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王考

作者: 燕燕燕

鲁荒王朱檀是朱元璋的第十子,十九岁时薨逝,陵园建在邹城,距离我生活的滕州数十公里。我曾赴各地寻访古墓遗迹,却从没想过要去拜谒近处的他。某天,与朋友小桂吃饭时,忽然生起了念头,对她说,我们去看一座明朝亲王的墓吧。小桂表示她并不热衷此类活动,但一个小时后,我们还是站在了邹城郊区的一座山前。那山共九个峰,宛如一条迤逦的长龙,故名为九龙山。荒王墓就在第一座山峰下,正是龙头所在之处。墓的另外三个方位分别是卧虎山、玉泉山、朱雀山,前面又流过一条白马河。相传这墓址是风水大师刘伯温所选,可谓地理形胜,藏风聚气得水。环顾此景,我不由念道: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其间。

小桂问我何意,我告诉她是古代盗墓者的口诀。两人边闲话边进了陵园,只见鸟雀闲飞,再无其他游客。明朝时修的建筑早已毁损,后人仿照明孝陵重建了神道,两边立着石象生,不过那新刻的石兽和文武翁仲面目生硬,看到只想快步走过。往前是一片空地,原本是举行祭祀的享殿,地上还遗留了以往的柱础和台基,借着这一点古意,已能想象出彼时楼殿的宏丽。

继续行走,过一道红门,抬头见一座簇新的仿古明楼。明楼本是帝王陵墓前才可有的高楼,因朱檀死时,明朝成立不久,丧葬制度尚未完善,难免有些逾越和混乱。从楼内穿过,便到了地宫门前,当年凿山开圹,墓室深藏在山腹间,距地表极深。向内探头望去,一条斜坡形甬道修了长长的台阶,尽头处光线幽微,阴寒之气阵阵袭来。我是没有顾虑的,身后的小桂却在迟疑,欲进不进之时,脚下踏了个空。她尖叫一声,伸手扯住我的衣裳,若不是我站得牢,怕是要一起滚到墓中。我有些不快,嘱她稳重。两人敛声屏气,一步步下到了墓里。

墓室有两重门,分前后两室,各自依原样摆着的文物和棺椁,皆为复制品。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地村民试图炸山盗墓,考古人员赶来进行了艰苦的保护性发掘。数月后,封闭近六百年的墓门开启。那些珍奇的仪仗木俑、古琴玉杯、笔墨漆箱,原要为主人在地下铺设一个昂扬的雍容的世界,却因墓室长年积水,陷在淤泥中东倒西歪。年轻高贵的亲王朱檀,躺在楠木制成的棺椁中,当棺盖板打开时,里面喷涌出的浓郁恶臭,令在场的人们呕吐不止。

山东博物馆为他墓里的文物做了“鲁王之宝”的专题陈列,之前我也多次去隔着玻璃观赏。那时我不曾料到,将来有一天能与它们直面相见,甚至以手触摸,这是后话。此时,我身处这座券顶大墓中,向后室棺床上静卧的木棺投去一瞥。一个极想长生的人,在十九岁时早早死去,后人来到这里,免不了都会感叹一声,看啊,这位荒唐的王。我很想在他的居所多做停留,捕捉更幽微的信息,可是小桂在催我。

随后我们又进了隔壁的一座墓室,墓室规模小巧,朱檀的妃子戈氏葬于此间。当走到昏暗的后室拱门处时,我们看到了一尊真人大小的戈妃像。她身段苗条,面容标致,着一袭黄色衣裙,腰间垂着璎珞和珠链。可能在此时间久了,积了满头满身的灰尘,本来极娇嫩的黄裙也变得污浊。她背后摆着一具斑驳的绘着凤鸟纹饰的棺,她就像从棺里走出来的人,站在那里,一双杏眼定定地看着我们。这回小桂没有管我,径自扭头走了,留我与其单独晤面。纵使我有文博工作者的心理素养,这刻也难免胆怯,感觉再与她对视一眼,她就会在我的意识中活过来,于是慌忙折身出墓。外面是风朗气清的九月天,艳阳一照,心神迅速回归。

小桂已登上前面的明楼,立在城垛前,双手插兜,若有所思。我也拾级而上,站她身边。四周松柏森森,万物寂静。忽听小桂又尖叫一声,不停地跳着脚,身子来回晃动。我大惊,以为她被那戈妃的幽魂追过来附了体,却见一条淡绿的毛毛虫被她从袖子上甩下来,掉在地上,安然无损,蠕动着爬走了。小桂飞奔下楼,跑出很远才停住,木着脸不做声。她人高马大,性情粗犷,平生唯独害怕毛毛虫。我忍住笑,追过去好言安抚她。这时,旁边高耸的松树上正坐着一只松鼠,用两只小手抱着松子不停地啃,动作真是可爱。我们并肩仰头看了它许久。

网上见到一幅今人绘的朱檀像,画中男子胖脸,粗短眉,三角眼,肚腹腆起,像个痴肥的纨绔子弟。我与这位画家皆未见过朱檀,他认为这是朱檀,我认为不是。

单位有个年轻小姑娘,在工作台的角落贴了一张明星海报。一个穿淡金色圆领袍、头戴黑色冠帽的男子,面容清俊,神情郁悒。我不知他是谁,扮的又是谁,只是每次经过,望着他眼中沉沉的迷惘时,自然就会想到朱檀。我相信这神秘的连接一定不是毫无来由的,从此朱檀在我心中就有了清晰的样貌。我起意要为他写一篇文,却迟迟未能落笔。

两年后,我在山东博物馆研修时,翻阅了荒王墓的考古资料。在发掘现场的照片中,看到了朱檀。准确地说,是他的骷髅。他的头骨颜色乌黑,多半是丹药中毒所致。眼眶朽空,嘴巴阔大,缺了一颗门牙,另有一颗侧切牙翘到了外面,其余的都还齐整。我注意到他的脸型,狭长且凹陷,下巴突出,其父朱元璋在一幅民间画像里也生着同样的脸,由此倒可推断那位画家不是凭空捏造。

他身上的妆金四团龙纹缎袍看上去还完好如新,腰间系一条白玉腰带,仿佛京戏里套着戏服的黑脸包公,与我想象中的俊美男子相去甚远。这是朱檀在世间留下的贴身衣物,我初看时十分激动,细看不禁惊惧悲伤,一遍遍看,直看得内心无限苍凉。

公元1370年,明朝建立的第三年,二月,朱檀降临人间。四月,朱元璋封皇子九人为亲王,朱檀得封为鲁王。因尚在襁褓中,无法去封地内祭祀,朱元璋在给鲁藩的山川神灵写的祭词中请他们多多包涵:“为第十子檀建国于鲁,国内山川之祀,王实主之。因其年幼,未能往祭,欲令作词以奉神,其词非必己出。然久不告神,朕心甚歉。今朕以词实告,遣使赍香币,陈牲醴,申祭告,惟神鉴之。”行文新鲜有趣,从中可以读出皇帝对十皇子的出生满怀喜悦与爱意,他也像平常人家的父亲一样,为了孩子的前程,先替他疏通关系,不教将来有什么闪失。

朱檀十五岁就藩,离开南京到封地兖州生活。当时的兖州府是山东的大郡,管辖范围北至济南府肥城县界一百一十里,南至直隶沛县一百五十里,东至直隶赣榆县界四百九十里,西至东昌府濮州界三百五十里,乃儒家礼仪之邦、诞育圣贤之地,人皆以来此地做官为幸事。朱檀得此封地,足见父亲恩宠深切。

作为亲王,他享受着种种特权,冕服、车旗、邸第仅次于天子,府中官吏加护卫甲士多达万余人,公侯大臣见了他都要跪拜。这一生,除了不能做皇帝,该得的都得了。或是想要长久与世间荣华同在,又或是人生到达极盛后的空洞无聊,他结识了一批泰山道士,迷恋上服食丹药,一心修炼长生之术。

古时丹药的成分是黄金、汞、铅、铜、硫磺、丹砂,人体内温软的五脏六腑,怎能消受得了此等金石之物。渐渐地,他的身体未见康健,反而严重虚损起来。

第一个妃子是信国公汤和的女儿。史书《罪惟录》中记载,朱檀曾在城外建了一处别苑,时常与汤妃在那里留宿。这种行为违反了皇室规定,朱元璋将二人召到宫中,对朱檀施以髡刑,并赐死了汤妃。若是仅因外出住宿就遭受这般惩罚,未免太严酷了些,让人不由猜想正史之外,也许别有隐情。有一种说法是,朱檀服用丹药后身体不适,眼睛有了失明的迹象,炼丹的道士解释说之所以如此,原因是缺了一味药引,这药引太奇特,难以配到,那就是八岁男童的阉割之物。

朱檀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同时也明白这事做不得。然而他有一个愿意负担罪恶的妃子,汤妃大概太深爱丈夫了,对他怀有可以牺牲性命的忠诚,哪怕会遭到天遣。她派人四处搜寻八岁男童,将他们带到府中。得知此事的朱元璋惊怒不已,本欲将汤妃凌迟处死,后来还是让她体面地自尽了。至于朱檀,默许了汤妃的行为,尽管不能将他治为死罪,但那髡刑是将全身所有毛发剃掉,极具折辱意味,朱元璋希望他能以此醒悟,痛改前非。

洪武二十年七月,朱檀娶了第二个妃子,仍是汤和的女儿,也就是前一个汤妃的妹妹。但他为何还要在汤家选妃,莫非是汤和主动再献出一个女儿来将功补过?抑或是朱元璋认为有大汤妃的前车之鉴,小汤妃更懂得要做一个安分守规的妃子?这又让我费了一通疑猜。

小汤妃陪伴朱檀度过了最后的时日,他服药过度,在洪武二十二年毒发身亡,死之前已是双目失明。这一年,也是朱元璋彻底扫除各地割据政权和元朝的残余势力,实现全国统一的一年。大明,此时正是一个新鲜健康、充满活力的王朝,而那个与朝代年龄相仿的亲王,本应血气方刚的生命却被妄念和重金属侵蚀,眼中的光芒缓缓熄灭。外面的世界辽阔壮丽,沉重的墓门已在身后敞开,他再也见不到父亲打下的如画江山。

六十二岁的朱元璋,对这个儿子的死,有失望,有憎恶,有悲伤,有痛惜。当大臣来向他请谥号时,他评价朱檀“昵比匪人,怠于政事,屡尝屈法。伸恩冀省厥咎,乃复不知爱身之道,以致夭折”。出于公正,他给了儿子“荒”的谥号,谥法中说“好乐怠政曰荒”,这是一个恶谥;出于父子天性,朱元璋仍为他找了万年吉壤,建成宏大富丽的陵墓。

朱檀死后,小汤妃归宁侍父,侍妾戈氏因为给朱檀生了唯一的儿子,被册封为王妃。戈妃应该没有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成了王府的主人。几个人中,她是最有福的那个,抚育的儿子也孝顺贤良。她的墓里出了一方墓志,记载她享年七十二岁。陪葬里有一件青花缠枝花卉纹盖罐,罐的肩部一圈写着“金玉长命富贵”,她的一生称得上如此。

墓志是亡者递向黄泉的一份简历,古代但凡有点身份的人死后都会有一方。朱檀墓里却未见墓志,似乎不合情理。据我揣测,大概当初考虑到若是如实叙述他的生平,会有不利之辞;若是写得虚假隐讳,又有欺瞒地下神灵的不敬,索性含糊过去,连封册、谥册之类惯常要带走的东西一概不放,把功夫只用在陪葬之物上。墓室中布置了一千多件物品,出行车马、家具服饰、文房清玩,一应俱全,富贵且细致。携着这样一份身家到冥界,理应不会被轻慢。

我到山东博物馆的次年年初,“鲁王之宝”展厅升级改造,文物闲在库房。恰好南方某博物馆想做春节大展,借走一百多件,精心策划了展览,向外界发布“鲁王来江南过年”的消息,引得许多人前去观看,效果极好。三个月后返还时,双方进行清点移交,我们的任务是要检查文物有无损伤,再接收入库。

那一天,我戴着柔薄的手套,轻缓地捧起一件件器物细瞧。它们身上的每一处旧痕,都隐藏着主人朱檀的往日音讯。此前,无论是站在他的大墓中凝神感应,还是在一篇篇文字、一张张图片里探究搜寻,始终都觉得有层叠厚重的阻隔,难以穿透。机缘终于来到时空交汇的这刻,他佩戴过的描金云龙纹玉佩,他的织金缎龙袍上镶嵌的莲瓣纹金花与菊花纹金扣,他写完字用来清洗毛笔的白玉花形杯,以及发掘时尚且完整的发髻上插着的那根金簪,一一在我眼前铺展,在我手中流转。这已是一个现代人与一个六百多年前的历史人物,所能抵达的最佳距离。

朱檀墓的前室有一张朱漆高翘头木供桌,桌上陈放着三重宝匣,匣内装有一枚木印。印纽是一只匍匐的乌龟,紫红纱线捻成的绶带从龟腹下的纽孔内穿过。龟身原本贴着金箔,但大多脱落,只余下星星点点,仍有暗光闪动。当年,正是经由印面上篆刻的“鲁王之宝”这一重要情报,考古人员才能够确认墓主的身份。龟的神态温顺,但因那权柄般的四个字就有了统领一切、不容侵犯的气势,面对它时,我竟有汗毛轻轻倒竖、皮肤微微发麻之感。

一套金灿灿的冥币从箱中取出摆在桌面的黑丝绒布上,运输公司的年轻人满眼惊艳,不知此为何物。一位同事解释道:“朱檀下葬时身下铺着褥,在褥与身之间放了十九枚仿洪武通宝的金币。”他接着又低声说:“十九枚,象征着他来人间十九年。”我在旁边听了,觉得真是无比哀伤的一句话。或者岁月的馈赠本就是有份额的,给多少只得领受多少,朱檀固然是自作孽,但谁又能明悉,一切究竟是不是前因早已注定。

我捧起一顶漆黑的乌纱折上巾,它样式简洁又不失贵气,手感异常轻巧。我忆起那位海报上的男子,他头上戴的也正是这样一顶,因而从这刻起,朱檀在我心中的形貌与那男子再次重叠为一人。乌纱折上巾常搭配公服使用,墓里还有几顶日常的圆边高顶笠帽和接见客人时佩戴的九缝皮弁等。最华丽繁缛的是九旒冕,冕上两侧各有葵花形金孔,一根粗长金簪贯穿而过。冕身上镶着金边和金圈,钉着系缨用的金纽,两根结绳上悬着青玉。顶部的黑色长板前后分别垂着九根玉串,每串有九颗赤、白、青、黄、黑的五色珠。它的设计饱含仪式感,且深具寓意,只在祭祀等重大活动时才拿出来戴一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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