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跳舞啊

作者: 如君

眼前这个据说是姓刘的经理笑得很令人恶心,可我并不在乎。

我坐在母亲身边,身上是学生时代最常见的穿着——深蓝色牛仔长裤和白色的有领雪纺衫,裤子很厚,我热得厉害,隐约闻到了牛仔裤酸酸的味道,仿皮革做的凉鞋不透气,脚底已经是一片湿滑了。为了掩盖脸颊上天生的斑点,我听了母亲的话,抹了比自己肤色白了至少两个色号的隔离霜,隔离霜是防水的,她用的那种劣质货尤其防水,我想。因此我能感到在自己额头的发根处,细密的小汗珠逐渐汇聚,最后顺着脸颊的边缘流下去。我这副狼狈相自然不值得这位经理高看一眼,可从我们进来以后的十几分钟里,他还算克制。他这会儿笑起来了,是因为母亲对他说了虚张声势的话,他的笑,可以解读成嘲笑,也可以解读成客气。

母亲的解读显然是后者。她在说完那通比这刘经理更高一级别的什么总经理对她表示赏识的话之后,好像意犹未尽,换了坐姿,把右腿放到了左腿上,捋了捋裙子,但她已经发觉自己说得太露骨了。

这样的场景下我感到羞耻是自然的,她却没有这种特权,在她泛黄的面色下浮出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靠近我的这只手僵硬地搭在皮包上。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盯着她颧骨上变了色的蝴蝶状雀斑。

她没再回应这位刘经理明显是敷衍的奉承话,而是把话题转回到我身上。“那么就拜托了,刘总。”她说着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这位刘总还是面带笑容,嘴角的褶子上满是青色的胡渣:“应该的应该的,你就放心好了。明天我就安排我们的高材生上班。怎么样?明天没问题?”

他看向我,那眼神好像在说,啊,这就是你母亲。

这之后母亲有好几次来看我,当她打听清楚我哪天不用做事之后,便告诉我她打算请假过来。不用这么麻烦的,这里太偏远,不好坐车,我说。但她不出意料地还是会来。

用来生产空调零部件的厂房有两个,蓝色屋顶,白色外墙,是用一种我说不清的材料搭建的,门很大,大得从地面直通屋顶。我知道有家联合利华工厂也有同样的厂房,和我们学校隔了大概一个公交站的距离,那里还有两个很高的烟囱状的东西,大概是排废气用的吧,从面向校门的教室窗户里能望见。有时那里面冒出的白雾会凝住,在半空中,看不出要飘向任何一个方向,风似乎被强行止住了。再往更高处看,一簇簇云朵却还在缓缓移动。这里没有那个烟囱样的东西。事实上,这里没有任何很高的建筑物,最高的是宿舍,盖了五层,一共三栋,听说也是租的,并不是公司的财产。厂房与明黄色外墙的员工宿舍楼间隔了一条马路,路的一头是一片荒地,另一头通向可以买到日用品和吃的东西的镇子。

厂房当然很吵,即便走开很远,也始终能听见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如果忽略掉嗡嗡声,这条马路是很安静的,除了卡车和收卖废品的人力三轮,我几乎没见过什么其他车。货车司机们一般不轻易按喇叭,我观察过,遇到什么情况时他们会吐口烟等一会儿。

母亲来时,我就领着她站在这条毫无记忆点的马路边,指着对面的厂房,告诉她我在里头干些什么。

“刚出来的零部件很烫,”我说,“你想等东西凉下来再弄那不可能,流水线的传送带不让你等。但是有发手套。”我刚说完,她马上抓起我的手翻过来看,没等她抓牢我就抽回了手,“看什么呀,我又不是没干过活的大小姐。质检已经是最轻松的活了。”我笑呵呵地说。

我手上其实什么痕迹也没有,但我就是不愿意给她看。

流水线上的工人都戴手套,他们一人有好几副手套,塞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掌心的地方全都黑黑的。我一开始也戴手套,但手套太滑,常常捏不紧那些油乎乎的奇形怪状的金属。后来看到也有人时常脱下手套干活,是熟练工,他们像是以此为豪似的,把蜷成一团的手套随意扔在脚边。我犹豫了几天,到底还是没有脱下手套。并不是怕烫,慢就慢点吧,我不想显得与众不同。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干两个月的暑假工,不必做什么长远打算。

中午母亲想带我去镇子上的小餐馆吃,我说我一步路也懒得多走,领着她去了员工饭堂。

我们去得早,食堂里空空的,只有少数上夜班的人在吃饭。我从宽敞得有些夸张的窗口把两人的饭菜端过来,还冒着热气。“香吗?”我问。她点点头,局促不安的表情已经缓解了,汗珠沿着还不太深的皱纹滑落,一小缕头发湿湿地搭在嘴角,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风情。

我抬头望了望风扇的位置,递给她不锈钢筷子和勺子。筷子的末端有防滑条纹,每吃一口,不锈钢都在我的牙上刮出只有我自己听得到的声响。“饭菜味道跟你学校食堂差不多?”她说着,又露出我常见到的那种笑容。一聊起学校的事,她就露出这种安慰性的笑容,同时直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

可我们没能说下去。旁边坐了一桌吵嚷的人,一个看起来刚洗过头的女工旁若无人地说一种我听不太懂的外地方言,看样子为了什么事很激动。我侧过头,看见她盆里的米饭堆得高高的,头发上的水顺着发丝滴了进去。对面,有人在木然地吞咽饭菜。

母亲的话被吵嚷声打断,但她没有转头去看那个女工,或许她觉得这是修养。事实上,我觉得她除了看我,没有正眼看过这厂里任何一个人,好像他们全都不存在似的。

我依然固执地侧着头,心里却有一丝害怕对方突然发现我的存在。

“竟然有炸鸡。”我听到母亲高声用有些兴奋的语气说。

“是啊,很受欢迎的。”我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受欢迎,因为要额外加钱买,而且只是偶尔出现,随机的。

想到她此刻恐怕觉得我很稀罕吃这个,我不自觉地笑了。她对我在大学里的生活状态一无所知,只知道我缺钱,实际上我靠着学校发的补助生活得还不错,除了没有学费,以及我没有拿奖学金的本事。

我问了问她的工作状况,她照例又说了不少逞强的话,观察我的反应。我没再像以前那样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缓缓地嚼着嘴里的饭,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吃完。在这里,我的胃像是受到新的训练,和食物之间的关系悄然改变了。一餐饭,值得注意的只有饱腹的程度,其他的,并不值得去想。

分别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早上吃什么当早餐啊?”

“早上啊……”我像失忆了一样,使劲地回想。

提起早上我想到的全是上完夜班后的情形,铅一样的清晨灰蒙蒙地灌满了我的脑袋。“零食吧。”我说,“面包、饼干之类的。”厂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没人把早餐当回事。男的那边我不清楚,我见到的,即便是四五十岁的女工也喜欢吃很多我高中时代才会去吃的零食。我亲眼所见,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也可以确实地活在不同时代。

见她欲言又止,我突然觉得很烦躁,催她快走。

走了十几米,她从马路边回过头朝我挥手,我微笑着没动,直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脚底像生了根,一步也不想往前挪动,沉默中,汗水一滴一滴划过湿嗒嗒的后背。她又皱起眉很焦急地说了句什么,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她在说“注意防晒啊”。

我把头仰到极其夸张的角度对她点头,挥了挥手。

一转头,斜前方的太阳晃得我眼前发白,可我仍平静地睁着眼,没有躲避。如果汗水顺着上眼睑流进了眼睛里,我大概会继续睁着眼直到它从下眼睑再流出去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正面朝墙壁侧躺着,母亲折回来了,在门口停顿过的脚步移到了床边。我听见放下塑料袋的声音。“睡了啊?是要抓紧时间多睡会,吃的,都放这了……那我走了……”我听见她咕哝道,却没听见脚步响,于是缓缓地翻过身,脸朝外面,冷眼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她终于走了。

“阿姨人真好啊!买这么多好吃的呀!”她刚带上门,和我住一间的雯雯便在床上笑嘻嘻地对我说。

“你没睡吗?还是吵醒你啦?”我从袋子里翻了点吃的扔到她床上,她立刻便吃了起来,撕得袋子哗啦啦响。

风扇嗡嗡地转,一会吹到我,一会吹到雯雯,我俩一来一回地说着话。走廊上的高跟鞋声一点一点消失了。

“你夜班吗?”我问她,我知道她夜班,但我的意思是她趁这会有空也没去洗澡,头发也很油,还玩了一上午的手机。

雯雯才十六,实际有可能更小,生活习惯有点邋遢,可跟我那个张口闭口以“老娘”自称的大学室友比起来差得远了。因为入学晚了,我只有一个室友,学声乐专业,长得不算漂亮,可我猜她算是会打扮吧,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总像在看无可救药的土包子。她的男伴换得很勤,基本都是学弟。每次出去约会时就从之前扔进衣柜里的穿过的衣服里扒拉出一件来穿上,然后占了洗手池的镜子,慢悠悠地化妆。我不能说我一点也不羡慕她那些性感花哨的衣服,但实在是太脏了。雯雯和她一样,也会把穿过的衣服拿出来穿,不过两三次吧,顶多了,之后她还是会洗。所谓洗,也就是洗衣粉都经常不放地过一遍水。

“男孩子嘛,就是用来玩的,不过只能和有钱的玩。要是有合适的姐也给你物色一个玩玩。”我记得室友这么说过,但一次也没实现过。尽管如此,我对她也没有什么太大意见。

除了有一次,我在教室里上课,刮起了大风,雨水把我书桌上的书全打湿了,她就在床上睡觉也不起来关窗。我回到宿舍她还在睡,阳台上的衣服给刮到地上,全脏了。我能说什么呢,她比我大两级,更何况快两年了我从来没见她哭过,很难想象惹到她会有什么后果。我把自己的衣服重洗了一遍,把她的又直接挂了回去,朝床上瞄了一眼,她还在睡。我突然想到有次我熬夜看书她通宵没回来,等她回来看见我大白天睡觉时说的话:怎么啦?你昨晚偷汉子去啦?

这类事我还真没经历过。

最接近的一次,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私下里约了我出来,开着他的车带我在学校周边兜兜转转,说了一些关切的话,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最后他停在一个没人也没车经过的待开发的荒地边上。他说,你看你们学校西门口那停的车,你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他说是奔驰。我心想,奔驰怎么了?但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他点了一根烟,把车窗摇开一个缝,说,女孩子想挣钱其实很容易,不用学习学得那么辛苦,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说我懂。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生活,与我无关。一边回想着我看过的写着离奇人生的那些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之类的,我在想我的毕业论文可能会写它。

你觉得你有同学跟我合适吗?有的话你可以给我介绍介绍,他说。

凭你自己应该也能找到吧,我答道。

人跟人建立关系需要一点缘分的,就像我跟你,你说是吧?他笑了笑,紧接着叹口气,继续说,你妈一个人带你很不容易,我觉得我能帮应该帮点,她真是个难得的纯真的人,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很容易被骗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提到她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接过了他递给我的一沓钱,很自然地塞进了包里,回去一数,有两千。本来我可以留着交下学期的学费的,但我全部花光了,没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蚂蚁窝跟我们学校的阶梯教室很像。

这星期我和雯雯约好调到同一天休息。

先是不约而同地睡了一上午,醒来发现外面是阴天,她借了她那个小男朋友的电动车,载着我在镇子上逛。看到路边的服装店,她每一家都要进去转一圈,拿起一件衣服就问我,好看吗?全是短裙、短裤、吊带衫之类的,有牛仔的,有碎花的,还有蕾丝的。我说,还不错,但是不适合你穿。没关系,反正也没钱买,她大大咧咧地说。我看到坐在空调底下的店主白了我们一眼。等到她拿起一对假的珍珠耳钉在那比划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两边耳垂上各打了两个孔。

最后,珍珠耳钉也没买,只买了我怀疑是冒牌货的牙膏和洗面奶,此前她一直用的是我的。

不冷也不热的风兜脸吹过来,我把头从雯雯的背后伸出去,朝路面上看。两旁的行道树很瘦弱,明显没人照管,干巴巴的树叶稀疏地衬托着白白的天色,一只鸟也没有。地面上错杂地压叠着一些深灰色的轮胎印。我们匀速前进着,树身下端白花花的涂层从我们身旁一截一截闪过,全都抵着一圈支撑用的圆木,有些圆木脱落了,滚在路边的草丛里,和塑料垃圾裹在一起。时不时还会出现不知从哪里来的混凝土块,横陈在路上,从断裂面伸出生了锈的钢筋,雯雯载着我很灵巧地绕过去,我的身体跟着晃了两下。雯雯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啊了一声,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姐姐,你别乱动。我骑不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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