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雪

作者: 高凤华

娘客死他乡奔尸回家,那一夜北风紧,飘飘扬扬的雪铺了一地。

那是怎样的一场雪啊,先是雨夹雪打在瓦上泠泠作响,高压线在寒风中又搓又绞,黑暗中舞动的声响像新磨过的刀刃,枯黑的树枝随后摔下来断成几截,待到头更,风歇了,原以为会云收雨住,却是半空中肆意变换着姿态的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很快地面上便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剩下几个本房叔伯袖着手缩着颈在灵堂里走前走后。兄弟们围拢来,无助地看着娘白天还是温软的遗体慢慢变硬。伯娘小心地摸着娘冰冷的手,突然一跺脚,拔掉娘身上的呼吸管、导尿管、输液管。她一边轻声细语地唤着娘的乳名,一边扶娘坐起来,给娘换上寿衣。娘贴身的衬褂,还是在医院手术前小弟脱给她的,伯娘说让她带去好了,留个念想。不等伯娘说完,一旁嘤嘤的老姑陡然放声大哭,兄弟们也跟着簌簌地落下泪来。

父亲挨着老姑坐,半个身子被老姑紧紧地搂在胸前。父亲无声地哽咽,颈脖一上一下地抽动,几次他想站起来去扑娘的遗体,被叔伯们制止了。叔伯们狠狠地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伯娘招呼着侄女们把父亲扶回房间,可一转身,他又趔趄着踱回娘的身边。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门前的老槐蜷缩着身子,下雪天让它觉得分外委屈,冷不丁一抖身,像得过热症的病人的寒战,平整的雪地里便砸出几个窟窿来。在大冷的寒冬,老槐竟然没有一件可以御寒的衣衫,那些葱绿了一个夏天的叶片,一到冬天便纷纷逃离枝头,叛离树身。但老槐宁可光着膀子,也不愿接受外来的怜悯和施舍。它的孤矜耿介,像极了父亲。

二更后,宵过夜的鼓师唱完“梅花三五点,傲雪几千尘”,开始插科打诨。争烟环节便是绝好的机会。穿插着挖苦讽刺,兼几句押韵的下流话,把个庄严肃穆的孝堂搞得乌烟瘴气。父亲听不下去,他抖动着下巴,枯瘦的手朝空中一挥,厉声喊道,滚,都给我滚!但父亲的愤怒,像投向巨浪的一枚硬币,很快被孝堂里的喧闹的声浪所淹没。父亲意识到自己老了,说话没人会听,他瞪了一眼门前的老槐,脖子又开始一上一下,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

多年后,我听人说,雪可以覆盖忧伤,可以纾解人生的烦恼,可是那一年父亲的雪,却像一粒粒精神的泡腾片,让忧伤铺天盖地,让烦恼像刺丛里的茅草蔓延,扯不断理还乱。

父亲原本是喜欢雪的。

他的童年,尘世安稳,风有风的模样,雨有雨的模样。每年的三九,该来的大雪总会应时而至。耀眼的白,半人深的雪被,使他的童年被欢乐包围。他和伙伴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唤猎狗,赶野兔,学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方法,用一面竹筛在雪地里捕麻雀。为了让患上黄肿病的祖父在大冬天能喝上一口热鱼汤,他单衣薄衫去东港湖敲开厚厚的冰层。雪夜,燃烛读诗,《正气歌》是背诵得最熟的一首,常常把孟夫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置于座右。雪的洁白、浪漫,不染尘埃,裹挟着他的灵魂,扎在他的心里。雪的世界,其实是他安放理想的最好的地方。

父亲十二岁那年,故乡遭遇百年一遇的洪灾,整个分洪区白浪滔天,一片泽国。祖父挈妇将雏,挑着一家人的四季衣衫,随着逃荒的人群来到崇阳县。那时候物资匮乏,富庶的江汉,大多数人尚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更何况山高地少的崇阳?灾民们的到来,给当地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寄人篱下的灾民只好挨村乞讨。人多了,很难讨到,于是偷地里的红薯,挖下窖的甘蔗。因为饥寒交迫,加上不服水土,同去的村民,好些人都丢了性命。脑子活络的祖父,不甘心自己的子女沦为乞儿偷儿,更不甘心一家老小沦为饿殍,决心做一点小生意。刚开始尝试着做了几项营生,没蚀本也没赚到什么钱。入秋时,他看到山里早开的酒曲花,红扑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于是动员全家做酒曲卖,一分钱一个赊销给当地山民。由于祖母做的酒曲产酒率高,味道甜沁沁,放再久也不变辣,备受山民青睐,故根本不愁销路,以致多年后,通山、崇阳老一辈的山民都还在念叨江北何家婶子做的酒曲。九月洪水退去。十月底,故乡堵口复堤,灾民们陆陆续续踏上了返乡的旅程,但尝到甜头的祖父仍舍不得回去。他把父亲留在崇阳帮衬祖母收账,自己与伯父伯娘先行一步返乡打理祖屋田产。

那年冬天,寒潮提前来临。十二月下旬,气温陡降至零下十七摄氏度,故乡水域除长江外全部冰冻,洪湖湖面可以推车、滑船。还是少年的父亲顶风冒雪,在异乡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走,挨家挨户地推销祖母做的酒曲。父亲承继了祖父勤奋、刻苦耐劳的品性,在推销收账的几个月里,不知起了多少早床,摸了多少夜路。

俗话说,一百天没有不打破一个碗的,也是父亲的命数,在劫难逃。在一个雪夜里,他不幸从四五米高的山坡上摔下,从此落下一个叫做癫痫的病根,伴随终生。

父亲于是对雪有了阴影。他逐渐变得谨小慎微,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优柔寡断,变得人云亦云。他向自然妥协,向岁月妥协,向周围的一切妥协。他把自己交出去,做一粒善良的种子,把爱孕育,让爱开花,让世界阳光明媚、花团锦簇,自己则慢慢地变成掏空了的句号。

经过那次意外,父亲变得体弱多病,走路风都吹得倒。祖父怕父亲熬不到成年,听信巫师的蛊惑和撺掇,把父亲过继给年轻时投笔从戎在外战死尸骨无存的叔爷,办了酒,请了中人,写了抱书。真奇怪,从那日起,父亲身体日渐强壮,喷嚏都不打一个,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时候,甚至可以抱起碾场的石磙,绕禾场走上三圈。虽然实力摆在那,但他还是改不了胆小的毛病。

父亲完全拥有与人抗衡的实力,就因为胆小,他一辈子几乎没与人交过手。但有一次例外。记得那时我还小,隔壁年长几岁的阿毛偷了我的小人书,我和阿毛纠缠不清。他的光棍爷凶神恶煞地走过来,呼了我一耳巴,父亲瞟见后也不言语,猛地冲到光棍爷身边,只一个回合,便把他压在胯下。而仅此一次,还是改变不了父亲胆小怕事的实质。

父亲即使棍棒临头、刀斧加身,也不为难对方,并以笑脸示人。晚年的他,常常对儿孙说,雷公不打笑面人。有一年在刘家淌疏浚北江河,因为界桩与邻村发生打斗,明明腰梗子已吃了对方一扁担,父亲却还在一个劲儿地给人赔笑脸,结果药罐子背了整整三个月。每逢家人与人争论,他总是“扳反机器”,从不说自己人的对,而是一个劲地给人赔罪,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让家人丢光了老脸。

父亲年轻如此懦弱,老了更加一筹。乡下人背地里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父亲的悭吝总是成为那些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人说,你看,狗都不上玉嗲家去,晓得么子原因吧?因为他家一年到头不见肉,狗是要啃骨头的呢!父亲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不言不语,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别看父亲平常沉默少语,可你让他开个会发个言,知个宾派个客啥的,还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话匣子一打开,仿佛回到年轻时的教书时光,面对满堂学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因为这,乡下每每有个打鸡骂狗、挖田拱界,当事人总喜欢请父亲去做“和事佬”。需要你的时候,把你当祖宗供,不需要你的时候,一撇两开,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人间。

父亲在迎娶娘之前,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

娘于是抓住这根辫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不是抱怨父亲胆小懦弱无志无能冇卵用,就是指责父亲偷偷摸摸顾了老姑顾祖母。骂父亲是没人要的怂货。如果父亲回怼就吵,吵完就开打,往死里打。那个时候,未出五服的本家都挤在一窝坨,房子你朝东我朝西,围成一块大空地,正好做了父母的战场。娘打死不告饶,第一个回合输了,第二个回合继续,她不像别的妇女,打输了会嚎,她身上只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战斗勇气。娘也从不指望别人解交,她一生信仰“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事实上,父亲和娘干仗的时候,伯娘和幺婶子躲在门缝里瞄,只有吴伯和新娶的魏婶偶尔出来解交,次数一多,他们再懒得出来。偌大的战场,只剩下我和弟弟趴在门槛上嚎啕大哭,一旁的祖母骂骂咧咧。

那时乡下普遍都穷,但我们家还好。父亲教书,工分照靠,逢周末他还邀上华老师去对河的集成垸挑荻材、芦苇,卖给队上编帘子、芦席,打杨树枝,卖给做屋的做椽把,甚至偷偷地贩棉花。记得那时家里的布票多,粮食吃不完,老姑家劳力少闲人多,经常来借粮,一担担金黄的稻谷从柜子里扒出去,娘看着心疼。

娘的怨气一触即发。有时一家人热热闹闹正吃着饭,她突然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拍;有时她正在灶台忙活,忽然想起了什么要去拿,结果一锅饭烧得黑糊糊的。更多的时候,她拿我和弟弟出气:动不动就勒令我们跪下,用细荆条抽打,还不准哭,越哭越打。

父亲夜间犯病时,娘总是不闻不问,只顾自己呼呼大睡。有几次,一墙之隔的祖母听不下去,把床板拍得山响,高喊娘的乳名,但娘还是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小叔赶过来,用筷子撬开父亲的嘴巴。那时,半夜在床上仍然清醒的我,耳听父亲痛苦的声音,自己却无能为力,心里一阵阵抽搐。

每年腊月熬糖打豆腐,别人家欢声笑语,我们家却总有躲不过的灾难。父亲和娘,不约而同在这个时候,把一年积压的仇恨做个年终总结。满屋泼洒的糖稀,满屋泼洒的豆腐。恶毒的诅咒,一直延伸到三十或初一。这日子让父亲分外沮丧,挫败感堆积在心头,郁郁不散。有一年除夕,父亲在和娘吵过之后,偷偷地携了麻绳系在菜园里那棵大柳树上,是暗中跟踪了父亲许久的大伯把他拉回来的,救了他一条命。

让娘恼火的是,父亲似乎一辈子没好运气。七搞八搞,不仅把教书的职业搞丢了,还卖掉祖上留下来的十二块洋钱做本,与人合伙做粉丝,卖粉的说卖不掉,运回来又耗车费,把粉夹子推长江了。钱没赚到,本却蚀了,还怄一肚子气。娘在屋里,要死要活闹了几个月。

由于父亲不谙农活,分田单干时,家里的庄稼总是没有别人家长势好。种的黄麻不是早早开花,就是长得还没祖母的拐棍高;棉花看着长势蛮喜人的,却大片得了黄萎病站着死去;稻子,别人家都是七八百斤的单产,我们家最多就是五六百斤。这让一生好强的娘大为光火,每年都要与父亲打几场大架。

祖母曾央求邻村算命的王半仙,给父亲排了生辰八字,又去护国仙山给父亲求了签,都说父亲命里早年夫妻失和,且一生劳碌积财无多,但晚景甚好,不仅夫妻关系会得到改善,而且子息绵绵,功名显达。说得父亲总算打起了点精神,用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而事实上,父亲的一生冰天雪地,从未有过一丝丝暖意。

尽管父亲学历不高,但在我那个村子里,他还是被大家公认为尽职尽责的教书先生。

下学不久,父亲得益于大队书记的举荐,在一所联村初中任教,后来大队有了自己的学校,又调回自己的村子。白天教全日制,夜晚还要去分散在各墩台的教学点,教那些没有机会上学的大姑娘、婆姨识字,路上要经过土地庙、坟茔和埋“化身子”的督堤。父亲胆小,便养了条狗,陪着他走夜路。

那时候我已有了些许模糊记忆。

记得父亲去学校时,总让我坐在他的肩头,土话叫“打伽马”,上课时让我坐在课桌底下,那些不安分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总喜欢偷偷地逗我,隔三岔五扔过来那个年代非常珍贵的糖粒。后来我上中学了,路上经常碰到陌生人和我打招呼,呵,玉老师的儿,长这么高了啊。再后来老了,父亲也走了,偶遇些上年纪的人,走拢来亲切地握着我的手,感叹玉老师走得太早了,又说时间真快呀,一眨眼的工夫,我们都白头了。

我们那旮旯,包括连湾、李棚、宋河、高堤四个村,还有东、西张,十里八乡,现在许多六七十岁的,父亲都教过。有次我到亲戚家做客,碰上父亲教过的学生,一把年纪了,叫我兄弟。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父亲就是我父亲,你我便是兄弟。又说,你父亲教书和别人不一样呢,别的老师教毛主席语录,教《人民日报》社论,你父亲让我们背唐诗宋词,教我们古文。他一提醒,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逼我背《汉语成语小词典》的情景,读了又让我讲出来。那是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天蓝色塑封的小词典。

从小父亲就训练我的语感,教我作文。他让我写家史,写从未见过的祖父,并告诫我用情不可太过,十分情写出三四分就够了,过于夸张的情感会破坏文章整体,也让人无法忍受。念初中时,我写的记叙文、散文诗经常得奖,上墙报,要是高考的时候考记叙文、写诗,或者写古文,我一定不会落榜。那年代,高考总是要写议论文,我擅长的记叙和抒情本领得不到有效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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