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禅
作者: 殷继兴一
日光照进法堂,净海跪坐蒲团,敲击木鱼,念诵经文,袈裟上跃起金光,身后的胡白西装革履,垂手站立,影子被拉到菩萨跟前。木鱼响一千零八声,净海起身。一只苍蝇正巧落在胡白肩上,他迅速出手掸去,旋即恢复垂手姿态。净海说:“胡施主,请回吧。”胡白说:“净海师父,留我吃顿斋饭吧。”净海说:“胡施主自便。”
斋堂里,两人坐在矮凳上,各捧陶碗一只。净海的筷子飞速运转,不断挑食入口,迅捷得像鱼鹰击水。胡白插不进话,看一眼碗里,心想沁水寺的斋饭,油水是越来越薄了。
净海的斋饭就要见底,胡白忍不住说:“净海师父,容我冒昧,神乐电极不是一般的电池,为了做这款产品,公司遍访名寺宝刹,拜访上百位高僧大德,求得他们的神经数据,这才有了神乐电极的雏形,得来不易。”净海不语。胡白又说:“如果只是采集数据,那无非是生搬硬套,不值一哂。神乐电极内还装备了微型传感器,智能调控电压,与神经网络并行不悖,植入脑内的,不单是千百粒电池,可以说是佛陀智慧。”
斋堂寂静,胡白的话掉进深渊,良久,师弟净明放下碗筷,一阵咳嗽,声音浑浊,像是淤泥里冒出气泡。咳嗽声灭,净明说:“施主,照你这么说,只要装上你这神乐电极,不必辛苦修行,就能证道成佛?”胡白欣喜,说:“我不懂佛,离佛十万八千里,不敢妄言,但从神经科学角度来看,修心就是修脑,证道成佛,就是神经元改变放电模式,建立新的神经通路,佛与众生的分别,正是在这上面。”
净明不语,见碗里仍剩有米粒,仰起头来,把米粒赶向嘴中。胡白说:“以前风吹幡动,神经元吱吱作响,像是被挠了痒痒,心就跟着动起来,现在经神乐电极调控,电流只在神经中枢轻轻一拂,就绕去了别的神经通路,那心就像没喂食的小鹿,想动也动不起来。心念随电流而转,也正是神乐电极的设计原理。”净明再度放下碗筷,说:“即不开悟,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常有人以为,一念成佛是件容易的事,于是都愿做禅宗俗家弟子,不过抱着取巧的心态而已,他们不知,多少人几世修行,为的就是那一念。胡施主要真有那份本事,在脑袋里装份电池,就能替人省去六道轮回的艰苦,不如开宗立派,定能网罗天下门徒。”
净明又咳嗽两声,净海扶他起来,就往斋堂外走。胡白追上一步,说:“两位师父都清楚,众生皆苦,几世还不能成佛,如果有神乐电极帮助,减却修行烦恼,又何乐而不为呢?”
净海、净明一齐停步,却不看胡白,相视一笑,又徐步走开。
二
初春,背阴处积雪融化,露出青青草尖,树林深处小溪涨水,欢快得像睡醒的幼童。净海独自下山,回到县城家中,清扫房间,擦拭旧物。劳作一阵,就坐下休息,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墙上相片中,净海和陶陶执手嬉笑,柔情荡漾,身后那一株桃花,恰和窗外相似。净海看一会儿桃花,就转向佛堂,引火点烛,烛光摇曳,照亮佛龛和陶陶的黑白相片。净海向佛龛敬香,再向陶陶敬香,躬身三揖,转身离去,飞尘在身后打旋,自觉心中已无波澜。
净海到兄嫂家。母亲开门,一见净海,笑逐颜开,眼角皱纹像是孔雀开屏,唤他乳名,说:“长柱,回来了。”双手无处安放,只好在围裙上搓,似迎远客。净海微笑,说:“回来了。”兄长从沙发上站起,也来迎接,说:“长柱,来了。”净海说:“来了。”净海往卧室走,父亲坐在床上,形容枯槁,望着他,却不开口,眼睛犹如两口深井。机器佣人半蹲床边喂食,净海接过餐具,舀上餐食,放到唇边吹凉,再送到父亲口中。父亲缓慢咀嚼,咽一半,流一半,汇聚于下颌,细细落下。净海帮忙清理,听父亲含混地问:“陶陶在哪?”净海说:“陶陶已经死啦。”父亲说:“什么,耳朵老啦,听不清楚。”净海又大声说:“陶陶已经死啦。”父亲一笑,笑纹如同岩石开裂,说:“生一场病,记性也不好了。”
桌上饭菜备齐,素菜放净海一侧,面前一大钵三月瓜煮玉米,最合他胃口。母亲、兄长上桌,三人闻着菜肴香,不动碗筷,手放桌下,闲话家常。良久,嫂子趿着拖鞋出来,落座无言,埋下头就刨饭,脸几乎贴到碗里。
饭后,净海和母亲坐沙发上,书房传来声音。嫂子说:“回来能做什么,他账上的钱,一月比一月少,父母的用度,还不都是我们苦苦支撑?”兄长不语。嫂子又说:“买机器佣人,为的也是照顾老人,也和他商量过,明明点头同意,过后就没了动作。每月维修保养,也是不小的开销,兄弟两人,总不能全由你一人承担吧。”兄长说:“日子好的时候,长柱也没差过我们一分一厘,每月给的,都够他几个月用度。家里的大件,你的那些衣物,连孩子的补习费,都是从中支出,这些我们怎能不记得?”
嫂子说:“他出财,我们劳力,本就是公平无欺。你看他,每天潇潇洒洒,来去自如,再看我们,束手束脚,就像被绑在了这里,要是颠倒过来,让他看护老人,你自己说,他会不会答应?”兄长不语。嫂子说:“再说,今时不同往日,沁水寺的境况,你难道看不清楚?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回不到从前光景。”兄长说:“长柱遇见了难关,我们要理解,这些苦水,就算一股脑倒给他,也于事无补,无非增添一家人的烦恼。”嫂子说:“这难关要是过不去,我们就和他这么耗着?依我看,房子也可以换钱,和尚一个,半年下山一次,偏要占偌大个地方。”兄长说:“你胡说什么,陶陶还在里面。”
晚上,净海和兄长沿河漫步,踩路灯明暗光影,听游船汽笛悠扬,一路无话,就到了分别处。兄长说:“爸妈见你消瘦,嘱咐我,要你多保重。”净海点头,另起一个话头,说:“最近有新书出版,每月有些入账,请兄长代管。”兄长不语。净海说:“卖房的事,也由兄长代劳。”兄长诧异。净海又说:“陶陶不要紧。”
三
沁水寺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净海小时候,到沁水寺游玩,殿前是一只大香炉,淳朴忠实,香灰厚重,插手进去,足足能淹过手腕,而今,大香炉依然如故,里面香灰却越来越浅,便显得沧桑,要是遇见大风,炉底花岗岩纹路便会露出,像被揭掉了衣布。少了香客供养,寺院财政吃紧,僧众就像细沙流走,净海站阁楼上,远见同门下山,依稀就能照见他们上山时的模样,两人擦肩而过,却似素不相识。下山的人一多,空出的僧舍与日俱增,于是就租给了居士,勉强算是一笔收入。
早课还没结束,净明就过来,轻轻叩肩,贴在净海耳畔,如此这般一番。净海停住诵经的舌头,眉头微蹙,缓缓起身,擦着众僧袈裟,走出法堂,走过庭院,一路走到寺门。寺外小道坎坷,一辆宽敞轿车挤在路上,像是鲸鱼落入了溪涧。车门勉强半开,就要撞着墙,司机带着白手套,引净海侧身进入,车门一闭,寺院被抛到云雾间。
茶室温暖,古琴悠扬,吴老板两指拈根雪茄,桌上栽上一栽,深吸一口,烟圈浮动,恍然如寺院里香火重燃。吴老板说:“净海师父,前些日子,找人铸了一尊金佛,有先生说我德行不够,家里放不得,想托净海师父,放沁水寺供奉。”说着接过一个檀木礼盒,轻轻放下,指尖一推,送到净海面前。净海说:“谢谢吴施主美意,礼物贵重,净海不便携带,改日备上薄茶,请吴施主到小寺再叙。”他拂起衣袖,指尖也是一推,礼盒回到桌面中间。
吴老板目光落在礼盒上,说:“佛门清净,但佛法总要人弘扬,如果这金佛能帮助沁水寺重振香火,那实在是善莫大焉。”净海不语。吴老板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在哪儿,道就在哪儿。现在的人,在元宇宙里,全息影像一投,足不出户,尽览世界,我不走向万物,万物奔赴于我,需要哪路菩萨罗汉,点出来,拜一拜,有的放矢,方便快捷,是当今风格。所以呀,要我看,道也在元宇宙里。”净海不语。
吴老板抖一抖烟灰,目光挪向窗外,湖面清澈,偶有白鹭戏水。吴老板说:“佛法我领悟不深,但是佛说诸行无常,我却很认同。你看这一片,五年前还是一片荒芜,杂草夹着黄土,麻雀都不过来落脚,谁能想到,今天我俩在这里喝茶,看到的能是这样一番鸟语花香景象。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我以为这就是无常。苏东坡说得好,人生天地间,如同沧海一粟,能做的不过是放下执着,顺应变化。”
吴老板突然探身过来,手肘贴到礼盒边缘,说:“净海师父,你知不知道,青龙寺、灵桥寺,上线一年,多少香火钱?”净海眼睛看向别处。吴老板收回身子,说:“身外之物,谈之太俗,净海师父想必也有耳闻。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当下的寺院不是没有香火,人人都希望佛祖保佑,只是年轻人换了地方敬香,本该烧在沁水寺的香火,都添到了青龙寺、灵桥寺的户头上了。”
喀吧一声,琴弦断裂,琴声戛然而止,抚琴女欠身站起,抱琴退走。
四
胡白躺在旅店阳台上,胸前盖一本佛家入门读物,天空旷远,万里无云,蔚蓝如海面倒悬。他心里想,谈话收效甚微,他们讲佛理,我讲神经科学,驴唇不对马嘴,相差千里,下次再见面,要动之以情。想到这里,他从怀里摸出香烟一支,仰头栽在口中,烟雾竖起,犹如焚香一柱。
一日,天朗气清,胡白再度上山,到庭院里,先请来三柱香,恭恭敬敬插进香炉,听说净海在菜园耕种,便来到菜园外,躬身等待。白日当头,净海擦着汗出来,看胡白独立日下,脸上一层细密汗珠,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诧,邀他到客堂去。
两人坐案几前,胡白请退知客僧,亲自烧水敬茶,说:“净海师父,我近日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扰,今天相逢,就想要向你求教。”不待净海答允,胡白继续说:“我有一位朋友,儿女成双,但忽然研习佛法,每天沐浴礼佛,儿哭女啼,一概不问。一年端午时节,一人一杖,斩断尘缘,遁入空门,妻子遍访名山古刹,在一堆光秃秃的后脑勺里寻找她的丈夫。你说自己为了成佛作祖,脱离苦海,却把苦海留给家人,这样究竟是消业还是造业呢?”净海茶杯停驻唇边,眼帘低垂。
胡白说:“古人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但我就奇怪,佛祖普渡众生,难道独独不渡自己的父母妻儿?父慈子孝,宜室宜家,难道就不记在功德簿上?说不过去。所以我想,这定然不是佛祖本意,而是修行的人没找到法门,八万四千法门,肯定有个法门是解决之道。”净海一笑,说:“施主话里有话,过于聪明了。”
胡白也不禁一笑,说:“瞒不过净海师父,分别的这几日,我哪儿也没去,关上房门,扪心自省,又请来佛经诵读,绞尽脑汁,终于稍有所得。如今再看,上次一番妄言,说什么神乐电极有佛陀智慧,实在无知。”净海不语,胡白见他神色温和,顿一顿,又往下说:“就像这袈裟和经书,如果不和佛法结缘,一个无非绢布一段,一个也不过素纸万张。神乐电极也不是什么证道成佛的宝物,只是小小一粒电池而已,全仗那百余位高僧大德心包太虚,量周沙界,才有幸获佛法加持,得以成为法器之一,在这无量法门里,添上神经科学之道。”
净海凝神细听,不只听见胡白言语,也听见壶里水汽咕咕冒起声,庭中扫帚打磨地面声,笑说:“胡施主,这备课的功夫令人佩服。”
五
一日傍晚,净海修完晚课,看见院中古柏树下,一人信步读着碑文,布鞋简衣,是本县卢县长。净海快步上前相迎,卢县长笑意盈面,手指碑文,说:“沁水寺,快两千年了,弹指一挥间,你我皆是过客呀。”净海说:“卢县长,来喝茶。”
到客堂门前,卢县长跨出的脚突然向右一转,探头进了旁边的功德房,功德房里不见功德箱,倒有几台身份扫描机器。卢县长笑吟吟地说:“我之前就纳闷,这功德一揽子收上去,佛祖再明慧,能分清是谁的供养?现在有了这个机器就好办了,该谁的功德,就记下谁的名,一五一十,滴水不漏,替佛祖省心。净海师父,你说是不是?”净海微笑不语。卢县长说:“还得与时俱进。”
客堂案几一尺来宽,净海擦拭干净,两人并排而坐,知客僧备来茶水。卢县长呷一口茶,喜形于色,却说:“沁水寺的茶是越来越涩了。”净海不语。卢县长说:“茶树再好,若不施肥,长出的叶子也不会好。”净海浅尝一口茶水,不觉苦涩,笑说:“各有滋味。”
两人无言,各自饮茶,一起看窗外白云悠游,树影摇动,鸟雀归巢。等日头落到山巅,卢县长才说:“寒来暑往,晨昏交替,这屈指一算,我和沁水寺打交道也有三年。”净海说:“三年有余。”卢县长说:“要说以前,沁水寺是市里的香饽饽,攥在手中,不肯轻易示人。没想到三年前,不由分说,塞给县里,我和沁水寺才有幸结缘。”净海不语。卢县长弯眼成缝,笑意不减,说:“净海师父,你放心,我此番来,不是催收地租,两三年的地租,县里负担得起。我和你一样,从小在这一带长大,沁水寺的红墙黛瓦,早长在了心头。”净海不语,一只蜘蛛落在手背,他屈指作桥,引蜘蛛落到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