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鹿溪

作者: 任白衣

白先生从未踏出鹿门书店一步,这间书店开张至今,也从未有顾客上门。书店前院的东北角,一架书柜,两张玻璃钢瘦腰椅,围着一个黑黝黝的火盆。火盆原是瓷白色的,书烧得多了,就成了黑色。这种黑色,是随时向人宣誓效忠的,是失去欲望的深夜狂潮退去之后,残留于日间的一抹堕落的灰烬。

白先生随手取出一本书,一页页地撕,残页再对折撕成两半,他陶醉于书页发出的悲鸣,更陶醉于烧书时那种介于生与死的灰烬味。老榕树里的鸟将鸣未鸣之际,他屏息聆听,黄昏的绿影千方百计地将鸟掩藏起来,鸣声依然流出了树心的欲望,犹如水晶雨点从翠绿云层中洒落。

白先生点燃了火盆里的书页,注意到身侧空空如也的座椅,就在火与鸟鸣的秋光里,他想起了鹿溪。

这座城市有些令人捉摸不定,人不如鸟,总喜欢用其他的东西替代他们的喉舌,鹿溪的舌头恐怕是被他的画咬掉了。白先生事后回想,如果鹿溪没有遇见国画,人生会是另一种光景,如果他没有遇见鹿溪,他还是原来的他。

在这样的城市,白先生的书店小得聊胜于无,他一时心血来潮,招聘了一名暑假工。无论是谁,都需要有人走进这间书店。鹿溪就读于深圳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高高瘦瘦的,鲜嫩的胡须欲黑还灰,全身只有那件校服有一点可取之处。他来应聘时,白先生注意到他的衣服、头发凝结着清冷的白露,或许他来自一个秋风夕起的黄昏。后来,当白先生决定出门寻找他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也是那片未响应的暮色。时间失去了它的进程,这令整座城市看起来都软趴趴的,摩天大楼、老村、古祠堂和他的书店,所有的建筑体内流淌的字符血液凝滞不动。

鹿溪在做自我介绍时说他喜欢国画,并向白先生展示他的新作:水墨舒散的云山,分不清性别与年龄的云寡欲无为,春色在树木的骨骼间晕开一团团心事重重的绿,苍老的山皱着眉头,细看之下又似摩天楼群,拥有三个影子的少年正在云烟飘渺处登天,脚下是无形的台阶,头顶是冷漠的月亮。鹿溪问,你认为他是要去摘月还是入月?白先生问,为什么画里的人会有三个影子?鹿溪的眼里浸透着一轮郁郁寡欢的月亮。这样的月色,就是答案。

白先生于是有了期待,国画里的书店是一种全新的解读,那是庄子遇见了孙悟空。他希望鹿溪将其画出来,让他拿到焚书角烧掉。这是鹿溪第一次遇到有焚书癖好的人,他注视着白先生,眼神发出淬炼艺术素材的笑意。

于是,焚书角多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白先生是在鹿溪缺勤的一个星期后,才意识到焚书角的座椅重新空了起来。仔细回想,鹿溪并没有给书店带来多少幻想的热度,他自身甚至比书店更加缺乏冒险精神,仿佛他的生命在另一个时间进程里。

白先生得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重新审视另一个被世人遗弃的解剖标本。鹿溪也是被这座城市剥夺了想象力的局外人。他那愤慨的血肉可以点燃太阳,早衰的心却成了一颗白矮星。白先生知道那种感觉,身在人海之中,找不到一个愿意跟你视线交触的人。人海就是死海。

暮光碎了一地,无人光临的书店静得有些让人活不下去,白先生决定出门寻找鹿溪。

这座城的街道一直在疯长,现代楼宇犹如一层层凝固的巨浪。白先生内心深处有一个秘密:他对这座城市怀有难以言说的恐惧感。他曾做过一个梦:深邃的海底沉眠着一头没有头颅的古兽。这并非他的恐惧之源,他躲在书店内,只为了避免被门外的海洋溺死。他亲眼目睹这片海洋溺死了无数光阴的讲书人。他不敢有丝毫的侥幸之心,他永远进化不出能在这样的海洋呼吸的鳃。

白先生以囚徒的姿势站在书店门槛上。鹿门书店的寂静同样浩瀚无边,深似海,他在里面活得太久了,早已忘记了不敢出门的缘由,但身体还一直记得。他的脚尖始终保持在门槛外缘内侧,连一毫米都不敢超越。他的灵与肉,成了临时的敌人。

出不出门,这是一个问题,他知道只有迈出去,外面的人才能进得来,他也知道外面的人正等着一层层地剥开他的果皮,企图唤醒果核内的十三名虐待狂,他什么都知道。他眼里的雾影渗入了心脑,本能占了上风,身体乖乖地走回书店。老榕树下的座椅披挂片片新与旧的落叶,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除了落叶外,座椅已经找不到其他的饰品了。他坐下去,拿出手机翻看鹿溪的朋友圈。最近更新的信息是那幅山水画,鹿溪打上了画名——《三个影子的人》。

白先生给鹿溪发了一条信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手机悄无声息。他又发了一条语音。晚风翻起了层层的夜浪,他摁亮了书店里的灯。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存在两种灯光:一种是书店的灯光,懒懒散散,透出一种秘密的温暖,宛若无头古兽的体温;另一种是除此以外的灯光,说谎的,虚假的,戏弄的,每一道光影都有一个癫狂的名字,每一道光影都纠缠着无数的趋光虫。

白先生打了一个冷颤。深海海底的无头古兽藏着一个痛苦难安的秘密。或许是它将自己藏在了这个秘密里面。白先生知道自己总有一日将会面对它。出于逃避这种命运的本能,白先生给鹿溪拨打了语音通话。第一通没人接。他非常有耐心地拨了第二通。一个急躁的烟嗓音在电话另一头叫了起来。白先生按住加快的心跳,抓起玻璃桌上的一片落叶,捏得手指关节发出紧张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一个烟嗓音问。

白先生听到刀砍木砧板的声音,有种置身于一个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现场的恍惚感,凶手喊着下一个就是你。他慌慌张张地挂断了语音通话。秋夜漫漫,冷汗如露。白先生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灵魂得了枯萎病,承受不起半点人间烟火的焦味。溺死时间的,不单是外面的人世之海,还有他自身的怪诞观。

这时,电话铃声追了过来。他本能地以为是快递或外卖,鹿溪的头像在手机屏里跳动。白先生的心跳转移到他的手指上,他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手指,终于逼迫它以心平气和的姿态去按下接听键。

你是不是鹿溪的同学啊?

我……是他的朋友。

哦,原来是朋友,那你找我儿子有什么事?

就是……他之前不是在书店上班吗?这几天都没来了,想问问他是什么情况。

上班?我没听他说过,那老板有没有给他发过工资?

白先生愣了一下,仿佛听到来自另一个人世的风声。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就是有了,那间书店在哪里?

白先生报上了地址。对方说了声“我收档后过去拿”就挂了电话。

“烟嗓音”站在书店门口时,书店吐出的光与街灯将他的身影渲染成一个扭曲的生命体。这名中年男子的头发黑的软,白的硬,这令他的眼神显露出矛盾性——妥协的漠然与生存本能的癫狂。他全身散发出真实的气味,好像有成千上万的死鱼鬼魂游聚在其周围。他的嘴角挂着尴尬的笑。白先生拒绝将他与鹿溪的父亲联系起来。男子直接说明来意,白先生只准许他站在门口,他不能让这名来历不明的男子破了例规。两人互不退让。男子眨眨浮肿的眼睑,身上的灯光夜影,不论是浓的还是淡的,都悄无声息。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带。

我是鹿溪的爸爸,来拿我儿子的工资。

鹿溪自己为什么不来?

那个没命仔来不了了,他走了。

男子说这话时,眼瞳的表面蒙上一层乳白色的麻木组织。他捧着一个布满多层次、多重迷宫的月亮,来到这里将其交给一个陌生人。一阵惊颤如黄河从九天上泄流而下,白先生听到别人的死讯,被剥夺的却是自己的生命,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你说的走了,是死的意思?白先生说。

男子冷静了下来。有些如夜色般深沉的话语,只适合说给陌生人听。他说,五天前,鹿溪的班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鹿溪去参加班级暑假活动的时候,偷了同学的钱,我当时就问班主任他偷了多少,马上把钱补给了她,我做阿爸的,又没文化,除了给钱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他的妈妈是有讲了他几句,他还不服,说是没有偷,他妈妈跟我天天在菜市场杀鱼卖鱼,手脚不敢慢,心性是有些火爆的。结果,那个没命仔还要跟他妈妈打架,我没理他们,直接就出门去了菜市场。搞来搞去,生活,读书,学习班,样样还不都是要钱?听他妈妈讲,我前脚走,他后脚也跑了。到了第二日,班主任就来电话,说是鹿溪在学校的教学楼跳楼了。你说这不是读书读坏脑了?偷钱嘛,还了就算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小时候也偷过,长大了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也没见我去杀人放火,你把书读好就好了,为什么要去跳楼?

灯光,夜色,幽暗的绿影,它们运用明暗的对比手法,联手将鹿溪父亲推回到古代山庙的一个时光点,让他成了一具褪色的泥塑。

你就没想过鹿溪是真的没偷?

这是老师说的,哪里还会有假?我们海陆丰人,老师的话就是圣旨。

我小时候经常把我爸骗得团团转,我爸到现在都把我当作是诚实的乖儿子。

鹿溪父亲的面色呈现痛苦难安的状态,曾经深信不疑的秘密,成了一个等待探索的深渊之国。他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微不足道的过错,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异。他所有的精力都耗在拒绝承认儿子遭难的现实上,无法同时面对两个敌人。

要不你帮我查查看?我给你他班主任的电话,鹿溪的工资就当作调查费。

我去查?鹿溪出了这样的事,你做人父母的,还天天去菜市场开档做生意,我就是能查出点什么来,有意思吗?

我不去菜市场杀鱼,就会想去学校杀人。

这不是威胁,只是一种单纯的悲苦陈述。白先生的面色沉静了下来,无声地答应了,这位失败的父亲和他一样懦弱。他们彼此置换了敌人,构建了一个怪诞的互存关系。

阳光透着温暖的牛奶味,新到的一批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书店的木门外,它们无法预知焚书角有一个火盆等候着它们,对它们而言,死亡还是一个遥远的概念。白先生站在木门内,将包裹拿了进来。书店这扇木门普普通通,像是他与这座城市保持联系的一页书。爬山虎沿着两边的篱笆开创一个新的王国,庭院如一泓轻盈的清水,春的气息,夏的蝉鸣,还有秋的露影,尽是白先生想要的,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踏出门,便可一直做他的白先生。

白先生从新书的水墨香中嗅到了一首童谣的故事。一个无形的童话世界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带磁石的笔盒、玻璃弹珠、鹦鹉、闹海的哪吒、游戏里的英雄。如此热情、高贵的国度,却被书本出卖给了这座悖德的城。他不知道错的是谁,他一直在这间书店等待这样的国的还魂。

白先生叹了口气,亮起的手机屏幕显示鹿溪父亲发来的电话号码。他机械地迈出书店的门槛,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寻找鹿溪,还是要去调查他的死因。一扇门,可以因他的选择,分别通往生与死的两极,他如何敢否定这座城、这间书店的怪诞?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张古老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上,鹿溪就读的学校所处之地是一座宋朝的古城。古城的旁边有一条颜色如琉璃绿般缓缓流淌的河,白首渔翁总会在拂晓的固定时刻,一根钓竿垂挂一线云烟里的晓月残星。他还记得那水声深处的故乡味。面前的街道华而不实,高低不平的建筑单调,靠装饰勉强扮演出繁盛的形状,一旦灯火不再亮起,荒废的灰尘会第一时间将它们腐蚀成一具水泥与钢筋的骨骸,朝每位过路人不停地吐它那颓废、灰暗的浓痰。

这是人的城,还是城的弃骨?

白先生想起不久前在门口发生的凶杀案,一只钢的鱿鱼捕食一群皮影戏里的水鬼,事后逃到了月亮,结局无人关心。那个月亮大得几乎占满了整片天空,表面铺着蓝的、绿的、白的玻璃碎片,仿佛它才是地球。

此时,白先生的脚尖距离门槛外缘约八厘米,这是他与鹿门之外的世界的距离,也是老榕树叶掉落地面的秒速。他的脚尖动了一下,挪了几下,这个距离并没有缩短一毫米,喉咙却几乎紧闭了,胸腔的风声回响在庭院里。风信子,紫婵,紫罗兰,那些含苞待放的,将花心付之夜色的,将花香交给泥土的,都不再想明天的事。缺乏美感的光刺破了夜的肌肤,海水从中拥挤了出来。它们的步态如凝胶,似沼泽,伪装出彬彬有礼的绅士派头。白先生双手紧捏大腿两侧的衣角,所有的光都变得刺目起来,玻璃弹珠在耳膜上跳一曲华尔兹,那韵律难以捉摸又不想妥协,最后都以露水的形式逃出他的肌肤,化作丝丝缕缕的风。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