与毅力,社会要对这样的群体重视、不歧视,家人也要尽可能地包容。”成都市武侯区第二人民医院药物维持治疗门诊主任裴小利多年来接触了不少“成瘾性”人群,“有赌瘾、酒瘾甚至毒瘾的人,他们的家庭环境对其行为的影响都非常大。并且很多时候,这些‘瘾’都是相伴相生的。”裴小利回忆道,曾经有一个患者,从小就在吸毒者的牌桌旁长大,成长环境使他难以逃脱赌毒均染的命运。
“戒赌依靠个人力量很难完成。”张旭说,如果不是家中有人偶然看到戒赌中心的宣传,他不会想到“戒赌”需要专业的帮助。
在佀国旗的戒赌中心,戒赌被分解为“认知”“心理”“家庭关系”三个方面以及一些辅助手段。“很多人戒不了是因为深陷其中后对赌博认知不清,以为自己提高‘赌技’、保持理性就可以‘翻盘’,因此解构赌局背后的运行逻辑,瓦解赌徒的迷思很重要。”邢路说,自己经历了志愿者互助团倾诉、“赌博认知”课程、父母及个人一对一心理咨询、债务处理援助以及后续行为控制的过程。
在佀国旗看来,除了赌博认知,心理咨询是戒赌的重要环节。“戒赌者往往因长期被赌博、催债等一系列问题困扰,有着严重的焦虑情绪,甚至出现抑郁、双向情感障碍等心理层面的问题。”
张旭就曾受这样的情绪困扰。他最早为了缓解赌瘾而选择去炒股,然而股市的起伏涨跌在他看来都索然无味,于是又复赌。第二次戒赌期间,因习惯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他曾怒斥、打骂自己,然而在一个中午,他还是把父母给他“重新生活”的3万块钱输得精光。
“赌瘾”需要被治疗
12月7日,杭州警方破获一起涉案资金超5000余万元的特大跨境网络赌博案,抓获涉案嫌疑人250余人。这是卡塔尔世界杯开赛以来,杭州警方侦破的首起跨境网络赌球案件。今年以来,已有多省市公安机关查获涉案金额巨大的跨境赌博案件。
反欺诈厂商永安在线曾在去年发布了《网络赌博支付洗钱产业链分析报告》。在连续7天对赌博APP用户数据进行分析后,调查人员发现参与网络赌博的用户规模巨大,且基本保持在每天1100万人以上。以中国9.04亿网民计算,平均每80个网民就有1个参与网络赌博。
“一开始手机收到APP推送,随便玩了两局都赢了,就开始继续玩,后面就不停地输。”佀国旗说,自己接触戒赌的十多年来,先以小赌赢钱吸引人入局,最后在一轮轮的赌局中“宰人”是常用手段,只是现在的网络赌博更为隐蔽了。

“境内赌博网站是非法的,许多线上赌博网站服务器都设在海外,这样的线上赌场非常隐蔽,公安机关也难以管控,但是上面什么都可以赌,成了许多赌徒逐渐丧失心智的‘培养皿’。”张旭还记得,自己在第二次复赌前,赌博网站通过之前注册的手机号给他发送短信,“只需激活一下账号,玩两局就可以直接提现8888元。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绑定’你。”
据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物质依赖科主任付叶水介绍,赌博者“上瘾”原因之一与大脑的奖赏功能有关。赌博过程使赌博者的奖赏系统释放大量多巴胺,导致体内多巴胺含量飙升,以至于在做平时能感到快乐的事情时也会感到索然无味,只有寻求像赌博一样刺激多巴胺分泌的事情才能感受到“快乐”。
付叶水告诉记者,赌博与酒精、毒品等物质依赖成瘾不太一样,后者可以借助药物等进行治疗,但目前在医院的“成瘾医学门诊”,能够帮助戒赌的医学干预措施并不多。目前能够进行的方式有四种:行为干预(矫正)——为戒赌者讲解赌博的坏处;心理治疗——缓解、疏导焦虑等心理问题;物理治疗——比如通过经颅磁治疗对大脑兴奋中枢进行调整;虚拟现实治疗——通过仪器展现现实场景,让成瘾者产生厌恶 、害怕等情绪反应,纠正成瘾观念。
“但目前国内有治疗资质的医院少之又少。我们的成瘾医疗门诊设立在物质依赖科下面,目前国内有成瘾医学门诊的医院不超过7家,且没有听说有医院专门设置病床。”付叶水认为,在不进行病理诊断的前提下,经过一些戒赌中心的心理咨询对戒赌者进行帮助是可行的。
受访的一些医生表示,与毒瘾、酒瘾、网瘾相比,赌瘾戒除在社会范围内并没有形成一种共识性的认知。“一些有赌瘾的家庭甚至意识不到可以寻求心理干预。”裴小利认为,一方面是社会层面宣传力度不够,另一方面,与网瘾中未成年占多数相比,赌博者大多为成年人,“完全行为能力人在大众认知中是可以‘自行戒除’成瘾行为的。”
在佀国旗从事戒赌事业的十多年来,他发现了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目前赌博的人群有年轻化的趋势, 且涉及的职业不乏有公职人员、金融系统职员、高校或中小学教师等高知群体。高学历、高智商、高知和经济条件好成为了典型的赌博人群画像。
“甚至有13岁的孩子欠下赌债,想要来戒赌。”佀国旗说,他的戒赌中心占比最重的群体就是18—25岁人群,达到40%,其次是25—30岁,占30%左右。
“大学期间很容易因为好奇、交友不慎等原因接触到赌博,一开始可能是通过合法渠道玩体彩、打牌等,但这个阶段的孩子刚刚脱离高中的高强度学习和父母的管控,很容易把握不住‘度’。”佀国旗希望越来越多的公益人士加入“反赌”“戒赌”的宣传中,引起社会公众对“戒赌”的重视。
针对“赌瘾”治疗,近几年国内以及国际上逐渐开始有相关呼吁。“根据ICD-11(国际疾病分类第11次修订本),预计明年开始我们会将‘赌瘾’纳入诊断。”付叶水说。(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