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回声
作者: 春树头疼,且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她在剁馅,晚上准备煎馅饼。她一边剁一边想起住在北京时的邻居,楼上的那个大妈有回说,我们家喜欢吃馅儿。现在她倒跟这大妈一样,喜欢吃馅儿。剁了一半,头疼让她扔下了刀,转身离开了厨房。在客厅坐了片刻,她还是回到了厨房。还是饿,总得把馅剁完,把这馅饼包上。
孩子睡后,吴楠依然躺着,拿手机胡乱翻着几个社交APP,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她一度很沉迷于看星座,从日运、周运、年运,后来发展到了八字。每天她都要看一遍“今日星运”,再从微博的“发现”里随机看一些与星座、紫微斗数、八字相关的内容,好像不这么做就不安心。她从这些文字里得到了力量和启发。说力量与启发可能有点大了,那就用“安慰”来形容吧。她一度信了这世上确实有命运这一回事,信了自己这几年就是特别倒霉,做什么什么不成,还总遇小人。这都是命啊!也不是没试着反抗,但总是被命运打回来,甚至越反抗打击的力度越大。看到这个星座运程说那几年她们星座的人就是受控于人际关系和不可知的敌人,她欣慰了。一个人归根结底是肉体凡胎,怎么能跟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东西抗争?总之,不管命运是否真的存在,反正她感觉到了。哪怕是事后才总结出来,也比一直蒙在鼓里强。不但星座运程这么说,八字也显示她是离婚命。这不是天注定是什么?她淡定了。离婚不可怕,用她现在的思维来讲,不离婚才可怕。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人的主观能动性呢?这些问题呢,网上也有解答。一看她就不是唯一一个在想这些事的。可见人过了三十,遇到坎的几率不小。若不遇到点啥,谁整天算命啊。
微博沦落了,没什么人再发原创内容或观点,老ID们纷纷消失了,有几个还坚持着用微博发自己生活的,平时也没什么人点赞,更没人留言。倒是有两个以前喜欢摇滚乐时认识的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网红,经常发些在五星级酒店喝下午茶的照片。或许,混得好的人不会经常发微博和朋友圈,他们也会出现在这些媒体上,只不过并非他们亲自发,而是主办方发布后他们再转一下而已。
她看到邮箱里有一封陌生的邮件,打开后,只有一句话:好孩子楠楠,你punk吗?
是个陌生的邮箱,她不认识。
“好孩子楠楠”是她当年的网名之一,那时候她总去几个跟摇滚乐和地下文化相关的论坛,在里面用这个ID发了不少帖子,也回过不少人的帖。现在这些论坛几乎都倒闭或打不开了,或许还有一些残存的信息还留在网上,发现它的人也肯定是喜欢摇滚乐的人罢。
她没回,不知道该怎么回。牛奶没了,得去买。昨晚她就没去,懒得动,因为脖子疼而导致的头疼,让她不想出门。也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待在家,没活动的缘故。她打起精神,去买牛奶。外面阳光灿烂。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她本能地向右拐,这条街安静一点。她实在是不喜欢她家左边的大街,太嘈杂、太闹腾,路边总有等车的人,总有坐着喝廉价咖啡和吃快餐的人,虽然左边大街上的那家超市属于她喜欢的连锁超市,但一大早去那里,还是没什么足够的理由。右边这一家距离左边的也差不多,就是超市小了一点,位于一条安静的街上,周边是几个中产居民区。右边在盖楼,从去年就开始盖上了,到现在还只盖到两层楼,她宁愿忍受机器的噪音,也不愿意看到表情悲哀的路人。
一路上她还想着这句话:嗨,punk,怎么可能呢?她有一千个行为都不符合punk,话说这么多年了还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早期在网上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那时候,她染着一头红发,这在当年是相当引人注目、愤世嫉俗的。话说回来,现在染什么颜色的头发都不少见,但还有谁还是反抗主流生活的punk呢?
超市门口依然窝着一个乞丐,身上裹着条破被,地上放着几个勾编出来的小玩偶,跟昨天下午的那个老头不是同一个人。上次从超市出来,她给了他一欧元。她刚打算直接进超市,就听到这个年轻的乞丐说“Hello”,她也只好回了他一句,并立刻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当一个人没钱的时候,也就只能用笑容让人开心了。能回馈别人的,也只能是自己的一点儿快乐了。
她买了两瓶牛奶、一个可颂、一串西红柿、一包生菜、一盒鸡蛋,鸡蛋最贵的比最便宜的要贵两欧元,她犹豫了一会儿,选了中等价位的。物价疯涨,每次买菜都要小心翼翼。回家后,她又想起了那封没头没尾的邮件,她摇摇头,开始煮咖啡。一会儿还要给那个艺术品公司写两篇公众号,这是她为了生计接下来的小活儿。
另一个熟悉的ID给她发来站内短信,说路过柏林,想找个时间见一面。忘了是通过谁认识的了,前一阵她似乎过得不太好,分手了,又搬了家,好像是在伦敦。她们坐着喝咖啡,女孩看起来懵懵的,仿佛两人隔着层玻璃罩。这种感觉她很熟悉,这不就是前几年的自己嘛。这是受了生活的毒打,还没从变故中缓过来呢。可能是为了找话题,网友开口道,你还记得李静宜吧?她说还给你算过一回命。吴楠从记忆里努力搜索这个名字,却一无所获。她只记得算过两回命,一次是在国内,另一次是在国外。国内是算了八字,上了柱香,国外算的是进口的塔罗牌。给她算塔罗牌的也是网上认识的,当时在美国的留学生,当时算出结果的时候对她惊叹道,天呐,你周围的一切都是倒立的,只有象征你自己的是正面的。身边没有人支持你,甚至都是反对的声音,只有你的意志是坚定的,你是一个人在对抗整个世界。果不其然,结果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利。也只有她的信念从来没变。她不想回忆当初的困境,只听着网友说,我挺佩服你的,一个人在国外带着孩子。是啊,很孤独……她叹道,不过也习惯了。灵光一闪,她想起那个算塔罗牌的女生了,原来她记得的是对方的网名。给我算塔罗牌的那个女孩当初在美国,她后来回国了。对,我说的就是她!女孩惊叹起来。哦,不会吧?那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她被世界之小又震惊了一回。网友说她跟这女孩的前女友认识,她说,对,我们还一起在柏林电影节看过电影。当时,真开心,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们都看哭了呢。
外面出了太阳,柏林的春天总是这样,大部分时候阴云密布,偶尔才会有一点阳光。而这点阳光,可能过几分钟也就没有了。她扭过头看窗外,一个留着鸡冠头的背影,正在穿越马路。她有点看呆了,这里怎么会有punk打扮的人?这个区比较中产阶级,平时多见的也是中产阶级的市民。她正想着,网友突然感叹道:“看到那个发型了吗?”“看到了。”她咽下想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她现在话说得比之前少了。自从“缓过来”后,就觉得无话可说。当初哪来的那么多话,一遍遍发在朋友圈,每个礼拜都求着朋友跟她打语音电话,可真是难为了那些朋友。
搬家的半年后,她迷上了买二手家具。自从在那个叫“小广告”的APP上买了二十欧元的一盏水晶灯和一把勃艮第色椅子后,这种热情就像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水晶灯的主人住的小区离她家五公里之外,她用翻译软件翻译的德语与之沟通,约好某个下午去取。坐城铁转了一趟公共汽车,走了十分钟,才来到那个从未来过的街区。这里一看就是后来建的,高耸的毫无特色的楼房,圆丘状的草坪,属于曾经的东柏林,某些低收入人群的住宅。在等公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她和另外几个等车的乘客一样没带伞。雨顺着她的羽绒服往下淌,谷歌地图在这小区几乎失效,她绕了两圈有点一筹莫展。这时她看见两个十来岁的土耳其裔的小男孩路过,她赶紧叫住他们,拿出手机上的地址给其中一个看,小男孩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就带着她走到一幢楼前,果然,是这幢楼。她跟送快递的以及一个老太太一起坐上电梯,在十几层停下,她又仔细看了一下卖家的名字,对比着楼道里每家门上印着的名字。是个老太太来开的门,见到她很高兴的样子,水晶灯就放在地板上,老太太让她检查一下,完好无损,水滴形的玻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简直就像她原来住的地方那架水晶灯的迷你版。她从钱包里拿出二十欧元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感激地说谢谢,颤巍巍地转身从书架底层找了几张报纸。书架上塞满了书,有些零乱,旁边还放着一个小书桌,上面是一盏小台灯。她蹲下身子,用报纸小心地裹好水晶灯,放进随身带来的购物袋里。
那老太太是不是什么学者?还是作家?她家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孤独不孤独?她想起以前在德语课上,老师说他们德国人对抗孤独的方式是养狗。她回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她捋了捋被打湿的刘海,又扶了扶肩上的购物袋。路过一家超市,她梦游般地走进去买了瓶牛奶,在冰柜区她发了会儿呆,意识到这里的物品与其他超市的其实并无区别。她想再买盒鸡蛋,突然想起还要坐地铁,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这才停下来。
回家后她洗了个澡,跟黛西抱怨,以后再也不买二手的东西了。黛西曾开车陪她去买过一次二手小冰箱,那冰箱差点塞不进她车的后备箱,那天黛西跟她说,你为什么不上网买一个新的冰箱,这种小型冰箱新的也才一百欧。“小广告”是陆洁推荐给她的,她还推荐了一个卖快要过期食品的APP,说常用这个能省不少钱。陆洁是上海人,黛西也是上海人,行事作风却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在买了几次东西后,她放弃了这个APP,实在是太麻烦了,需要赶着时间去特定的超市取货,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其实她也跟陆洁抱怨过,刚开始陆洁不置可否,后来就说,楠小姐,你离婚的时候你那前夫连一把厨房菜刀都不给你,你又缺钱,我不给你推荐点这样的东西,你该怎么活?
陆洁说得对。于是没多久,她又开始了搜索和购买。购物的过程让她入迷,有一次她在晚上七点按照约定来到离家并不太远的地方,公共汽车开过国家图书馆和柏林爱乐大厅,开过金色胜利女神耸立在顶端的胜利纪念柱,在蒂加尔藤公园边上那一站她下了车。四周静谧,空气潮湿,两个慢跑的人经过她,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跑步了。马路对面明显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只有一两栋高一点儿的楼,风格有点像北京的外国专家公寓,其它几栋是美国连排别墅样式,它们的矮正说明了它们的昂贵。或许这是大使馆的家属楼?还是国际高管的?绕过一片草地,即使在夜晚她也隐约感觉到这片草地长势很好。门铃响了一秒钟后,就有人开了门。这次买的是两个塑料储存柜,是她常买的一个日本品牌。她发现,不同的人卖不同的东西,当然这是句废话。是卖同样的东西的人都有着类似的审美。这似乎也是句废话。卖家说要搬家,搬到汉堡,提到离开,他明显松了口气。他既不老也不年轻,非常友善,而且英语很好。穿着一双印着彩色圆点的袜子,地板是那种原色高级木地板,墙上挂着的波普装饰画没来得及收纳起来。
回来时她从窗口看到路边建筑二楼的一家客厅里挂着一盏漂亮的灯,这是哥本哈根设计师的著名的“松果灯”,灯的造型就像一个大松果。整个客厅在这盏灯的映衬下,像一个样板间。主人不在,但这盏灯毫无疑问地证实了他们的存在,(他?他们?)殷实、富有、现代,有一定品味且愿意花钱在彰显口味上。或者这就是“欧洲梦”?这仅仅是一瞥而过的印象,夹杂着开始飘下的细雨,她不想让脚下的细砂路磨坏了塑料轮,就一路抱着塑料盒走向公共汽车站。幸好有刘恒,他在她前面,抱着另一个塑料盒。
“小广告”成了她的圣殿,经常在睡觉前,又困又不想睡的时候,躺着刷星座、八字和“小广告”。有时候她感慨一些物件之难看,有时候也会被某些东西所吸引,她设想把它们放在家里的样子,应该放在哪个位置,让家里看起来和谐又统一。可惜它们要么太沉,没办法自己扛,要么就太贵。有时候看中了,实在是喜欢,就先点个赞保存起来,过几天再看时,它们往往就被买走了。所以说好东西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好东西。她发现自己被一些照片的整体氛围所深深吸引,是那些照片上所显示出来的整体的岁月静好打动了她。它们是由光线、木地板、高房梁(这意味着是西柏林战前修建的老房子,有幸躲过了盟军轰炸)、墙上的画作、其他的家具所共同营造出来的,有时候还要包括上窗外的树。相比较起来,所卖的物品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了。黛西告诉她,她刚又订了一套上次买的品牌的书架,今年它们又涨价了,现在还没运过来,她肯定会请工人来安装,自己是装不了的。这种品牌的比较小众,又贵,“小广告”上几乎没有人出手,即使有,也不在柏林。但是居然有卖这品牌折扣码的,她摇摇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刘恒对家居装饰明显没什么要求,她去过他的宿舍,不到十五平米,像所有的学生宿舍一样没有任何特色。为了招待她,刘恒给她下了一包方便面,用的是昨天自己做的骨头汤,还特意给她留了两块牛肉。走的时候,她想起曾经去看望过的一个朋友,当年也在国外读书,房间也是毫无特色,但是他的书桌前的墙壁上贴着他手写的一句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字有些稚嫩。朋友说,他就是靠着这句话坚持下来的,他不想再读这个该死的破经济学了,他想换个国家生活,说英语的国家,比如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