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印象(二篇)
作者: 林贤治陈实先生
第一次见到陈实先生的创作是一篇怀人的散文,我很欣赏,随即把它编入《散文与人》丛刊,置于开篇的位置。像这样好的文字,陈先生却很少写。后来黄元把她诗文的结集《当时光老去》送我出版,唯见薄薄的一册,不免感到惋惜。
而译著,竟有十余种,其中译介的作家、诗人有上百人之多。陈先生用谦抑的语气说道:“我自己创作的东西不行,看了别人的书,觉得自己的比不上别人。我不如翻译别人的东西。”她不在乎自己,设想的唯是他人,是社会。戴望舒的诗:“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陈先生为了给众人献出丰美的译作,宁愿舍弃自己的创作,而始终无悔。
她是跟随戴望舒走进翻译的园地的。据她说,最初翻译罗曼·罗兰的著作,包括《贝多芬评传》,纯然出于友情;不过,贝多芬和罗曼·罗兰也是她所崇仰的。此后,她所翻译的文本,则完全出于个人的选择了。在老一代翻译家中,多译英美文学的名家经典,鲁迅也都曾让朋友劝说林语堂如是进行。陈先生不然,她喜欢人迹罕至的处女地,喜欢新人。在认识美国女诗人海勒之后,她提出,希望介绍一些“名气不大,但颇有才华的年青一代诗人”。她很早关注美国民谣词曲作者鲍勃·迪伦的诗歌,在给友人的信中曾经指出说:“一般人只知道他是个民谣歌手,很少留意他的诗作。”二十九年之后,鲍勃·迪伦突然成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个结果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获奖理由为:“在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中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这是诺奖首次将文学的荣耀颁给音乐人,足见陈先生的敏锐。
陈先生翻译的西方现当代文学作品,未必都是她喜欢的,但她会认为,这是中国作家所需要的。不问而知,一个封闭的国度,不可能产生健全的文学。为此,她不遗余力地做引进的工作,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异质的资源。她默默劳作,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一种责任。
后来,陈先生撇开英美文学,几乎集中全力翻译西班牙语的作品,尤其侧重拉丁美洲文学。地域不同,却同为世界现代文学的一部分,但是在她看来,拉美文学乃是最新进、最富有生气的一部分。可以认为,这与她对文学“现代性”的认识有关。她说,在世界文学里,西班牙语的作品“超越过英国、美国”。所谓超越性,她说是它的“表达与内涵”,“很深沉的,深层次的”。她高度评价说,其中“诗最出色,不知为什么,英美全都没有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引起的回响是巨大的。我周围的朋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百年孤独》,这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成了一代青年作家的《圣经》。陈实先生对西班牙语系,包括拉美文学的看法看似偏激,意见却是独特的、卓越的。据我所知,中国文学界从来没有人这样评述过。
陈先生对拉美文学的介绍,始于智利诗人聂鲁达。出于对诗人的热爱,她年届五十五岁毅然学习西班牙语,直接从原文翻译。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她译介了多位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作家、诗人,成了中国从事西班牙语文学翻译的少数几位前驱者之一。
译完聂鲁达,接着译秘鲁的帕斯。陈先生倾心于聂鲁达,不只因为诗歌,还有他真诚正直的品格,称其为“我的诗人”。聂鲁达和帕斯,同为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拉美诗人,思想多有分歧,诗风也两样,但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具有自觉的人类意识。她评聂鲁达:“从不宣扬国家种族界限。”评帕斯:“在他的诗篇里没有民族疆界,没有宗教信仰疆界,也没有文化疆界,释迦、老庄思想和基督精神,跟古老的阿兹特克传统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宋词论人生“三境界”,其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陈先生置身于“世界性”的高度,所以有如此开阔的视界。
《拉丁美洲散文诗选》编译了拉美五位诗人的散文诗,除了聂鲁达和帕斯,还有阿根廷的博尔赫斯,尼加拉瓜的达里奥,秘鲁的瓦叶霍。这些作品,散见于各人的集子中,是陈实先生从二三十部书中一页一页地查找收集的,耗费不少心血。我觉得她特别喜欢散文诗,她给散文诗下的定义颇奇特,说这是“除了要用脑去了解之外,还需要用心灵去领会的文学作品。”她看重心灵,把心灵看作人性与美的居所。
博尔赫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度风靡中国,成为不少作家的偶像。有意思的是,陈实先生只是把他当作一般的作家介绍,不见得特别青睐。她认为,博尔赫斯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审美趣味上,都是相对保守的,甚至因他联想到中国古代的书生。但是,对“美国诗坛顽童”肯明斯,她却怀有极大的兴趣,把他与聂鲁达、帕斯并列为自己最喜欢的三位诗人。她说肯明斯本质上是反传统的诗人,同时也是反潮流的诗人。就在传统与反传统、潮流与反潮流的矛盾中,她感受到了肯明斯诗歌的内在张力。对于洛尔迦,她原本并不特别喜欢,据说是因为洛尔迦的诗过于“传统”,缺少现代感。她对艺术的要求是严苛的。随着翻译的深入,当她在诗中发现洛尔迦对真善美的追求,有着悲悯和深沉的爱,终于爱上了这位西班牙战士诗人。从诗过渡到人,她重视的是诗与人的一体性。
西班牙的希梅内斯也是陈实先生喜爱的诗人。他的《小银和我》深深打动了她,致使她中途把帕斯搁置起来而先行翻译这本书。她称赞此书为“极好的书”,大约因为诗人对衰落的故乡小镇,以及日夕相伴的小毛驴的深情,于寂寞中给了她以慰藉。自然,散文诗也是重要的因素。借由现代诗的新形式,以抒写一种沉郁、凄美的诗情,确实是很相宜的。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隐形的城市》是另一部散文诗。陈先生一度穿行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译笔优雅,且带城市繁复幽玄的风致。八十三岁,她开始翻译葡萄牙作家、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随笔作品《不安之书》。我曾读过她的《立冬》一诗,以传统节令象征人生的最后阶段,通篇有一种拂不去的悒郁。而这时,她早已过了“立冬”之年,身体衰弱,兼患眼疾,行动极其困难,却抗拒着来自肉身和精神的种种压力,手执放大镜,坚持译事不辍。是佩索阿书中闪电般密集的思想,在孤独、忧郁、惊恐、焦虑、激越之中不断切换的情绪,散文诗一般自由的节奏,伴随她走完作为诗人、翻译家生涯的最后行程。
陈实先生的译作,无妨看作是她的创作,而更显其丰博,兼具多样的风格。此前,我把创作和翻译从她那里分开,其实是一种浅陋的陈见。对于一个着眼于未来的人,面对读者大众的自由写作者来说,书写本身并不存在这样那样的规限。一部《鲁迅全集》,创作和翻译可谓等量齐观。鲁迅一生一面创作,一面翻译,死前仍在翻译果戈理的《死魂灵》。他对翻译的重视,是并不亚于创作的。无怪乎当郭沫若发表所谓“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的轻视翻译的论调时,他会发出那般猛烈的讥嘲。
陈先生身为女性,却是曾经的反法西斯战士。我总觉得,她是以“搏斗”般的姿态出现在翻译工作上的。当她埋头于译述时,俨然是一位安静的、严谨的工匠;但当她昂首于大艺术家的灵魂的队列时,却是一样的伟岸。在译笔的表达里,这时,便有了涌流着的青春热血,进击的力量,一种不屈不挠的“殉道者的精神”。
我始终敬重陈先生。在她的文字里,“理想”是一个最常见的词。她的精神、人格且不说,就说译事本身,当今也很少有人达致她的境界。翻译界讲究“信达雅”,先说“信”,为译一本《贝多芬传》,她和著名的语言学者陈原两人互相切磋,不到两年,互通信件便有六百多封。翻译簿簿的一册《小银和我》,也得找来三四个版本对照参考。她透露说,有时译哪怕一两句诗,也要找很多书。直到去世前两年,还不放心打磨了二十年前翻译的帕斯诗集,特意翻出来作全面的校订,以免出现差错。“达”就不必说了。至于“雅”,陈先生的译文是绝对配得上的。
荣幸的是,陈先生的好几部译稿,都是黄元交我经手出版的。每一部稿子到手,都让我沉湎于绝美的语境中;书出来后,摩挲不忍释手。然而,遗憾的是,陈先生尚有几部译著,包括帕斯的诗集,至今仍然未能出版。除开版权问题不说,这些书恰恰不是什么热门读物,鉴于出版界的势利,恐怕在目下出版很难。但是无论如何,作为出版人,绕开陈先生的文字是一种错失,是不可以原谅的。
杨德友先生
出版社把《同志与情人》的校样寄给我,让我过目。这时,我不禁想起译者杨德友先生,想到他未能看到此书的出版,心中不免难过。
我与杨先生缘悭一面,在他生前,彼此唯靠电话联络。最早通话,回想起来,当始于《寒星下的布拉格》一书的翻译。
《寒星下的布拉格》是捷克犹太女作家、翻译家海达·科瓦莉的回忆录。作者一度被关押于奥斯威辛集中营,书中记叙了她在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布拉格生活。英国的《每日电讯报》称此书“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肖像,不仅仅是捷克,而是整个东欧”。我托朋友在美国寻得此书,买下版权,同时联系译事。当译稿完成之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方与我联系,谓早前已约请杨德友先生翻译,问是否可用杨译?然而木已成舟,只好谢绝。
不意,某日忽然接到杨先生从山西打来的电话。一个温和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一边轻笑着说话,连声称赞海达的回忆录,祝贺它能在中国出版。他早知道我无法采用他的译稿,电话里只是请求我,容他把稿子寄过来,让我对照校读,或可从中减少一些错误,使书稿更臻完善。意思很明白,无非希望他的翻译有一点实际上的用处罢了。这哪里算得是请求?分明是一种赏赐!当时,我顿然感到电话那端的老头特别可敬,而且可爱!
《寒星下的布拉格》是我取的书名,杨先生直译为《悲星之下:布拉格生活》。编辑过程中,我多次把杨先生的译法转告译者,大多能得到译者的认同。前前后后,确实改正了手头译本的几处错译,还有其他一些不准确和不顺畅的地方。书出来后,很遗憾不曾建议译者写个后记之类,记下杨先生为本书所付出的劳动,感谢他无私的奉献。原想借再版的机会,对此作出弥补,无奈书卖到中途就不能再卖了。这是一个错误,这种忽略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过了不久,我看到一条海外的书讯,说有一本卢森堡给她的情人莱奥·姚吉切斯的书信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纽约出版。卢森堡是我景仰的革命家,我读过她的文集和各种传记,编辑出版过她的《论俄国革命》,还有《狱中书简》。得知她有这样一部情书,非常兴奋,立刻让美国的朋友买下寄了来。
拿到原书之后,首先想到杨先生,便径直给他打电话,请他翻译。他爽快地答应了,说手头还压着几部待译的书,但愿意给卢森堡让路。还告诉我说,著名的卢森堡研究专家程人乾先生是他所在的山西大学的校长,生前经常和他谈说卢森堡,因此印象深刻。书寄出之后,大约过了三四个月,译稿已经来到了我的桌面上。
我通读了全稿,译得很有神采。在一些有疑问的地方,我画出记号,注上文字之后寄还杨先生,请他再梳理修饰一过。杨先生实在是一个热情又谦和的人,定稿时发现,许多地方都接受了我这个门外汉的意见,重新翻弄过了。
我将《同志与情人》,连同原先编就的《狱中书简》,作为姐妹书,交由当地一家出版社出版。集中了两个带自叙性文本,本意在突出卢森堡热爱自由和富于情感的一面、人道主义的一面,力求呈现“嗜血的罗莎”作为一个革命者亦刚亦柔、水火兼容的完整性形象。阅读卢森堡,我相信,将有助于揭开二十世纪末鸦噪一时的“告别革命论”对历史真实性的遮蔽,纠正长久以来对革命和革命者的一种建基于唯暴力论的传统的误判。后来,两书出版的事中途被搁置了下来。
杨先生曾经询及译稿的情况,我作了解释,从此他不复过问,直至去世。我感觉,杨先生对我是信任的。信任是一种负担,令我想起鲁迅在白莽《孩儿塔》序文中的比喻,说存放亡友的遗文,就像手里捏着一团火,企图给予流布。杨先生的遗稿,在我也有着同样的焦灼之感,何况里面还真藏着一颗灼热的灵魂呢。
我把卢森堡的两部译稿交给上海的一位朋友——曾为我的著作做过责任编辑的周向荣女士。她离职后,把稿子转给商务印书馆的龚琬洁女士,同时告诉我,龚女士正好是一位喜欢卢森堡的人。从纽约到广州,到西安,到上海,然后到北京,卢森堡在纸上辗转了这么多个城市,总算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日前,我找出一本《怀旧的未来》来读,赫然见到杨德友的名字。书买了许久,到手时瞥了一下便塞进了书堆,顾不上作者和译者。原以为是一部闲书,实际上是一部独特的文化史著。这部书提醒我,杨先生定然译过不少为我所未见的书。打开百度查看,这个杨德友和别的杨德友混在一起,在众多照片中,他的似乎只有一张。介绍说他是1938年生人,1980年代以后在美国多所大学做访问学者,曾在北京波兰驻华大使馆,被授予“传播波兰文化波兰外交部长奖”,译著约三十种。此外,不见有评论的文字。我找到杨先生的外甥女、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魏时煜女士,问及杨先生的情况。她随即发来多份资料,其实是一份扩大了的书单,外加当地报纸的介绍,以及杨先生本人的自述,统共不足三千字。这就是杨先生的个人史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