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

作者: 赵荔红

某年夏天,我和先生在布拉格小住。房子在伏尔塔瓦河西岸。登上山顶公园,顺台阶下到河畔,河水湍湍地流淌,站在桥上远望,城堡耸立在灰白层云之下,一朵一朵的云从天空浮到桥上,浮过去,掉落到桥下,化作了浮沫,随水流逝……过桥即是老城广场,泰恩教堂黑尖顶的沉默、披檐阴影的青幽、栏杆窗台的明丽,全都坠落在亮白广场上。扬·胡斯塑像披着大麾、耸着肩,顶天立地,一大片黑色鸽影掠过,如风扬起灰烬,万国的人影都在他身边簌簌移动,聚合,散开,如星辰或流沙……环绕这个广场的,有卡夫卡的几处故居,他诞生的“塔楼”,写下《饥饿艺术家》的房子……若是沿河畔行,可一直走到查理大桥。圣约翰·内波穆克主教就在这座桥上被国王扔下河去,如今,他的雕塑立在被扔下去的那个位置,雕像的一角已被游人摸得溜光铮亮。唉!无论怎样平庸的时日,无论如何惊心动魄的人生,都如河水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有些天,我们一大早登上山顶公园,那里有个露天餐厅,挑个可俯望伏尔塔瓦河的位置坐下,重读《城堡》和《美国》。上午的河水呈湖蓝,中午转成明绿,成片起伏的红色屋瓦中,不时冒出教堂的乌黑顶子、碧绿顶子,阳光满溢,云影转移,面光的河好似跳跃着无数银鱼。不知何故,即使是大晴天,这个城市也似乎笼罩着一层暗哑雾霭,一层诗性、忧郁的烟蓝。午后,半城年轻人都聚集在山顶公园餐厅,陌生语言在周围嗡嗡作响。我们起身,穿过草地和树林,顺公园小路,一直走到城堡去,走到城堡附近的霍特克维花园,那是卡夫卡经常散步的地方,他常带一本书,坐在树下读。

有一天,从城堡转回来,天已昏暗,河面黑蓝,只剩薄薄一抹夕光染出山下屋瓦的红,路灯也亮了,草地绵延着融进暗黑树林,归林的鸟啾啾叫个不停。我们坐在一棵花树下,紫红花瓣不时落下来,身上椅子到处都是。远处,那个露天餐厅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突然,低哑的二胡曲哽咽而出,穿破夜幕,如一个人在倾诉,一句一顿,时而幽咽叹息,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悲怆激越,情绪抑抑扬扬,节奏顿顿挫挫,如河水,在清晨、午后、黄昏,或柔情流淌,或如漩涡回旋,或遇礁石激起浪花。是《江河水》!在异国他乡,听见这支二胡曲,泪水瞬间涌出……斯美塔那结束流亡后,回到故土,磨难、病痛、孤独,没有减少他的爱与激情,他写下《伏尔塔瓦河》,这首深挚、宽广、诗性,沉郁而壮阔的交响诗,是献给二战后他那苦难深重的祖国。在这布拉格晚暮中,伏尔塔瓦河在脚下湍湍地流淌,缠绵哽咽的二胡曲,令我泪水盈眶——在这里,我终究是一个过客,一个漂泊者,一个异乡人。遥远的东方,那里,有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我的父亲——

在黑暗花树下,在远处的灯光人影中,遥遥屹立的黑色城堡的上空,好似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我听不见黑暗的河水湍湍地流,《江河水》曲声却潺湲流淌在我的耳边、我的心中。在这二胡曲中,父亲的银白头发,清瘦多斑的面庞,深情温暖的眼睛,骨节嶙峋的手指,全都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分明看见,在那湛蓝星空之下,在涌动起伏的伏尔塔瓦河之上,父亲搬一把凳子,端正坐着,二胡立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扶着琴杆,一手颤动着弓弦,《江河水》曲声,在他的手指颤动间悲怆激越缠绵悱恻地流淌,他的身子随着曲声有节奏地俯仰,好似那起伏的伏尔塔瓦河水……

这首《江河水》,最早描述的是一个女子在新婚丈夫被抓去当劳役后,无助地在河边恸哭,滔滔河水,好似能带走她的哭声,宣泄她的痛苦。后被黄海怀改编为二胡曲,在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第一场“苦难岁月”中作为配乐,二胡的喑哑、呜咽很能传达曲子的痛苦、凄婉、悲愤而又沉思的情绪,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父亲很喜欢这支曲子,每到内心忧愤不能自已时,就会拉这支曲子。我是听着他拉这支曲子长大的。

回国后,给父亲打电话。当时他听力尚好,只要我给他打电话,总会聊许久,似要将平日没说的话,在电话里一下子说完。我说:“爸爸,想听听你拉《江河水》。”听我说想听他拉二胡,还是他喜欢的曲子,父亲高兴地说:“你等着——”他将电话一搁,接着,好长一段时间,就听见电话线那端,拉凳子的刺耳声,翻动曲谱的窸窸窣窣,转动琴轸调音的吱吱嘎嘎,弓弦擦动琴筒颤出的几个试音,忙了好半天,中间是长长的空白,我耐心等着,知道父亲在酝酿情绪——好一会,一个幽怨、清凉、喑哑的曲句,透过细细的电话线,从父亲那端,传到我这端——

窗外,盛夏,明晃晃的烈日,猫在睡觉,鸟儿也躲起来。清凉、幽暗的二胡声,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像幽暗、深沉的河水,慢慢地席卷过来,淹没了我。

寒露才过,山上早早下了霜。天空高远黑蓝,很小几颗星子,闪着钻石的光亮。一弯薄薄下弦月,如镰刀般,锐利,洁白。远山、近树,全都黑魆魆沉默着,收割后霜冻的稻田、茶园、弯曲的公路,泛着模糊的灰白,试图分割黑暗。在远处的黑暗中,闪现一二点灯光,传来一二声狗吠,表明那里有人家,但狗吠和灯光,也很快隐遁进浓黑混沌中。

农场的几排土墙平房,静静站立在天地间,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模糊影子。黑瓦上落下薄薄一层霜,在弦月下,清寂地泛着白光。鸡们猪们全都进窝了,只有一二只狗,踩着凝霜的泥地,孤单地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家家户户已闭门,几个小小的木窗户,透漏出昏黄灯光。

母亲和我已上床,捂在被子里,隔着蚊帐看父亲走来走去。卧房只有一盏15瓦带铁罩的电灯,薄薄灯光,在房间圈出一小块昏黄。父亲收拾完,闩好木门,倒了杯热开水,捂着搪瓷杯走进卧房。他取下挂在墙壁的二胡,搬了把方凳,对着小木窗坐下。父亲用松香反复擦拭着白色丝弦,一边调节琴轸,一边试拉了几下,直到音调准了,这才端严地坐直了身子,闭眼静默良久……我和母亲等待着……

一个喑哑的乐音颤抖开来,好似一个人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如怨如诉的乐音,在小小的灰墙锁住的空间回旋、辗转,浓郁得无以化开,似要突破木窗,飞到外面世界。这是《二泉映月》!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支曲子的名字,并了解到作曲者阿炳(华彦钧)的生平,也曾去无锡拜访过阿炳故居。父亲拉出的第一个乐句,是《二泉映月》的引子,这一句低低叹息,凝聚着阿炳几十年生涯的长长辛酸。年过半百后,我再听《二泉映月》,体会到更多复杂思绪:随乐句的潮起潮落,主题被反复变奏,传达出悲苦、沉思、骄傲,有时又是逍遥徜徉的情绪,是阿炳的自言自语、自我追问,他将自己对生命的追寻思考凝聚在这支曲子中;我听懂了它的悲苦,也听到它的诗性、沉思、追问;尤其是尾声,情绪由扬转抑,慢慢回落,越来越弱,细如游丝,意犹未止,满怀对生命的无限流连、无限惆怅。

父亲拉二胡时,微闭双眼,沉浸在阿炳描述的最底层最苦难的人生里,一如他所经历体会的。但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二泉映月》的主题,只觉得拉二胡的父亲很帅。我后来常常回想当时的情景,回想父亲拉胡的姿影——音乐在房间流动,鄙陋的日子,乏味的空间,沉重的生活,贫瘠的物质,因为这二胡曲,黯淡的一切似乎退隐了,小小的泥屋似乎闪闪发亮了。那是神的手啊,他恩惠的灵降到这个小屋,慈悲的手抚摩着沧桑劳累的凡尘的心,在这个瞬间,将美善、温暖的光亮和馨香的希望一起种下。

父亲生于1943年,1961年他十八岁,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优异,俄语尤其出色,心仪的是清华大学。落榜原因之一是家庭成分及成员关系复杂。父亲从小为自己的才华感到自豪,没能考上大学,怕落人耻笑。高考不成的城市青年,似乎只有两条出路,或当工人,或参军,但这两条出路,也要有门路、要看出身。当时闽北有个农场来招知青,说是户口放在个人口袋中,来去自由。年轻的父亲,不知前路艰险,瞒着家人,偷偷报名。他成了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父亲怀着年轻人一腔热血,大概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随一批南方沿海城市青年,来到高峰农场。这个农场,因建在高山上得名。高峰属于武夷山脉,再远点,属于括苍山山脉,当时只有少数原住山民,尚有虎、狼、野猪、狗熊出没,遍布密林、荆棘、山石。往后时日,这一拨十八九岁的城市娃娃,靠一双手、一腔热情,硬生生在荆棘悬崖间开辟了公路,挖出了农田、茶园、竹林、鱼塘……

到农场一年后,父亲,这个才满十九岁的海边城市青年,无法忍受蚂蟥的叮咬,现实日子与想象的如火如荼革命生活大相径庭,便偷偷从农场跑回家乡。但此时,并非如最初允诺的“户口放在口袋里”“来去自由”,他的户口已落在农场;又逢“三年自然灾害”,城市人的口粮是根据户口供给的,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父亲回到城里,没工作无收入,平添了一张嘴,全家原本紧张的口粮更不够吃,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父亲只能又回到农场。在农场,稻米、蔬菜、水果、鱼,全是自给自足,至少有饭吃。

几年后,在莆田海边农村无以为生的母亲,也随其父兄,被招工到农场,因为农场有饭吃。我的父母就此相遇、结婚,随后有了姐姐和我。年轻的父亲,理想破灭,不再踌躇满志,从此就在农场“扎根”下来。父亲是“国”字辈,名“森”,他说命中注定他要在祖国的森林中度过一生。他消了志气。恢复高考后,他也想过再去考大学,农场不开具证明,他也没能义无反顾坚持下去。改革开放后,他也想过放弃农场一切,下海做生意,如同那些离开农场的人一般,但看着正在上学、嗷嗷待哺的姐姐和我,前路又不明朗,父亲终于没有下定决心。就这样,犹豫着、蹉跎着,父亲就老下来,到了退休年纪。

在农场贫乏、艰苦的年月中,除了母亲和我们,父亲还有一个寄托,就是二胡。父亲说他并没有专门学过拉二胡。当时农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出工、下地干活外,没什么娱乐,有人拿一把竹制二胡拉起来,大家就围着听。父亲借来二胡,自己摸索,不懂就问,这样就学会了,还学会了看简谱。父亲的二胡水准,很快超过别人。1966年末姐姐出生时,父亲因为二胡拉得好,作为农场文艺宣传队一员,去邵武市其他单位巡演,节目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逛新城》等,还有些自编的小品、歌舞,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父亲在后台拉二胡伴奏,在各个宣传队中颇有名气,有一回,父亲拉二胡与一把京胡二重奏,拿了演出比赛第一名。晚年,父亲已忘记当年他也曾在插秧、采茶、伐木、修路中成为标兵、夺过第一,唯独对这场二胡比赛津津乐道。

劳作之余,父亲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拉二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质朴的母亲眼中,父亲拉二胡的样子很好看,有别于其他青年,但她不明白这二胡声传递出来的苦痛、悲切、对人生的迷惘,姐姐和我还小,自然也不明白。夜深人静,父亲一个人坐在木窗前,拉着二胡,如同一个人在呻吟、叹息、倾诉悲愤。他最喜欢拉的曲目,就是黄海怀改编的《江河水》,还有阿炳的《二泉映月》、陈天华的《病中吟》,这些描述底层生命的苦难、困境的曲子,其中苦痛、悲切、缠绵又不甘,暗合父亲内心,所幸当时没人理解这些曲子,不会注意到这种与如火如荼革命格格不入的调调。后来,能在收音机中听到闵惠芬拉这些曲子,父亲总是仔细倾听,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一边默默地流泪。

1987年,我考上复旦大学。父亲颤抖着手捧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沉默不语,泪水盈眶。那些天,父亲走在农场泥路上,遇见的人都祝贺他,一路上都是阳光、星辰,如同他自己考上大学一般。父亲打算亲自送我去上海,却在出发前一周闪了腰,只能低头躬身走路,一直身,就疼得厉害。但他还是和我坐上颠簸的公交车从高山下来,到邵武市去转火车,因为是中间站,没有座位,他让我坐在行李包上,自己一直站到上海。接新生的校车开往复旦路上,他一路东张西望,兴奋地大声与我说话;下车时,因不能直身,又要提很重的行李,站立不住,就跌倒在水泥地上。我去拉他起身,他只是笑容满面仰头看着校门说:“这就是复旦大学呀!”父亲在复旦招待所住了三天,为了省钱,住的是十五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他扶着直不起的腰,帮我去买住宿用具,将我安顿停当。我当时并不体贴父亲的心情,一心只想离开家人,开始新鲜的、自在的、小鸟一般无人管束的生活,就说:“爸爸腰闪了,赶紧回家吧。”父亲离开上海前一晚,和我在复旦校园里散步,绕着一块块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父亲说:“像切豆腐,我们切了一块,又切一块。”

父亲退休后,回到家乡莆田。我问他是否留恋他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农场?他说:“一点不留恋!做梦都不想梦到。”而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建立的国营农场,也日渐荒芜、濒临倒闭——年轻人或读书或打工或做生意,基本离开了,如我父亲一般的老工人,或退休后返回家乡,或到城市买房定居,留在农场的,寥寥无几;农田、茶园、茶厂也多由外来人承包,勉力维持农场开支。当年,如我父亲一般满怀理想的那批年轻人创建的那个农场,随着创建者的衰老、过世,他们开辟的那个“世界”,也自生自灭,终究被扔进历史垃圾堆。所有的现代人,都忙着拥抱“新”事物、建立“新世界”,奔向新的一天去。千千万万如我父亲这样的普通人,在时代大浪中,他们如海边的沙子,轻易就被席卷、被遗忘,他们的生命,不留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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