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的食物

作者: 王倩茜

舒芙蕾

离婚后,除了这栋房子,就别无他物了。她喜欢清晨爬起来,到二楼的阳光房待着。阳光房建在天台上,是透明的,从里面看得到外面的天空,清晨的天空像一颗蓝宝石,没有风吹过,没有白云的涌浪。偶尔她也会半夜爬起来,坐在阳光房里发呆。没有阳光,她也不去等阳光。就这么蜷坐在椅子上,观看外面的黑夜。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小复式楼。一楼那一层暂时属于前夫的。前夫划掉了自己在房产证上的名字。在孩子未成年前暂时寄宿在这一层。前夫不在家时,她有时去打扫卫生,比如把烟灰缸洗干净,擦掉茶几上外卖快餐残留的油垢,再用吸尘器把地板擦洗一次。做完卫生,她会在一楼的房间里漫游。两室一厅,从第一间房到第三间房。她想象着他坐在沙发椅上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捧着一本书,或者斜靠在椅背上看手机。那时候他的脑袋里是诗意的孤独,还是春意绵绵,她猜不出来。她有时嗅嗅他搭在床上的衣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麝香和雪松交织的气息。地面上有黑乎乎的一团团,粘着灰尘和碎头发,他仍然喜欢乱丢袜子。窗帘依旧在微风里飘荡,她双眼散光严重,从小眼神就不好,他钟爱把窗帘拉得大开,紫外线让她无比恐惧,她急促地眯起眼睛,担心眼尾会布满黄斑和皱纹。她曾经希望他可以改变,可是他不愿意做出改变。她嘲笑他是野人,在大自然里风餐露宿。他反唇相讥。两人又要掀起一番争执。

一直这样,后来一直到他们厌倦,钝刀子收了起来,快刀斩断乱麻,结束掉了这段无话婚姻。自私地保管好身体的能量,多看彼此一眼都觉得是罪过。

往后的日子大同小异,三年前和三年后没有什么差别。孩子去北京读大学的那一年,他按照协议搬离了一楼,搬出了这个家。心平气和的。后来她常常在想,前夫还算是体面人,留给了孩子一个表面完好无损的果核。不争不抢,不拖不欠。孩子放长假回家时,他回来过一两次。那时候他已经在职场焕发新春,他自嘲这是铁树开花,又是枯木逢春。说完他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嘴,仿佛在嘲笑她是前任瘟神一般。她在厨房用余光审视他,不被家庭琐事以及暗淡的职业前景缠身,他又从社交场合僵硬的石头,变成了文雅阔绰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卫衣卫裤,端坐在沙发上,喝着热滚滚的乌龙茶,和孩子闲聊。他惬意地笑了起来,笑容被掩盖在鸭舌帽下,精神松弛了,活灵活现了,没有被幽怨的空气困扰。

是的,亲密关系是曾经发生在她和他之间的共同体验,明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过,共同的体验已经在两人身上没有对等的反应了。作为重要关系里的人,她觉察到对方的心门关闭了,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幽怨,真是不可理喻。这叫嗜欲,她困扰在执着的人生里,唉声叹气、坐立难安、消化不良、失眠对峙。他不再在家里吃饭了,哪怕是和孩子一起吃的亲子餐。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木气味,他的手机有时会弹出信息,密不透风地一条接一条,他调整好坐姿,有意避开了她,仰起手机翻看,她从他的眼神中,见到了那种欲火中烧的情感。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膝盖疼得厉害,一到阴天两条腿就行动迟缓。从二楼下台阶,再从一楼上台阶,她总觉得双手空空,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很久。她坐在海绵塌陷的电脑椅上,那把椅子他还没来得及带走。椅子在转动中嘎吱嘎吱,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去抓紧冰凉的木头扶手,噪音仍然有,但已经安静了一些。每一个夜晚都很静谧,月亮的颜色清澈,她翻动桌上的《花间集》,脑中全是香软词风。

如果不再是被爱者,那么只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老天让她孑然一身,那么孑然一身就是她的价值。没有什么遗憾,也许仅仅是不甘心而已。

她启动了断舍离的计划,丢掉了家里廉价的零碎物什。设想一下感官触及之处,每一个考究的物件都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思想。盘子是曲面的,她专门挑选了一套日本进口餐具,边缘是一圈雕花,上面有月亮、几颗星星、树叶、太阳。她在盘子里装上对抗衰老的食物——巴旦木芝麻丸、茯苓膏、玫瑰黑芝麻小方、枣仁派、山楂丸、姜糖片、水果桂圆干、黑巧克力,还有玫瑰鲜花饼和时令水果制成的沙拉。玻璃水壶里放金须花、玫瑰花、茉莉花,她尝试用多种搭配。最爱的还是绿茶。偶尔喝点美式咖啡,友人赠送的卢旺达咖啡豆。笃定药丸可以起死回生,逢黑色星期五打折日就在网站上囤积益生菌、维生素片。井井有条地摆放在橱柜里。衰老真是一瞬间的事,四十四岁的气色还刚刚好,四十五岁以后,她的身体断崖式衰老,心脏也越来越孱弱,鼻基底开始有了凹陷,五官变得扁平。后来她规定自己必须晚上十点睡觉,再在早上五点自觉醒来,坐定身体,全身拍拍打打,练习正念,放松全身紧绷的精神。又开始灵魂裸露的一天,虽然刻板,但本旨让她对人生重新生起敬畏。

有一天,他回来了几分钟,给她留下了一份舒芙蕾。那是顺道从烘焙店买来的两份。他从前不懂这些西式甜点,如今他懂了。还是如此考究的烘焙。恍恍惚惚间,她意识到,他一定是纵身跳进爱河,成了新关系的恋爱者。她无权过问,想象着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平庸的女人,一个身体圆滚滚的女人。还是一个端起盘子也极为优雅庄重的女人?不管是谁,都是让他陷入沼泽地罂粟般爱慕的人,是被爱的那个人。

临走前,他催她,趁热吃掉舒芙蕾,免得塌陷了。情调合宜的那个夜晚,又像冬夜一样凄凉,他提着第二份舒芙蕾离开了。这一个夜晚,舒芙蕾成了爱情的触发剂,对恋爱者,也对被爱者。

菠萝咕咾肉

她的家在三十三楼,三面是大玻璃窗,通风极佳,收音也意外“完美”。她会在每一扇窗户里听到楼下公园的声音。唢呐、大管、萨克斯、二胡,浑厚又缥缈,从清晨缠绵到傍晚,极限拉扯。有时会有流行歌曲,只是音乐带着浑浊的暮色,听起来期期艾艾。她偶尔在家待一整天,三面大玻璃窗全部锁紧,有如一具沉默的棺木。她在棺木里看向楼下,枝繁叶茂里,几颗灰白脑袋围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整天下来,那曲调有如天神助攻,裹挟着无法抗拒的虚无。尤其是唢呐,被冒失的演奏者吹得亢奋有杀气,整间屋子充满凌厉的气氛,好像屋内人随时就会伴着音乐肝肠寸断,做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怎么办,怎么就没有邻居投诉噪音扰民呢?”

她说这话时,她和他正肩并肩坐在餐桌边吃晚餐。他们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也说不上是谁更不想要。两人食的晚餐,菠萝咕咾肉、凉拌皮蛋。她下班专门去水果店买菠萝,菠萝售罄,她临时换成凤梨。菠萝咕咾肉,传说中的粤菜头牌,里脊肉里放上料酒、食盐、胡椒粉、鸡蛋腌制,再裹上淀粉入锅油炸,直到金黄捞出。倒入一袋番茄酱熬至黏稠,加入凤梨和里脊肉翻炒均匀。剩下的凤梨头她用来摆盘了,和纯白色的北欧餐盘搭配很有仪式感。她忘记买青椒了,这道菜多多少少缺了点味道层次,颜色也没有那么鲜艳,但是没有关系。白色木纹餐桌面,摆盘、采光、构图、拍照、调色,高级灰的轻复古滤镜,她需要这样的视觉艺术,永远有耐心的示众热情。

她拍完几张照片,他表情平静地举起了筷子,一块凤梨入口,他又冷静地吃下一口米饭。这和他沉稳的职业有关。他的优势是宠辱不惊,他的劣势也是宠辱不惊。她发脾气时,他什么情绪都不需要释放,只用一阵阵有教养的沉默,就可以把她完全制服。谈恋爱时,她有意无意激怒他,又彻底激怒他,他也只是坐在沙发上薅头发。

面瘫脸或者一棵情感孱弱的树。她选择了后者。

情绪输出完毕。她和他面对面搂抱在一起,大树只用牢牢站立在那里,挂着宽厚的微笑,遮风挡雨和被拥抱就行。他没有为她的冒犯耿耿于怀,这和她从前鲨鱼一样的男朋友完全不同,她有了命中红心。

后来他们成了夫妻,顺理成章。他学工科,她学文科,他们没有共同的交际圈,连话题都鲜有交集。谁也不想当猎手。不着急要小孩,除了纵情工作,再无他事。他们在同一个空间里,耗尽了两年的漫长时光,看书、吃饭、打游戏、睡觉,以及沉默。奏乐响起的周末,他们在噪音里一言不发,品味着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的消逝。她觉得寝食难安,他戴上了耳机。没有太多心照不宣的时刻,就像菠萝咕咾肉里有没有青椒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丝丝凤梨的清香里,她听见他吧唧嘴的声音。她攥紧了筷子,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就在手里发力。奏乐在晚餐时间就停止了,整个城市沉入一天的回忆中,他们的房子在半空,这时便全是好运,尘世间的烟火膨胀成了水蒸气,打开三面的大玻璃窗,整片街区阒无一人,只有月光在无声沉湎。

“怎么办,怎么就没有邻居投诉噪音扰民呢?”

她习惯用“怎么办”开启一段对话。只可惜,他跟不上对话的节奏,谈不上是夫妻间的恶作剧还是心不在焉。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像电池没了电,接收不了信号。

他的嘴巴还在大声吧唧,吃得心旷神怡,只是断掉了她所有的分享欲。她看着他的嘴唇,当年钩子焊在了嘴唇上,她是鱼,他是成功的大钓鱼家。

“菠萝比较新鲜。”

“凤梨。”

“用盐水泡了吗?”

“你没听见我的问题吗?”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回答她的“怎么办”。他的回答总是很空泛,像一颗弹珠滚来滚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你怎么这么计较?”书里说,这叫提供不了情绪价值。她陷入孤寂的沙漠里,他的思维永远越过她,神散形也散,在半空中飞檐走壁。

他没机会听到这样的音乐。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不在家。只是有一次,他开着窗户坐在马桶上思考问题,终于听到了浩瀚的天外来音。那天刚好是二胡,演奏者像是在哭泣的老人,那是一种自我摧残的心态,锯一段腐朽的木头,他来不及惊讶,锯末就撒了一地。因为能量实在太强悍,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跟着哼唱:“万世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潮起潮落始终不悔真爱的相约。”

当接下来的日子勾勒成粗线条时,奏乐也持续了半年的时间,从不缺席。

从不缺席的还有她的晚餐,以及精致的仪式感。她又做过几次菠萝咕咾肉,买来了青椒,又买来了彩椒,红绿黄相间的,拍照特别出片。她喜欢酸甜的食物,清新又解腻。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分享,原来咕咾肉里的番茄酱汁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粤菜改良后才用的,而传统咕咾肉的精华在于罗望子。

她不知道罗望子是什么,于是兴致勃勃地继续搜寻。她越发觉得,没有罗望子的菠萝咕咾肉,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他依旧心不在焉,他说这道菜程序太多,浪费时间。说罢他又举起筷子自顾自地吃,依旧把凤梨叫做菠萝。

她受过情伤,所以小心翼翼。他也可能受过情伤,不,也许是别的伤害。大胆地想,比如他曾经被一颗凤梨砸中了心脏。后来他把心脏雕塑成一颗坚硬的核桃,任谁也敲不碎。他们永远是不同频道的两个人。她总觉得婚姻里少了什么,于是安静下来会揣摩自己的宿命论思维,对方也许根本不是对的那个人。

春节他一人回了趟老家,老家在千里之外,两周后,他带回来几块五花腊肉。他把腊肉一块一块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用保鲜袋一一装好,放在冷冻室固定的位置。他收拾行李时,她闻到了烟熏味和花椒的鲜香,她凑到厨房去看,肉质红白分明,沾满光亮的油色。他见她好奇,不免神采奕奕,这是他母亲腊月前就准备好的年猪肉,用松柏枝丫日复一日熏,一直到油脂泛黄。挂在农院里风干的那段日子,便是他回家的时间。那是他精神的寄居地,她猜。

她也知道,这是他对她表达亲密关系的方式,在最细微和最宏观的问题上,他想分享给她。他希望她心照不宣地懂,可她恰好就逃逸了,飞檐走壁。

那几块五花腊肉既朴素又壮实,像是他的收藏品。只是,当他拉开冰箱的冷冻抽屉时,面容总有凝重和愁苦。她敏锐地注意到了。

她问:“会放坏吗?”

“不会。”

“那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次他精准地回答,“我妈一直惦记着用柴火熏腊肉,眼睛都熬坏了。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少吃点,小心亚硝酸盐过多。”她不愿意接收他的信号。

“不要乱说话。”

她心不在焉地思考别的事,比如罗望子的事,不想深究那几块腊肉意味着什么。那是原产于非洲的果实,高大乔木的果实,豆荚的形状,柔软的果肉包裹在种子里,酸甜多汁。可惜,她在网上找不到一个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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