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五联
作者: 陆源扬州明月楼
一
公元七世纪至九世纪,扬州尚居于长江入海处北端,距汪洋大水甚近,南郊与润州隔江相望。唐开成三年,即公元838年,东瀛僧圆仁乘遣唐使巨舶抵达扬州。路经海陵白湖镇,看到河中水浅,众多运盐船难以通航,于是水牛列队,从陆上牵曳。密簇、闪亮的畜脊有如一道海际线,令圆仁殊为惊异。
八月广陵,兴旺鼎盛,连年的灾荒、战乱、疾疫也无法将这恒世繁华抹除。日本使团登岸,向扬州都督府呈报文牒,静待通行公验。其间,东瀛僧遍访城内名庵宝刹。在龙兴寺,圆仁于琉璃殿东侧普贤回风堂彻夜持诵《华严经》,破晓前一度得见传灯大法师鉴真和尚灵影。
须弥顶上,菩萨来集。尔时,世尊从两足指放百千亿妙色光明,普照十方一切世界,须弥顶上帝释宫中,佛及大众靡不皆现……
堂内立碑铭,记叙八十年前,鉴真和尚为弘法东渡日本之事迹。“和尚过海遇恶风,初到海蛇,蛇长丈余,又至黑海,海色如墨……”圆仁读讫,感深肺腑,备述于《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第一卷。
正月十五上元节,扬州城灯盏万千,不可胜计。只见男男女女,夕晚入寺供佛。东瀛僧访览禅院,穿行市坊、楼阁、长桥短桥之间,于动中习静。九里三十步街头,邈似仙境。沧江上下南北,星火漫漫渺渺,雾雰袭来,仿佛一场琉璃梦。此时,浮浪儇佻之徒,贼身者,媚世者,孤寒者,清浊并蕴者,填塞闾巷。此时,乌铜扉迷楼,奢汰无度的软香巢,隋炀帝的机械秘宝,已崩毁四甲子有余,而暴君魂魄仍随处飘荡。红颜,白骨,任意车,淫亵之镜。此时,扬州西郊,那座久遭历史长风吹散的煌熠宝阙,依然在阴阳混同、晨昏失序之际,凭托世人意念中残存的形象,往市垣上空投射出飞檐斗拱的虚影。迷楼,环复四合,千门万户。
唐代扬州城,分为子城和罗城。子城亦称牙城,置有淮南节度使、淮南采访使、江淮转运使、盐铁转运使等官员治所,以及知州衙署和扬州都督府。罗城亦称大城,为百姓屋宅、商肆作坊的聚集区域。东瀛僧圆仁赴台州国清寺寻师前,勾留广陵四五个月,穿梭在漕河两岸,参禅证道于烦嚣之中。江淮地方,百工荣兴,扬州城内外,计有铸钱、铜器、金银器、玉石器、木器、漆器、军器、织染、造船、造纸、印刷、制茶、制盐等业。日本使者们发现,扬州的瓷器外销生意虽十分昌隆,却无一座瓷窑。这些异邦人浩慨,频仍的灾荒、战乱、疾疫,也没能让广陵盛景沦逝,反倒令它愈显旺炽,几近昏狂。圆仁生出明识,以诸位友伴的见地和境界,尚无从洞彻机括,勘破幻相:灾荒、战乱、疾疫无法令繁华离开,只不过繁华终究会自己离开。
然而,东瀛僧圆仁又何尝泯除诞妄,不淆于惑?佛说一切众生相,即非众生相。凡为外物侵夺者,皆内质不足,信哉斯论。圆仁眼中仍有空色之别,心中仍存真幻之分,闻理似悟,遇境则迷。他一意循守八正道,刻苦参解那无上正等正觉,因此念住于空,既不曾看到漕河边布列辉煌的万盏绛纱灯,更不曾看到娉娉袅袅的歌姬舞妓走在楼头,仿若飘飞城上。有人见不可以见者,是为神胎;有人不见可以见者,是为觉障。东瀛僧不欲见诸色相,故双目低垂,默诵弥陀。此去台州国清寺,须向大德求教:可以见者,可以如何见?
玄想一生,天国、尘俗、地狱,瞬息层叠,六道即轮回于当前刻下。圆仁步入唐朝的黑夜。明月楼已在街角浮现,但东瀛僧觉得那又是一抹迷楼虚影。青幽幽的月光为一朵轻云镶边,使之七倍轻逸于初始,恍似一条升龙,直上九霄。
二
郭廷诲《广陵妖乱志》载:“富商巨贾,动逾百数。”金玉满堂之徒,腰缠万贯之辈,于扬州城兴造邸宅、家墅、庭园,成一时风尚。见问,财主殷众,皆从何处来?或曰,自铜、铁、盐、茶诸业来。又曰,自江、河、湖、海诸路来。果真如此?尝闻悟道者言,大水汇流,万品集萃,银钱所出。高士之语可为证。
然而,世人实不解财赀、荣显缘何来,缘何去。
鲍参军《芜城赋》云:“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又云:“孳货盐田,铲利铜山。”
李太白《登高丘而望远》云:“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又云:“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
有时妖乱源于富奢,有时则相反,富奢源于妖乱。
唐天宝三载,即公元744年,日本僧荣睿、普照等再访扬州,奉邀鉴真大和尚东渡弘法。彼时明月楼内,粟特舞妓裴月奴十五韶华,未到火候,仍做头牌,王盼儿陪衬。
七月初七下午,姑娘伴随大掌柜、裴妈妈二人前赴江岸。所为何事,她并不知悉内情,亦无意知悉内情。乘骡车至堤塘。时近黄昏,上下一派空阔,只见斜日深晖,菰蒲苍茫,三五艘新罗、百济船,正从波翻浪涌的东海边沿,朝着长河咽吭处坐落的港埠驶来。烟霞烂熳,鹙鹭于水畔猎鱼,鸿雁嘹嘹呖呖,迎风振翮,参错往牛渚矶飞去。
大掌柜欲与某某公子相晤,无奈对方爽约,未至。回程天色已暝,忽逢一场狂雨,裴月奴渐生忧惧,双手不由得揪紧腿上铺展的茜裙:几丈之外,萑苇密密丛丛,蒹葭摇荡不定,或有一伙谋财害命的匪贼匿伏其间,将在下一刻冲出劫杀他们。
三人扑空。对粟特舞妓而言,未必是一桩坏事。打算接她上画舫的舢板失信误期,始终不见影迹。为何偏偏来此地,却不从码头登船?十五岁姑娘又怎会明晓。
津湿晦蒙中,路人贼行,各自搜抉遗落的片片残魄。岸边散置着治水护堤的埽材。途道坎坷,迂曲,瀺瀺浞浞,车子徐缓前进,轮毂满是泥污。
两个主宰裴月奴运命的男女一路谈叙。妙年粟特舞妓听不懂,遥遥向扬州城望去。潦雨初晴的清穹下,街市灯火绵邈无绝,似与星汉相接,令新月煞白。江上波光点点,暗影湛浮,殆如寐梦。骡车在杂花幽树间辚辚行驶。夜阴里勘察河道洄流的鬼祟男子,待裴月奴等人离开,径往深处觅去。他梦想着终有一日,从江底捞出一两副船骸,攫获铜钱、银铤乃至珍奇重宝。这时,不明异物惊扰到大片眠鸥宿鹬,水鸟扑翅纷纷。晚香玉的芳馥随之传来,令车夫神醒。
“白鲸!”呼声于迥旷中旋荡,“白鲸!”
风起如箭,逆浪拍岸,将若干搁浅的大船进一步推上沙洲。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裴月奴引颈遐眺,隐约看见一个小鼓包从江心隆起并快速滑移。城墉已近,舆马行人渐多,不乏虔敬男女在水边跪倒,顶拜,焚祷。
坊间传说,白鲸为龙魂化身。其实,龙魂在白,不在鲸。此白附于鲸,皦皦然,皜皜然,皠皠然,亦可舍鲸而附于鲟、附于鳣、附于、附于鲺、附于鳠、附于鳟、附于䲟、附于鳎、附于鲮、附于鳙,附于鳢,附于鲛,附于鰅,附于鯼,附于,乃至附于鲲。十八年后,李太白骑此白鲸,从采石矶升天,龙魂因之圆满,游离电遁无踪,于是乎,白去灰现,白鲸复为灰鲸,返归溟渤大海。
宵深戏未阑,满城露重凉生,裴月奴浑身乏力,回到厢房,却了无困意。屋室以西域彩画墁墙,还勾绘着河间风格的腰线。故乡,故乡,粟特少女忖想。奈何故乡逖远,裴月奴记忆朦胧,无从追溯……
明月楼灯火煌煌,乐声幽婉,歌韵清圆。姑娘凝然独坐。裛裛的铃子香让她伤怀欲泣,只因三夏已过,秋凉渐至,只因上天不怜,只因今生今世,命为烟月鬼狐,身无所依,情无所寄。
三
天宝九载秋,密雨斜侵,广陵处处流潦。
裴妈妈让龟奴买来朱砂、雄黄、巴豆、菟葵根、乌头根、蜈蚣、砒黄,混合研粉,掺入蜂蜜,揉成小丸,让明月楼的头牌裴月奴服下,疗治中魔之症。
两年前,王盼儿身故,粟特舞妓似乎王盼儿附体,不仅成为明月楼金牌,脾性也愈发像王盼儿生前一般。上回,巨富郑万乾亲侄子郑滚光顾,裴月奴又将他气走,闯下不大不小的祸事。这天上午,粟特舞妓由丫鬟陪伴,乘舟从参佐桥出东水门,前往城外仙庙。莫非她要断惑决疑,卜筮一番姻缘?莫非她要向禖神求子?裴妈妈忐忑不安。
大雨滂沱,江水渺漭。各国商船货舶——大多来自新罗的唐恩浦、日本的唐津港、北天竺的提䫻港、波斯的西拉夫港、大食的巴士拉港——仍绎络抵埠。数百年间,商货一直如此流动:自东向西,自南向北。扬州乃海陆通衢,往来不穷谓之通,四达无阻谓之衢。于是乎,玳瑁、珠琲、琥珀、珊瑚、琅玕、香料、犀角、象牙,无物不至;丝绸、茶叶、铜镜、漆器、瓷器,满载远航。如今,朝廷所需,多半依倚江淮,举凡财税、盐铁、漕运诸庶务,皆系于扬州。钱粮多寡,动关国计。
外运诸货以瓷器为大宗。越窑、邢窑、定窑、铜官窑、宜兴窑,荟萃扬州,再从此地贩至海外。异邦商旅,多为瓷器来,其中波斯人最众,大食人次之。郑万乾一家,素与波斯贾、大食贾相熟。郑万乾侄儿郑滚,舍邸在广济桥北,前几日,他从扶南国运回不少郁金粉。传闻用此物擦身,大有益于体肤,服食亦可行气化瘀,退散炎肿,清心解悒,只不过,其苦味甚于姜黄。半个扬州城的女子,不拘是风尘女子,还是良家女子,多多少少买了新鲜上市的郁金粉。当晚,郑滚在明月楼摆宴寻欢,让裴月奴以柘枝舞助兴。比邻漕河的朱堂翠阁里,乐伎跽坐一隅,弹琵琶,吹筚篥,击长鼓,粟特美人在安国舞毡上旋转,眄盼,翻掌。郑大公子兴绪飞腾,倚酒三分醉,居然跨过食桌,跳下场来。男人踏着鼓点,绕着姑娘转圈,像只愚拙的河虾绕着一簇水草转圈。他故意踩践舞毡,脚底一溜滑,摔了个四仰八叉,仍伸手去捞裴月奴。粟特美人裙子被扯破,欲在盘盏横飞的哄闹中远离险境。郑滚不许她走,上前欲要扑倒姑娘。两个龟奴将他拦腰抱住。
八月扬州城,昼夜繁嚣鼎沸。日本僧荣睿、普照等人赴唐已满十载,仍在为鉴真大和尚第五度登程而奔劳于途。鉴真大和尚器度宏博,学识渊深,数年来屡次出海,屡次败挫,如今他双目已盲,但弘法倭国之誓志无改。何日瀛波千里一船渡?荣睿、普照不无忧灼。值此仲秋,正是佛陀涅槃之北天竺歌栗底迦月。晚时,雨住云收,紫穹上悬挂一轮浅青色玉魄,严静中万理皆澄。鉴真和尚出入于禅定,深悟诸因缘法固有破毁。大师电游于共相殊相,照观羯磨大海,谛辨苦集灭道之间,他本人与东方列岛的丝缕联系,乃洞知第五次远渡仍将逢遌险阻。不过,越洋迄未成功,终可成功。寺院主殿内外,众比丘设禳灾大斋,各个鸣钟击磬,久久持咒诵经,为僧团扶桑之旅祷福,声达九旻八幽,诚动诸蕴诸界。
其宝树下,诸师子座,佛坐其上,光明严饰,如夜暗中,燃大炬火,身出妙香,遍十方国……
河渠边,风月场,缥色纱帐向水空扬逸。许多阁楼上银烛炜煌,娇歌妙舞,纨扇圆洁,酒客接盏举觞。此刻,广陵城是一头雌雄同体的怪兽,光澈之躯在无尽黑夜里俯仰,膨胀,轰响。烟廊花院之中,男人们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千百栋华屋下杯盘狼藉,钗垂髻乱。凉宵四更时分,巷闾渐入岑寂,桥外昏暧处飘来阵阵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四
广陵城内粟特人不多,回纥人自然更少。似乎有一道隐形屏障,无法逾越,将他们拦挡在江淮以北。而裴月奴正是粟特人与回纥人的混血后裔。多年前,撒马尔罕的商贩将她卖到唐境。
十月中旬,有渡船从江心捞起一具男尸。经查,是扬州海陵县蒋某投水自沉,按理说,本该冲入浩海,谁知阴差阳错,反倒抛露于上游,成为江头小小一片浮渚。此事让几位遐迩闻名的河道勘察者再度活跃。城中最大铜镜铺老板杜佐,坊间人称杜小千,迅即派得力伙友,去往岸边,用铁脚木鹅测量江流之缓急深浅。他们始终相信,水底有个金银窝,因河床起伏形状,再配合洄涡神暗中作为,众多宝船的残骸、龙宫的器物鳞聚此间,谁把它找到,必然富甲天下。
焚毁迷楼的大火,已将扬州城西郊永远染红。裴月奴听到郑万乾自广州回返的消息。这位富商热衷于泛海,妻室散居在相隔迥远的众多港埠。他从扬州集市上收购大批铜镜,螺钿镜、莲纹镜、双凤镜、双狮镜、海兽葡萄镜一应俱全,贩运至南海及西海诸邦,再向波斯人或天竺人采买胡椒、香脂,装船归国。在锡拉夫港,他啖尝过奇大逾甚的霜糖色枣子。在提䫻港,他畅饮过甘美的阎浮果汁。印度丰稔富繁,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指其“阛阓当涂,旗亭夹路”并非虚辞,粟特人也来此贸易。对郑万乾而言,扬帆出海不只是生计,更是生活本身。无论去到何处,他总要打探那里产不产粳稻,谷价几多。这位富商还喜欢搜罗诸番国有关石榴的各种消息。郑万告诉扬州的老老少少,室利佛逝人用石榴花酿酒;南诏人培植的石榴蜚声宇内,果皮薄似宣纸;天竺人正如远游圣僧记述,庭户间栽满石榴树;大食人则期望男子汉像石榴一样,又甜又苦;在波斯一些城镇,妇女将石榴汁煮沸,给米饭染色,用于款待宾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