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时光
作者: 石钟山我是只狗,名字叫时光。
我出身普通,人们叫我土狗,学名中华田园犬,黄色,也有人叫我阿黄。那是不熟悉的人对我的称呼,熟悉的人都叫我时光。
我的主人是镇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男人,平时就我俩在家。家里偶尔也会热闹,比如过年过节,主人的儿子带着一家老小回来。还有那个说话大嗓门的女儿,也会带着一家人住上几天。一家人都聚齐了,那是我和主人最开心的日子。好景不长,年和节很快就过完了,儿子一家走了,女儿一家也走了。剩下我和主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家。这才是我和主人真实又平常的日子。
一
不知从何时起,主人会经常把自己的钥匙落在屋子里,却在外面把门带上了。主人没事人似的带我到镇上去逛,这是我一天最开心的时光。主人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有时会停下脚步,和一个朋友热情地唠叨着,主人的话听时间长了,没什么新鲜的。说儿子到大城市去打工了,女儿回医院上班了。朋友或熟人望着主人说一些羡慕的话,说老王真有本事,养了两个有出息的儿女。这时的主人,脸上就会挂着幸福的笑容,听着人们夸他那对有出息的儿女。
主人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一辈子,有许多熟人,他带着我从镇的这头走到那头儿,他总是走得很慢,我得不时在前面等着他。有开店的人,也会认出我来,比如卖肉的老胡,经常把一些骨头渣子丢给我,我赶紧跑过去,把丢在我面前的骨头渣子吃掉。还有经营早点铺的老张家两口子,早点收摊儿了,剩下一些破了的包子,还有半截油条什么的,有时也会丢给我,我总是感激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都把这些好吃的丢给我,可他们总是很吝啬,象征性地丢上一些。主人过来时,他们也会和主人打招呼,说一些“今天太阳很好,多走一走”的废话。
和主人在小镇上走了一圈,有时主人会买上半斤面条,几颗青菜,然后就回家了。主人站在门外,浑身上下找钥匙。主人怀疑把钥匙丢在了路上,拎着面条和几颗菜,急匆匆地从家里赶出来,顺着刚才走的路再走上一回,仍然一无所获,这时会有之前打过招呼的熟人,又一次和主人打招呼,主人嘴里一遍一遍念叨:谁看到我的钥匙了,我家的钥匙丢了。没有人看见主人的钥匙,主人只好再一次回到自家的门前。他把那半斤面条和几颗菜放下,张皇失措地望着那扇紧锁的门。
后来主人还是叫来了开锁匠,把门打开后,主人在门口的柜子上找到了钥匙,他把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拿着钥匙走出来,举在手里看着,想了半晌才把门关上。又一次重新走出去,这一次他走得有些慌张,熟人又和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了。又走到菜市场买来了半斤面条和几颗青菜,再一次回到家门前时,发现了第一次买的青菜和面条正在台阶上放着,呆定地看着手里一模一样的青菜和面条。掏出手机,打给女儿。主人用的是老人手机,每拨一个号码,就会传来报数的声音,摁了几遍电话之后,电话里就传来女儿大嗓门的声音:爸,我正在给人输液呢,你有啥事儿?主人就说:姑娘,你是不是刚才来过家里了,门口的面条是不是你买的?女儿仍然大着声音说:爸,你老糊涂了,我离家里有上百里路呢,怎么能给你买面条?
放下手机的主人,看着手里提的面条,又看着门前放着一模一样的面条,他为难了。左思右想好半晌之后,还是把门口放着的面条和几颗青菜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屋里。
主人对我很好,每次吃饭,总会把一半的饭菜留给我。我的狗食盆放在门口的台阶下,主人坐在台阶上吃,我在台阶下几口就把主人给我的吃食吃光了。这一天,主人望着我,望一眼空着的狗食盆,把自己碗里的吃食都倒给了我,他一直盯着我把盆里的食物吃完。我又趴在主人的面前,主人凝视着我,我也温柔地望着主人。主人一会工夫给了我两次食物。
我是被主人的儿子抱回来的,那会主人的儿子已经到城里打工了。他把我放在主人的面前说:爸,我在城里打工,姐又不在家,没人陪你,给你要了一条狗,让它陪你吧。
主人望着放在他面前的我,半晌之后,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它叫个啥?
儿子说:它还没名字,你给起一个吧。
主人望着天空:就叫时光吧。
我不知道主人为啥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从那以后我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不久之后,主人又一次把自己锁在了门外。这次他没找开锁匠,又打电话给了女儿。之后女儿就回来一趟,匆匆忙忙地把主人带走了。两天后女儿又把主人送了回来,家门的钥匙拴了一根绳子,套在了主人的脖子上。她逢人便说:我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别人听了她这话就有些犯怔,她就又解释一遍:就是老年痴呆。
女儿在城里医院当护士,工作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子又在外面儿打工,只有我陪着得了老年痴呆的主人。
二
主人的病情就像坐了过山车,越来越严重了。
有时自己做饭,把米放在锅里,却忘了点火,炒好的菜要加几次盐。主人吃饭都成困难了。以前的主人对我很好,他不论吃什么都会分一半给我。现在的主人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也跟着一会撑得要死,隔天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在没有吃食的日子里,我经常会跑到大街上寻找食物,肉摊前、早餐店门口,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街上的人们看到我就议论纷纷,有人说:老王头有病了,狗都养不住了。
另一个人也说:老王头真可怜,养儿养女有啥用,都快瘦成皮包骨了。
有两个心善的女人听着人们说起我主人的病还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卖包子的老张叹口气,把笼屉里的两个包子皮丢到了我的面前。卖肉的老胡,先是拿起一块大骨头,犹犹豫豫的又拿了回去,最后挑了一块小的扔给我。肚子有了一些吃食之后,我总是想起挨饿的主人,又走到下一家小饭馆,伸长脖子朝里面看,进进出出的人嫌我碍事,不是给我一个白眼,就是踢我一脚,我仍然不肯离开,希望有好心人能丢给我一块饼子,有时我一直从天亮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一个好心人。但我还是蹲在门口等,主人还没有吃食,我不肯离开。有时饭店都打烊了,开饭店的人在里面都打扫卫生了,我还是不肯走,走到台阶上,大着胆子把头探进去,他们发现了我,拿着扫把和别的什么吓唬我,我跑开几步,然后又回来。有一次,女主人真的丢给了我半块饼子,我叼着饼子一路跑回家,我家的门虚掩着,主人坐在门口,手里端着吃饭的碗,碗里却什么也没有。我把那半块饼放到了主人的面前。主人伸出手,抓起饼子就吃,吃得急了,饼子噎在喉咙里,主人发出打嗝一样的声音。
主人的样子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他的头发蓬乱着,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着他的样子我真想流泪。我一直盯着主人把那半块饼子吃完,主人这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端着那只空碗,朝我的狗食盆子里倒,他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然后叫着我的名字,冲我说:吃吧,吃吧,这饼子真香。
我望着主人,主人也在看我,目光痴呆。时光,时光。主人叫着,我知道他是在叫我,我凑过去,把头搁在他的腿上,他就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在他的抚摸下,我昏昏欲睡,这是属于我和主人的幸福时刻。以前他从外面遛弯回来,经常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也会这样把我叫过去,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抚摸我。
先是主人的女儿回来了一次,看见主人吓了一跳。她拉着主人的胳膊,一遍一遍地说:爸,你咋这样了?这才两个月呀!主人似乎已经认不出他女儿了,盯着她的脸一遍一遍地说:你是谁呀,怎么到我家来啦?女儿就抹眼泪。从那以后,女儿每一周都会回来一趟,给主人做一些吃的,比如包子、烙饼什么的。女儿在城里还有工作,做完这一切就匆匆地又走了。有了这些吃食,主人就不停地去吃,然后拿出一部分分给我。很快那些吃的东西就被我们吃光了。主人饿着,我也饿着。我还能到外面去找一些吃的,可主人却一口吃的也没有了。偶尔会有主人的熟人,给主人送来一些吃的,主人刚吃完一顿,到门口站一会儿,转回身又去吃,每次自己吃都分一半给我。我知道主人这是糊涂了,有时候他分给我的东西我会留在狗盆里,当主人没有吃食的时候,我就把狗盆里的东西叼给他,然后自己到外面去寻找东西吃。
春节的时候,儿子一家从外面回来了,见到父亲这样,抱着父亲哭了。那个春节一家人过得很不开心。女儿回来和儿子商量父亲的事,两个人还吵了起来。
女儿大着嗓门说:你就不能不出去打工吗?在家找点儿活儿干。
儿子说:有本事你给我找,你弟妹在外面也有工作,孩子在外面还要上学,让我们回来喝西北风啊。
女儿带着哭腔又说:爸都这样了,当儿子的都不管,让我一个出嫁的人咋管?
男女都一样,难道他不是你爸吗?儿子回击着姐姐。
我就是一个普通护士,经常上夜班,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没法照顾,让我再管爸,亏你想得出来。
两个人争着吵着,切磋着,最终还是没有想出一个解决父亲的办法。
儿女回来的这几天时间里,主人已经不记得他们了,经常站在儿女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们是谁呀,怎么到我家来了?主人每一次这么问,儿女的表情都是很难过的样子。儿女在家的日子里,不仅给主人换上了干净衣服,还让他吃上了几天饱饭。春节一过,儿子一家就要动身了,离开家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儿子跪在了主人的面前,儿子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爸,明天我们一家就要走了,我知道你这病不会好了,儿子不孝,没有本事养护你,儿子还有一家老小,一天不打工就得喝西北风,儿子也难。
主人把跪在地上的儿子拉起来,弯一下腰,替儿子把膝盖上的灰尘掸掉,仔仔细细地把目光落在儿子的脸上,还是那句话:你是谁呀?
儿子一家走的那天早晨,主人似乎清醒了过来,又像以前一样,把儿子一家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盯着一家人,脸上露出了一副不舍的神情。儿子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叫了一声:爸。主人似乎又糊涂了,盯着儿子一家:你们是谁呀,啥时候再来呀?儿子扭过头又哭了起来。儿子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冲着站在院内的我喊了一声:时光。我急忙走到主人的儿子面前。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冲我说:时光,好好陪着我爸。说完又在我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
这次儿子头也不回地带着一家人走了。我和主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主人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喃喃自语着:走啦?走吧。
三
主人被女儿接走的那一天,家门前围了好多人,都是主人的一些熟悉朋友。主人被女儿搀扶着,走到门前。主人的目光依旧麻木着,女儿带着哭腔说:没想到我爸会得这种病,这些年麻烦大家了。女儿冲邻居们鞠了一躬。扶着父亲向前走了几步,扭过头看到了茫然立在一边的我,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冲邻居们说:这只狗我爸最喜欢了,你们哪位觉得有用就把它带走吧。
女儿搀着父亲走了,我一直追随着主人。女儿挥着手把我赶开了,走到公交站牌下,我看着主人上了车,主人被车拉走了。我追了好一程,那辆庞大的公交车,最后也消失在我的面前,连尾气也闻不到了,我惦记着空荡荡的家,最后只能回来。
主人走了,老房子院里只剩下了我,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狗。老张、老胡的摊位成了我频繁光顾的地方。主人一走,他们对我的态度都变了,让我想起人们经常说的那句狗仗人势的话。我一出现在他们的摊位,他们就经常不耐烦地挥起手,把我驱离。身后没有了主人,我只能贴着墙根灰溜溜地走,真正成了丧家之犬。没吃没喝的日子里,我开始怀念主人,蹲在自家的院子里,望着空空荡荡落满灰尘的狗食盆,欲哭无泪。也有一些好心人,见我这条无主人的野狗可怜,把吃着的半截油条和一块啃光的骨头丢给我,我感激地望着他们。
白天没事儿,我经常蹲在镇口,主人就是从这里坐上公交车走的。我怀念我的主人,从早到晚我一直蹲在那里,脖子都酸了,脚也麻了。有一天终于奇迹出现了,我似乎看见了我的主人,他蓬松着头发,蹒跚着脚步,一步步地走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弓起身子,确认着眼前向我走近的人,终于我闻到了主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没错,就是我的主人。我快步地向主人奔过去,终于等到了主人,我围着主人上蹿下跳,主人在那一瞬间似乎也认出了我,嘴里喃喃地叫了一声:时光。谢天谢地,主人还认得我,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主人是怎么回来的,那天我走在前面把他一直带到老房子里,他一走进院门,似乎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地喘息着。我发现主人比走之前更加瘦弱了,那天我一直陪在主人的身边,唯恐他再一次从我身边消失。
第二天,主人的女儿就匆匆地找上门来。进门一看见父亲,她就哭了,边哭边说:你怎么跑回来啦?养老院的人说你丢了,我满大街找你。没想到你又回来了。主人回来之后,家门前就聚集了许多主人的朋友,他们对主人议论纷纷,猜测着主人这一次城里之行。在女儿的哭诉中,人们了解了父亲这次被女儿带走,先是到医院做了检查,后来就被女儿送到了养老院,再后来主人就在养老院里消失,他不知用多大的毅力又找回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