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程婴书

作者: 潘军

上篇:捕风

很多年了。从我记事那天起就知道,由你领衔主演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义之举,在这世上已经登台亮相了至少八百年。我父亲曾以它为题材写过通俗小说,我母亲在戏曲舞台上还扮演过你的妻子。现在,又轮到我以电影的形式来讲叙这个故事了,我是编剧,也是导演。起初,我的投资人对此毫无兴趣,说这是一个陈旧的故事,不值得拍,况且也被人多次拍过了。但是,当我把自己的构思说全了之后,他很快改变了主意。他有点兴奋地说,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有点意思了。

这些年研读你的故事,对我而言俨然是一份使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怂恿着我,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不过说实话,我对你的故事原本也是没有多少激情的,但凡家喻户晓的故事难免令人乏味。我之所以对此不屑,是因为早就发现与你相关的事迹在所谓的历史典籍中不过是一个混乱而矫情的传说,即使是在《左传》《史记》这样伟大的著述中,也往往自相矛盾。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都说时间是一把雕刻刀,能把历史雕刻得不成个样子,甚至面目全非。遗憾的是,这种带有浓重学生腔的表述有时却显得恰如其分。

始作俑者可能是元代那位杂剧作家纪君祥。他蛰居在大都的屋檐下,从断简残篇里搜罗出一鳞半爪,第一次以杂剧的形式叙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还取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名字——《赵氏孤儿》。于是,瓦舍勾栏下伶工们粉墨登场,伴随着长袖与丝竹,阁下的大名像瘟疫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呵呵,那时的群众就开始吃瓜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哭得稀里哗啦,却不知那时分写戏的人正钻进某家青楼听着小曲,喝着花酒,要不就是摸着骨牌。当然也早有人质疑,认为你的形象其实是虚构,即使在太史公的笔下也是一带而过,但这一点也不会妨碍你的故事深入人心,并且经久不息。

程婴先生,今夜月亮很好,很大。我独自逗留在大别山区的妙道山颠,住进了一处看似苍老实则时尚的房子,喝着清香的野茶。这里海拔不高,只有一千多米,负氧离子充足。城里是绝对没有这样的空气的。适逢重阳节,这一天有登高的传统,我是个懒人,算是借此登高了。自我进山以来,电视机里一直在滚动播放着中东地区以色列和哈马斯交战的新闻。这是近期的世界热点,沸沸扬扬,为人世人关注。而另一个地方,同根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早已经打了六百多天,战火至今未灭,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大太平。我父亲生前说过一句高屋建瓴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并未结束,第三次世界大战显然早已开始。不过这几天俄乌那头似乎淡出了大众的视野,实际上也不是消停,只是风头让给了中东。所谓的舆情跟油漆一样,很容易互相覆盖。这是网络时代的无奈,更是人类的悲哀。

程婴先生,在这个略带凉意的晚上,我在琢磨着给你写信,我想与你笔谈,这当然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却不乏天真,我只是想借这个难得的环境继续打磨我的剧本。在这个文本里,我还会不时向你剧透,假想与你在空气中交流,作饶舌的阐述。对此,我总是显得信心满满,这或许有点自负。

我的剧本是这样开场的,看似漫不经心——

按《史记》记载,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公元前近六百年,春秋时期的晋国已经到了晋景公执政的年代,实在太遥远了。

那时候还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说法,只有春夏秋冬。

阳春三月,汾水岸边的柳树已经发芽,远远看去草色一片嫩绿。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晋国都城的街上还没有完全热闹起来,只有零星的马车驶过,发出清晰的声音。透过街边的一排羊皮灯笼,可以看见对面威严的赵府红门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子刚被雨水洗过,却显得并不干净,而且那只雄狮的眼神看上去也不大对劲,仿佛瞎了一只眼。

很快,从城北方向跑来了一匹棕色的马,在临近赵府的时候便开始放慢了步子,走到熟知的拴马桩前停下了。

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下马,他叫程婴,还不到四十岁,面白身修,背着一只藤编的药箱,缓步走上了门前的台阶。

那真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时代,细说或戏说都是捕风捉影。遥想春秋五霸,真叫一个乱字了得。那些互相残杀的画面我不想多加描绘,在未来我这部电影里,充其量不过是序幕的素材,或者仅仅作为片头字幕的衬底。那时候大户人家养士的风气还没有盛行,但很多记载认为你是赵家的门客。我不喜欢“门客”这个词,这种模糊的身份给人的感觉就是四处游荡混吃混喝。我更希望你是一位名医,都城的人从来不叫你郎中什么的,一律尊称你先生,民间对你的医术也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认为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如果不是被那桩义举所遮蔽,你的影响力或许能与后来的扁鹊不分伯仲。而且你本人有着一副端正的长相,慈眉善目,头发微卷,说话和气,声音也非常好听。所以,我的剧本决定安排你在这个春日之晨从容地走进赵府,显然,作为主角,这样的出场似乎有点平淡,但我不想让你的亮相过于抢眼,你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现在你已经走进了赵府大门,经过前院,顺着回廊来到了这个中庭小园,眼前便为之一亮。这是两年前赵家为迎娶赵庄姬公主而修建的,与中原的建筑风格迥然有别,更像是江南的感觉。需要说明的是,赵庄姬是多年以后对公主的称谓,那个时代人的姓名很复杂,皆是以氏作姓,譬如赵家本是嬴姓,赵为氏,但没有人称赵家叫嬴家。对赵庄姬而言,赵是夫氏,庄是夫的谥号,姬才是她的本姓。为了叙述的方便,在这个文本里我一般会称她为少夫人,只是在她的丈夫赵朔将军死后,才改称庄姬或者赵庄姬。少夫人是晋成公的女儿,当今国君晋景公的妹妹。彼时老相国赵盾刚刚去世,这大宅子多少觉得有些萧瑟,尽管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你的脚步有些迟疑了,这些许的不安应该源自两年前赵府那场盛大的婚礼。

赵府的婚礼轰动了都城。那一天里都是鼓乐喧天,一时间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想看一眼传说中惊为天人的公主。当气派的花轿降落到赵府门前,场面险些失控。胆大的冲到前面企图掀开新娘的大红盖头,但伸出来的手一律被家丁的鞭子抽回,人们最终也没有一睹公主的芳容。那天你也在场,始终不离新娘左右,这显然是赵家事先的安排,防止意外的鲁莽会伤及金枝玉叶。但你的目光却投向了高头大马上的新郎赵朔,那是一个看起来俊朗且持重的年轻人,是父亲最中意的儿子,也是晋国最年轻的将军。你一眼就看出,新郎过于沉静的表情与喜庆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很快,也许是从第二天起,坊间就开始流传关于这场婚礼后续的闲言碎语……

月上柳梢头。

鼓乐声终于褪去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早已陆续离开。此刻,新人也入了洞房,门前的一对大红灯笼在夜风中轻微摇曳着,月光下的中庭小园显得格外安静。

不多时,传来了迟疑的开门声。接着,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身影从门里走出,这是新郎赵朔。

经过回廊,赵朔来到了小园。他的步伐似乎有点凌乱,仿佛还在醉中。年轻的大夫在小园里踱了几步,又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

月光在池塘里抖动着,映照出新郎忧郁的表情……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便是一声长叹……

渐渐地,洞房传来了瑶琴的弹奏声,听起来很随性,仿佛山涧里的流水,让人顿起莫名地感伤。

新郎却没有闻声望去,洞房里也没有烛光。

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女人在优雅地抚琴。这无疑是公主,也是今天的新娘。但无法看清抚琴人的面容……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拨动着琴弦,很快又转为激烈的划动……

突然,黑暗的洞房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

月光里,那张瑶琴断了一根弦。

——程婴先生,你同意这样的安排吗?

风拂过,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你本能地吸了吸鼻子,这花的香气实在太出挑了!晋地断没有这样的花,应该是由江南一带移植而来,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名贵,却显得洁白干净,姿态容颜也不输牡丹、芍药。丫鬟已经进屋向主子通报了,你在小园里等候,除了形态各异的花木,这里的奇石和莲池也一样让你留恋。今天的天气真好……

先生来了?

声音来自你的左前方,显得轻盈,犹如一只蜻蜓安静地立在荷叶上。你循声望去,视线越过了面前那丛栀子花——这也是我未来影片特意设置的画面前景,我的镜头焦点一开始就聚集在花瓣上,这无疑是一个主观镜头——你的主观,我会让你的视线引领观众向前方看过去,然后,你隐约看见不远处的檀木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粉色的身影,镜头慢慢越过这些花丛,等焦点完全变实,你的眼光却虚了下来,身体随之轻微颤动了一下。于是,这位仿佛还在蜜月中的公主就向你款款走来,立到了你的面前。她二十来岁的年纪,略施粉黛,身材窈窕,如同她的声音一样的轻盈,但毫不拘谨。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带着一丝不屑地看着你。你赶紧把头低下……

——程婴先生,我试图这么安排你们的第一次相遇可以吗?虽然这种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手法有些老套,镜头刻画或许也有点啰嗦,但我实在不肯舍弃。你们互相的第一眼对我很重要。我需要强调“一见”。

哦,公主。

我都嫁人了,先生何以还这样称呼?

叫习惯了。

你我算是初见,怎么就叫习惯了?

虽然……虽然在下还是头回见到公主尊容,但公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

其实也不能算是初见。出嫁之日,我就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过先生。

哦……

先生,你额头可出汗了呀!

然后女人就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你用衣袖擦去了额头上的细汗,感觉心跳瞬间加快了,还有点儿乱。这时,少夫人从腰间摘下一方淡绿色的丝帕递到了你面前,你不敢接,还是用衣袖擦拭着额头。女人倒也不勉强,就这么散淡地看着你,这让你更加的不自在了。

——程婴先生,你一定觉得这样的会面显得有点暧昧,没错,但这就是我的期待。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是这样一种不经意的暧昧最终将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凶险,这就完全脱离了你我的想象。

隔着小园里的一张石桌,程婴与少夫人相对而坐。这本是她平时的琴案,现在却用来把脉了。程婴打开那只藤编药箱,从里面拿出把脉用的垫枕。可是少夫人却说,不急,先用茶。

丫鬟很快端上了两只木雕的盖杯,放在二人面前。

程婴小心地用拇指和中指揭开盖子,立刻就闻到了散发的清香。他用杯盖拂去面上的细嫩的叶子,那茶汤泛着诱人的浅绿,像是一帧绣品。这应该是刚刚采摘下来的野茶,也是这个春天他尝到的第一口新茶,程婴不禁赞叹道:好茶!

少夫人似乎一直在盯着程婴的手指,然后脱口而出:先生的手指好看,这样的手真该去理丝桐啊。

程婴有些腼腆:年轻的时候,我还真做过这梦。只可惜……

少夫人:可惜什么?

程婴:斫琴的天分都让公主占去了……

少夫人又是抿嘴一笑:先生真会说话。

程婴放下杯子,又提了一下袖子,这才说:公主,劳驾伸出你的手……

少夫人便伸出了莲藕一般的手臂,低声问道:我的手凉吗?

程婴也是低声回答:有点,玉的表面都是凉的。

少夫人:脉象如何?

程婴:稍嫌紊乱……

少夫人抬起头看着程婴:怎么个乱?

显然,剧本里这段戏延续了暧昧。从后来的事实看,那一次你应约去赵府探望少夫人,实际上是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个温柔的圈套。虽然你在那个迷人的中庭小园逗留的时间不长,印象却难以磨灭。公主没病,只是缺乏优质的睡眠,未能消解淤积的心事。而且,女人也没有怀孕。今天少夫人召你来,其实也没有兴趣回答你的问诊。她只想和你聊聊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日影有些变化,你也打算起身告辞了。这时,你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开门声,连日的阴雨天气会让木头受潮,门声听起来便有些喑哑,像是从一个行将断气的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这声音应该来自少夫人的后院,那里还有一个暗门,通向暗道,一直可以走到城南的河边。这是大户人家防止兵变与匪患的防御安排。不过,当时你并没有往心里去。

明媚的阳光,熙和的天气,小园里那几株栀子花招来了蜜蜂和粉蝶,始终在花丛里追逐,其中一只带着白斑的黑色蝴蝶,努力想停在少夫人抹过头油的高耸发髻上,女人用宽大的袖子赶走了蝴蝶,身体扭转之际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你赶紧上前扶住了她,于是女人就势靠在了你怀里。这是你们第一次身体接触。天气开始转暖,女人今天又穿得显薄,这个瞬间你切实感受到了女人的体温,还没有来得及放手,女人就说话了:先生的心跳得也有点乱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