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人的日常笔记
作者: 刘川沉默的诗人
一大群诗人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突然一个诗人不说话,他沉默下来——他的语言之神溜号了、走掉了。
不,或许相反,是他的语言之神突然降临了,才把他从庸常的、虚假的语言交流中阻断,让他进入那真正的与神的对话——可以用语言,也可以不用。
笔记本的延续
学生时代他偷偷写诗,在政治、历史或地理笔记本的背面,在这些与诗看似无关的学科作业本的背面。而今,他用单独的白纸本写诗,写完一读,发现诗的另一面,仍是政治、历史或地理,它们延续过来了,无法清除——但他微微一笑。
衣服上的台词
戏台上,同一个人,穿上薛仁贵的衣服就要说薛仁贵的台词;穿上杨子荣的衣服就要说杨子荣的台词。生活中也不例外,没人能够脱离衣服。衣服就是剧本,自带了一整套台词。
瓶子里的诗人
某诗人醉了,对着一只空酒瓶唱了好几首歌,然后盖上盖子从青海寄给我。我偶尔打开盖子听听——什么都没有。但是,并不能说什么都没有。一打开瓶子,我眼前就浮现出大醉的他对着瓶子唱歌的搞怪、有趣、可爱的场景。这难道不是一只装了诗人形象的瓶子吗?瓶子不再是空的。
空中的箭
罗宾汉死前朝远方射出最后一箭,说:埋我于箭落之处。
我亦射出一箭,告诉人:去,将我之墓地拿回来,我再射几次。
——诗人是不会死的,一落到地面、接触现实,便又活了,只有悬在空中,才是死的。所以这箭,让我死,也让我再生。
时间中只开一次的梅花
我家中一面镜子照了二十几年,前天不小心落地摔破了,才发现它的背面刻绘的是好看的梅花:也不知是镜子破碎使它开放了,还是它的开放使镜子破碎了。
左侧的乳房
古时亚马逊女武士为交战时更大幅度拉弓射箭而割去了左乳。尽管而今只从她们墓中出土一把剑和几个箭头,但她们右乳哺育过儿女,缺失的左乳参与了保护家园。写诗,你也要删去一些词语,为是使诗射得更远;用剩下的词语延续你作为诗人的生命。
身份的偷窃
他看中老乡的鸡,捉到手,如何带出村庄而不被发现呢?他把鸡放进了小提琴琴盒。就这样,这只刚刚为黎明啼鸣的公鸡又进入了琴盒形状的黑夜,而公鸡在黑暗中是不会叫的。村民们尊敬地看着这个艺术家背着琴盒离去——你看,用艺术及艺术家身份行窃,多么容易!
水的次序
今天上午,恭敬与数位长者座谈。
其实就是按资排辈,客套着分饮一大壶白开水。
回家又要被我家猫嘲笑了——白开水也分座次?
国土的延续
俄语词汇的重读音节变化不定,而波兰语中重读往往是倒数第二个音节。
他从波兰移居俄罗斯多年。
他保留他的国土的方式是有意无意地在俄语词汇中,把重音放在倒数第二个音节。
复活的朋友
叔本华说:“每次分别都让我们提前尝到了死亡的滋味,而每次重逢则让我们提前尝到了复活的感觉。”一个朋友反复删我又反复申请加我,我想,他并非乐于“复活”,而是乐于处在“轮回”之中。他痴迷于在生死中的自我折磨。
虚拟的行走
在微信运动步数排行榜上,有人在办公室坐着通过摇手机攒步数登榜。虚拟地踏入现实,走入生活。此人很聪明,但他不知道,其实此乃诗人写诗最常用之法。
同龄的花
波齐亚说:“你手中之花今日才开,却与你同龄。”
是的,当你五岁见此花有五岁对花之感受,你五十岁见此花有五十岁对花之感受。
今日之花与你同龄,本质上是你从今日此花上看见今日看花之自己。
容易消失的文友
我无聊中用圆珠笔在掌心感情线上又画几条分叉之线。或许,会增加一些无比亲密之笔友、文友。
不过,一洗手,他们又离我而去。我了解他们。
身上的先知
关节炎,是一个“人”。他是一个先知。一个气候变化先知。来自过去的经验总能作出预警。他的过去,使他知道未来。
词语形象的人
不知谁说过,“诗人是一个被翻译成词语的人”。
我不反对,只补充说:“诗人,正是一个被翻译成词语的人,但不是用词语把一个人翻译成诗人。他是词语形象的一个人。”
最小的力量
诗人在诗中用的力大小能启动核按钮便可。核爆炸的力量要在读者身上产生。阿巴斯说:“最有效的眼泪并不流到脸颊,而是当它在眼中闪动。”所以,诗人还要稍微向内用一些力,控制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飞走的舌头
某人有一只鹦鹉,常学他说话。一日,鹦鹉飞走,他急忙登报:“本人走失鹦鹉一只。该鸟一切言论,本人概不负责。”声明也没用。鹦鹉,其人飞走之舌也。
文学作品亦然,虽然离开作者,却永远代替作者说话。
课本中的乌鸦
一只乌鸦口渴了,见山顶有半瓶水,便从河边衔石子投入瓶中喝水。问:为何不直接喝河水?答:课本中,最聪明的乌鸦的做法是投石子入瓶,已成世代乌鸦喝水之传统;喝河水,无传统,反祖制,不聪明。
衣服上的我
选择衣装,就是定义自己。打扮与装束,就是具体地描述和解释自己——
着拖鞋、摇蒲扇上街,就是五湖散人;
穿大裤衩、牵狗而行,就是乘桴浮于海,出走于世外。
空无的饵
许诺,诱饵之一种。
其饵乃虚拟、空无、或然之物,挂在钩上之根本不存在之物。
对人类晃一晃空钩就行,只有人类爱咬空空无饵之钩。
重组的石头
某一年,道观里的信徒们亲手拆了道观,用拆下来的全部石头建了一座寺院。这些石头除了各自位置有所变化,其他并无变化。这些信徒除了重建这座房舍,身体也并无变化,但他们一定与以前不同了。
丧失的箭
晨读《易·旅卦》第五爻,辞曰:“射雉,一矢亡。”
——一心想射到野鸡,却白白失去了一支箭。
邻家大哥天天买彩票却从未中奖,可谓日丧其矢也。
蚊子的去来
蚊子来咬我。我奋起一击,它飞走,翩若惊鸿。但我并不去追赶。我的肉体在此,它就会回来。
——如果它再也不回来呢?岂不是更好!
自身的遮蔽
诗人身上,一些器官常常遮蔽另一些器官。博纳富瓦说:“不蒙上眼睛,就看不清楚。”诗人对现实的“观看”就怕受到双眼看见的虚幻现象的干预,从而丧失理性。所以,在“事实”面前,需要闭上眼睛,用心灵再观看一会儿。
路上的石头
因纽特人去见仇家会送上一块石头。有时在路上见因纽特人带着一块石头,便可知道,他心里有个仇人。但路途漫漫,带着这沉重之物实在是负担。仇恨本身就是负担。当他突然扔了石头,你知道他饶过了仇人和自己。
云雾的形式
据说老虎下山吃了一个和尚又返回山顶。
而山顶只有一团云雾,看不见老虎。
即使看见老虎又能怎样,有虎皮遮挡,也看不见和尚是否在里边。
虎皮,帮助人们杜撰了又一团云雾。
无休止的循环
两个窃贼精于偷盗,只要房中无人,便能将财产偷回家去。巧的是,他们偷到了彼此家,他们的财产开始循环。穷人和国王也是这样,隔一段时间,从对方那里偷一下:权杖和锄头开始循环。
绳子的另一头
写作者永远处于未知之中。他在雾中捡起绳子一头,用力拉,不知拉出的另一头是一只狮子还是一个美女,绳子从未给予确切承诺。有时,他更迷恋手中这条绳子本身。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拉住了绳子,或许正是绳子神秘莫测的另一头把我拉到了今天。
迷失的虫
一只小虫在我书房迷了路:到处都是书,到处都是书,堆放得乱七八糟!在一只小虫眼里,这些书放的不同位置使它迷路。而它不知道,我也迷失在这些书中。我还以为我可以移动这些书的位置,其实,我被这些书彼此之间隐含的某些关系,铆钉在现在的位置。
苹果的贞操
苹果全身各处,都是它的贞操。不论全身任何一处,只要被人咬了一口,别人都不会再吃,只能由这个人继续吃下去。哦!这一口,也是这只苹果的命运。
伤疤里的虎
他曾在动物园当临时工,给动物投喂饲料,因操作失误,胳臂被虎咬伤。他每次喝酒吹牛逼吹不过人家,就一撸袖子,亮出伤疤,嘴里发出一声虎啸,说,老子都被虎咬过,还怕你们吗?就这样,虎在他身上又复活了一次。看他自豪骄傲的模样,仿佛他不是被咬伤者,而是那只猛虎。噢!人啊人,伤疤里供养着多少野兽!
不动的公交车
教室像公交车,坐两学期,到站,下车,到下一个年级另一个教室去上课;这里教室,另一批人上来。
办公室像公交车,坐若干年,有人升科长、处长,有人升局长、市长,到站,下车,退休或去其他办公室;另一些人进来。
双倍的砍伐
寂静的山林里有人砍树。他每砍一下,声音都撞击我身体颤动一下。
当山林传出一个回声,又撞击我身体颤动一下。
胡萝卜的干扰
在当当网查书,搜索俞敏,出现在一大堆俞敏洪当中;搜索刘川,出来好多重名的刘川;搜索葛亮,被好多诸葛亮夹带。真乃拔出萝卜带出胡萝卜,或者只有带出胡萝卜才能拔到萝卜。相似性的干扰,让萝卜还要从胡萝卜中再拔一遍。
手的分身术
对一只蚊子来说,手,是它的刑场、刑具、行刑者;
当然,手一合十,又成为它的超度者、悲悯者。
被定向推送的现实
对作家来说,他亲自面对的现实未必真实:马可·波罗写过一个小国,该国之人全生有尾巴,尾长一指,近似狗尾。当然,最大可能是,他越探访奇特,人们越给他编排奇特;若他喜欢鬼神,人们就给他讲鬼故事。作家惟有朝现实再深入一步。
故乡的迷失
我用我故乡的方言在导航系统里输入故乡的地址,导航无法识别更无法带我去往那里。
老鼠的显现
因为陈放于书橱太久,乐谱被一只看不见的老鼠啃咬,现在拿出来演奏,残缺处要胡乱发挥或跳过去。听上去,这支著名的曲子里像有一只老鼠,在啃咬乐谱。
画面的遵从
马克斯·恩斯特给自己的花园画了一幅画,画完发现少画了一棵树,他马上砍掉了这棵树。他遵从了他的画面。我无理由嘲笑他。为了喝咖啡我特意买了咖啡杯,因为别人都用这种大杯子,而不是用家里的茶杯——我遵从了别人的画面。
梯子上的人
小时候,我常躲开大人,爬到阁楼上玩。长大后,那里只放不用之杂物。有时,我仍扛来一架梯子,爬上去,并不上去玩,也不取用过去之杂物。我只是爬上去。每上去一阶,我就年轻几岁。
井中的和尚
某傻和尚回故乡遇到儿时的井,低头一看,井底也有一个和尚,叹道,原来我儿时就已经是和尚啦。读某大诗人传记,作者把这个诗人童年每件小事都写成他未来成为大诗人的征兆。在时间的井中,他和那个傻和尚有什么区别?
疾病的延续
人们疾病痊愈时,有的崇拜上了医生,有的仇恨上了疾病。他们并没有真正痊愈。
拨错的号码
陌生人都是从我亲友那里得到我电话号码。而昨天接到一个电话,他获得我号码的方式很特别,却并非不可能。他不认识我亲友,他只是给他亲友打电话拨错了一个数字。
哦!我与他亲友号码如此相近,请允许我把这也当成一种亲友关系。
镜子的介入
狗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敌人,愈加勇敢,吠而扑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