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词惹出的庭院硝烟

作者: 谢宗玉

有时,会感到惭愧。每次逛岳麓书院,只是来养养眼睛,看看里面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花草树木,感受一下这里古朴、苍翠、清冷的氛围,身心便觉得满足。

偶尔,也会对这里来来往往的古人产生兴趣,想对这小小庭院的历史维度有更清晰的定位,对这里曾经的思想交锋有更深刻的认知。不说别的,如果能厘清儒家思想在这里的发展脉络,或者仅仅是弄清楚朱熹的理学与王阳明的心学在书院的兴衰,都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至少,以后再带朋友来游玩,也不至于嘴拙词穷,肚子里掏不出一点干货来。

然而,每次都只是想一下罢了。待下得山来,从河西回到河东,头脑中纷繁琐碎的事很快就把这份心思给淹埋了。过不几天,甚至都忘了曾有过这样的意念。在激流飞瀑的时光中,要把一份意念变成现实,太难了。

这一回,得了一个写作任务,正好趁机补充一下自己的知识学养,搞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不但要自己明白,还得写出来,让读者明白。

朱熹是宋代人,王阳明是明代人,两人相隔将近三百年。王阳明拜谒岳麓书院时,朱熹早被推上了神坛,不但是书院的传奇人物,也是华夏儒生的精神导师,其地位仅次于孔孟。

年轻的王阳明被贬贵州,路过长沙,凌晨渡江上岳麓山,不仅是为寻幽访古,瞻仰前贤,更重要的是,他想走出自己内心的精神困境。他在林子里徘徊了许久,然后登上岳麓山顶,远眺星沙风物,怅然长叹,恨自己不与朱熹、张栻两贤同一个时代,以致满脑子疑惑,得不到解答。“我来实仰止,匪独事盘游”,“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

在写给岳麓山的两首诗中,只有缅怀与景仰之情。更多的情绪,则被他深深地闷在了心里。其实在这个时候,这个“叛逆”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怀疑精神导师朱熹了,对他“格物致知”的方法望而生畏。历史上著名的“阳明格竹”事件就发生在他来岳麓山之前。只是很多年之后,他才敢在《传习录》中坦陈心迹。

一个词,就这么隔着岁月的风烟,在这个幽静的庭院,让两位先贤来了一次不动声色的思想交锋。

《传习录》问世时,王阳明已攒足了声名与威望,他老气横秋地说道:“大家都说格物应该按照朱夫子说的那样做,可世上真正有几个人那样去做了呢?我倒是尝试过。当年,曾与一个姓钱的朋友感叹做圣贤好难,一个人要格尽天下万物,哪有那么大的精神力啊?于是,我便指着亭前的竹子,要朋友先格一下看,看究竟能格出个什么名堂来。

“朋友每天望着竹子,冥思苦想,殚精竭虑。三天后,他劳思成疾,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我以为是他精力不济的原因,于是我便亲自上阵。可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从早想到晚,都没能从竹子身上想出个啥道理来。七天后,我同样一病不起。病愈起来,两人相视苦笑,摇头叹息:我等凡夫俗子是做不来圣贤的,也没有朱夫子那么大的精神力去格尽万物。

“等我后来去了蛮夷之地,在贵州龙场安静待了三年,才想明白其中关窍:原来天下没有哪样东西值得剖析,我们要格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内心。大家坚定信念,把格物的功夫,全用在自己身心上,那每个人就算成不了圣贤,也可以抵达圣人境界,成为一个大写的有担当的人。”

这便是大贤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认知。这种啼笑皆非的认知,让现代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所谓的“阳明格竹”,听起来更像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一个寓言。

在唯物主义世界观里,只要是中学生,对“格物致知”的认识,就不会有太大的歧义:格,分辨、剖析、研究;物,物体、事件、事物;致,发现、抵达、得到;知,知识、原理、道理。格物致知就是客观剖析、研究事物的方方面面,我们就能得到关于这个事物的准确知识和原理。

在现代社会,这个词具有相当的普适性,是探寻学问与真理的不二法门。它就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一目了然的道理,根本用不着再去质疑和探究。

作为现代人,我完全无法理解,当年王阳明遇到的精神困境究竟从何而来?他怎么会对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产生怀疑?而他“格竹”的方式,更像一次无厘头的搞笑事件,仿佛一幕疯癫的荒诞剧。以这样的方式来否定“格物致知”的正确性和可能性,让后人会以为古人的智商,还不如现代幼儿园的孩子。

王阳明先不确立格竹的目的,比如说,为什么竹子的韧性这么强?竹子与树木有什么区别?竹子空心的原因是什么?竹子为何是横生根系?竹子的耐旱耐涝性怎么样?如何才能让竹林长出更多更肥的竹笋?等等。

也不寻找格竹的方法,比如说,翻阅所有与竹子有关的文章;砍下竹子,研究它的纹理结构;刨出竹子,查看它的根系布置;多处移栽竹子,分别记录它的耐旱、耐涝、喜肥、喜光性;请教农人如何栽种竹子,才能提高它的成活率;等等。

他啥也不做,只拿把椅子,正面对竹,像看美人一般,直勾勾盯着,然后就想从中获得一个道理。让人忍不住感觉荒诞不经。

王阳明这么理直气壮,显然是觉得揪住了朱熹的漏洞。

那么,朱熹是怎么看待格物致知的呢?

《朱子语类》说,上至宇宙本源,下至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可以找到各自的道理。一本书不读,你就不知道这本书的道理;一件事物不研究,就不知道这件事物的成因;一样东西不剖析,就不知道这样东西的原理。而一件事物不可能囊括所有道理,一个道理也不可能概括所有事物。“一物格而万理通”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学子们当持之以恒,今日研究一物,明日剖析一物,当懂得的道理达到一定量的时候,你就会融汇贯通,豁然开朗,整个宇宙在你心中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这时通天彻地的你,就近乎圣贤。

朱熹的这番话,即便放在现代,也没有多大的问题。我们不认为朱熹的方法论错了。做学问嘛,就得从小事入手,一项一项地来,循序渐进,坚持不懈,臻于化境。

然而,世间万物,皆有各自的道理。能触类旁通的,往往是同类事物,或者说同一学科。鲸与鹏、物理与政治、自然学与社会学,想要混为一谈,融汇贯通,那几乎不太可能。

朱熹的问题就在这里:一是他倡导的研究对象,范围过于庞大;二是他从未提出格物的方法,他本人也没有亲自下场格物的典型案例;三是他格物致知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圣贤。而圣贤,在人们心里,不一定是学问大家,而更接近于道德楷模。

那么,当一个人格物获得足够多的知识后,如何顺理成章地成为圣贤,朱熹至死都没讲清楚,这正是王阳明最大的困惑之处,所以他武断认为,要想成为圣贤,求诸各自内心即可,根本不需要去格身外之物。

而朱熹无法讲清楚的问题,对现代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以袁隆平为例,他一生研究水稻,虽不能格尽天下万物,但单水稻一项,举世恐怕再没有比他更有学问的了。而学问做到深处,能转化为巨大物质利益。袁氏一学,可活人几亿。

袁氏在格物一途,心智坚定,目标恒一,敢于失败,愈挫愈勇,永不放弃。他整整一生都沉浸在水稻世界里,再无其他杂念,心灵纯粹,不染纤尘。他不但翻倍粮产,还著作等身,即便逝世了,后来者仍能从他的学术中寻找灵感、规避歧路,继续造福人类。

就算按古代儒家标准,立功立言立德,袁氏也是大满贯得主。他若不是圣贤,那谁又称得上圣贤呢?然而袁氏少年时不一定有成为圣贤(道德模范)的梦想,他甚至也没有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襟怀。“禾下乘凉梦”能否成真?主要成分是科技探索,人文关怀则是附加的。然而就是这样纯粹的科学兴趣和自然好奇,锤炼他一生的品格,力助他成就不世之功。他的学术专著里,也许无一字言仁爱,但字字背面都弥漫着“仁爱”的芬芳。

在朱熹之前,有一个人近似袁隆平,那就是《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可惜朱熹和所有古代儒生对他都没有足够的重视,以致根本无法说明白“格物致知”的成圣之路。稀里糊涂地格着物,突然之间就成了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辩证关系,在古代儒贤的思维里,似乎从来没出现过。好好的唯物主义方法论,到了王阳明那里,竟成了唯心主义方法论,并且因果倒置,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古代儒生发现不了“格物成圣”的转换与演变的奥秘呢?这得要归咎于儒学的本源。

格物致知这一词,源自《大学》,《大学》剥离于《礼记》。儒家“格物致知”的最终目标,不是要将人类送入一个物质丰富的世界,而是要将人类带进一个道德圆满的社会。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片面追求精明文明,而忽略了物质文明。这才是朱王挣扎在“格物致知”的泥潭里出不来的根本原因。

《大学》里有一段话,对我们理解古儒的“格物致知”学说很重要:“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段话明显表示,格物致知的终极目标,不是为人类谋福利,而是利用格物知识“明明德于天下”,将好的道德秩序推行于四海八荒。而获取知识的最初目的,竟只是为了“诚意正心”。

诚意在这里是指意念通达。正心则是指心灵纯正,无杂质,也无挂碍。知识为什么能起到这个作用?是因为这些知识都是你亲自实践研究得来的,或是经过深思熟虑认定的。而不是屈于权威,口是心非,人云亦云。

通过“格物”,你认清了这个世界,然后心口合一,是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意念才能通达,心灵才会明净。之后以诚修身,才会成为一个正人君子。再之后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逻辑当然没错。可如果知识仅仅是为了拿来“诚意正心”,而不用作功利转换,那便是本未倒置、大材小用了。但这正是儒学症结之所在。重义轻利是儒家的核心观念,两千年儒学,就没有重视过科技之功。儒家眼中的立功,仅仅是指协助君王治理国家或抗击侵略。陪祀文庙的历代圣贤,都是管理型人才,没有科学家。“致君尧舜上”是为了“再使风俗淳”,“平天下”的目标是“大同社会”,而不是富裕社会。

那么所谓的大同社会,儒家的顶层设计究竟是怎样的呢?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只要稍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大同社会”的确是一个道德和谐社会,而不是一个物质丰富社会。跟我们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有较大区别。共产主义社会首先要求物质极大地丰富,能满足人们“按需分配”的愿景。而大同社会的物质要求,仅仅是够用就行,或者说,底层的人们饿不死就好。个人可以不浪费财富,但绝不以追求财富为人生目标。大同社会关注的是个人的品质修养、人与人的友好关系、社会的和谐状态。

正因为这样,才有《论语》中孔子的片面认知与教学偏重: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显然是一个袁隆平式的学者,无奈被孔子彻底否定了。孔子对农事的轻蔑,其实就是对自然科技的否定,这种贵族式偏见导致儒家的“格物致知”注定只能流于表象,而无法获得真正的知识,甚至无法厘清获取知识的途径,也就是方法论。

王阳明就是例证。当他要认真格竹时,竟只用“逼视”这样最笨拙的办法。即便能侥幸格出一些道理来,也无非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种拟人或比德式知识。

而儒家及朱熹所要求的“穷尽物理”,或许正是类似于这种道德感悟吧?正因为这样,王阳明才觉得求知于外物,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求知于内心,只要心存“敬”“爱”,那么“知”瞬间便来,根本用不着像朱熹提倡的那样,穷其一生,格尽万物。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格来格去,只怕一事无成,最后倒在格物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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