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
作者: 侯景坤一
小九听到收木材的全良说要回去取锯子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跳上了全良的自行车后座。
“你跟过来作甚?”
“看看。”
“小孩儿看这个,夜里该做噩梦了。你不怕?”
小九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只低头沉默着。
全良从木材棚里拿出的是一台油锯,足有十五斤。小九随后抱着油锯上了全良的自行车后座。
全良左脚离开地面,身子扭了两扭,车子便轻快地驶出村南边的木材收购站,沿着一条细土路往北朝村街上走。路旁有几朵散开的牵牛花孤单地开着,有鸡在草丛里觅食。小九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周,远处的玉米地呈墨绿色,玉米秆有一米高了。西边是灿烂的夕阳,猛然望去有些刺眼,随后眼黑了一下。等眼睛适应过来,他们已经过了水塘西边安置先人的柳树林。水塘边的草地上有羊群传出咩咩的叫声,小九看到放羊的老德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另一只手拿着鞭子。
“老弯还没安排好呢?”老德扯着嗓子问全良。
“没。不好办呀!”全良应一声,加快了车速,朝村街驶去。
“来了来了!”有人看到全良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朝屋里面招呼道。
“小九你跟着干甚哩?”兽医守明从堂屋走出来,将一只空了的白酒瓶子丢在门前一棵槐树下,接过小九抱着的油锯问。守明嘴里叼着根烟,穿着一件有些污渍的白色塑料褂子。小九记得以前守明给母牛配种时就穿着这身行头,手上还戴着很长的乳黄色橡胶手套,把胳膊伸到母牛的屁股后面。他们几个放了学围着看,一边看一边嬉笑着。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给母牛配种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好玩,不过常常被守明赶走。
守明右手接过油锯,左胳膊把小九拦住了。
“滚蛋!”守明说着拨了小九肩膀一下,把他拨出去好远,然后拎着油锯进了堂屋。
堂屋门口弥漫着浓郁的酒味,这里原本围了许多人,此时人稀稀拉拉的,大部分是老弯本家的男丁,他们在门口抽着烟,等着看能干些什么活儿。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女人大都回家做晚饭去了。
全良把自行车停到院子墙根处,也跟着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便从屋里传来油锯嗡嗡的响声,但不像以往锯木头时那样刺耳,有点沉闷,显得柔和。有一条黄狗在小九腿边蹭了蹭,他没在意。不过他看到老弯的两个孙子优民和秀民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每人都黑着脸,随后蹲在堂屋西边的墙根处。院子里原本的嘈杂声都停了,人们沉默着,只听到堂屋里全良那把油锯在嗡嗡叫嚷。
小九想走到秀民旁边,像秀民一样蹲到墙根处。秀民是老弯的第二个孙子,还没结婚,他们的父亲早些年死了,母亲也改了嫁,只留下他和优民。他们都是孤儿,但因为有老弯,他们也都顺利长大了。秀民在村南的水塘边种西瓜,平日里都在瓜棚中睡觉,偶尔会教小九他们几个游泳,给他们一些裂开的瓜吃。但小九靠近墙根时秀民瞪了他一眼。
“滚!”秀民咬着烟屁股骂道。
“是我先看到的。”小九试图辩驳。
“滚!”秀民的骂声很生硬,没有回旋的余地。
小九只好起身朝院子外走。那条走在前面的黄狗回了下头,速度有些慢,挡住了小九的步子,他抬脚朝黄狗肚子踢了下,那黄狗嗷了一声,躲到了一边,随后走远了。
二
清晨,小九是被一阵熟悉的嗡嗡声惊醒的。他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膀子从堂屋走出去。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小九眯缝着眼循着声音朝西南方向的上空瞅了瞅,看到隔壁刘宝的父亲刘守志骑在一棵槐树上,正用油锯锯树杈。小九觉得这把锯应该是全良的,他没听说刘宝家买过这玩意儿。村子里就是这样,谁家买了个好用的工具,大家就会轮番借着用,直到用坏为止。
小九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刘宝家的院子,在门楼下看到刘宝正蹲在地上,歪着脖子朝槐树上瞅着,刘宝旁边还立着刘婷。刘婷看小九光着膀子,一扭身从门楼下走开了。
“锯它做甚?”小九问。
“上面的鸟老往院子里拉屎!”刘宝说着回头看了小九一眼,继续盯着槐树。几根被锯下的树枝在院子里堆积着,能听到有幼鸟在枝丫间唧唧鸣叫。
“是杜鹃吗?”
“是。”
小九要走过去,被刘宝拦住了:“危险,一会儿树枝落下砸住你。”
小九停住脚步,看了看自己身上仅穿着内裤,又快步走回家。
小九的奶奶在院子的一角洗脸,看小九光着膀子从外面进来,嚷道:“那么大个人不知道害臊,光着屁股乱跑什么!”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用白色塑料珠子串起的门帘,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小九穿了一件大裤头,一件汗衫,在奶奶洗过脸的水盆中撩了撩,草草擦了下,再次走出门。到刘宝家院子时,小九看到刘宝手里捧着两只杜鹃的幼鸟,默不作声。
“死了?”
“死了。”
两只幼鸟的毛还没有长满,能看到裸露的粉色骨架,也许再过几天它们就能长出漂亮的羽毛。
“哥,吃饭了。”刘婷在堂屋掀了一角门帘喊。
小九想看一眼刘婷,但刘婷随即就把脑袋缩回了屋子。在小九把目光撤回时,看到刘宝随手将两只幼鸟扔到了墙外,转身回屋吃饭去了。小九绕过刘宝家的院墙,想要找到那两只被扔掉的杜鹃幼鸟,但这里是一处用来排涝的干坑,坑里长满了半米深的蒿草,小九找了半天没能找到,随后他听到奶奶在家门口喊他吃饭,便放弃了。
进屋吃饭时,小九没看到父亲老八。
“我爸呢?”
“你爸在菜棚里,一早上就让人叫走了。你先吃,不用管他。”
小九奶奶盛了碗饭丢在餐桌上,听到院门口有人说话,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老弯这回没少受罪呀!”是小九奶奶的声音,她在和人搭讪。
“是哩。不过也没办法。送老衣穿不上,几个人帮着拉,一松手就缩回去了,还在床上跳哩。”
“咦!那可怪吓人。”
“可不是!胆小的可是不敢。也亏全良和守明胆大。”
他们在院子里的说话声小了些,嗡嗡的听不真切。小九想知道个究竟,掀门帘子时,那人已经走了。
“谁呀?”
“你信义叔,过来借鼓风机的。”
小九奶奶转过身看了小九一眼,看到小九的脸阴郁着,莫名说道:“你说人这一辈子,说走就走了!”说完又叹了口气,两眼恍惚,有些走神。
小九不知道她说的是谁,谁的一辈子,一辈子又怎么了?他斜眼看了下奶奶,把饭碗推到一边,抹了下嘴巴准备起身,被奶奶叫住了。
“我看你头发长了,找你二舅把头理下吧。再过些天该开学了。”小九奶奶说着伸手摸了摸小九的脑袋。但小九歪了下脖子,摆脱了奶奶那只手,起身离开了饭桌。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门帘出去了。
“你哪里去?别忘了。”
“我到菜棚去,找我爸骑车子。”
“路上小心些!去的时候让你爸多摘些菜带过去。别学上次空着手,让你二妗咕嘟嘴。”
“知道。”
小九出了院子,没有直接到自家菜棚,而是拐了个弯,来到刘宝家西边的那处排涝坑。
气温上升得很快,太阳一高,天气骤然变热,树上传来一阵阵蝉鸣,草丛里有蹦蹦跳跳的飞虫和蚂蚱。小九在蒿草里找了几处,并没找到那两只杜鹃的幼鸟。
“小九,你找什么呀?”
小九听到有人问,突然转身,看到刘婷站在坑边一处土堆上。刘婷剪着齐耳的短发,额前是有些内卷的刘海儿,身上穿着一件乳白色长裙,风吹过时轻轻拂动着她的裙摆,从草丛里看轻飘飘的,像要飞升的样子。
“啥都没找。”
小九从蒿草丛里走出来,走到刘婷身边,闻到刘婷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哥呢?”
“他到水塘里摘莲子去了。”
他们一同从排涝坑走到刘婷家院门前,然后停下。
“你怎么不去?”
“我妈不让我离家太远。”
小九看刘婷一边说一边晃动着身体,似乎有点站立不稳。他扭头朝刘婷家院子里瞅了瞅,看到刘婷家院子里收拾得很整洁,刚刚锯下的那堆树枝已经不见了,堂屋的走廊下种着各样盛开的说不上名字的花。院子的西北角有一处葡萄架,刘婷的妈妈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躺在葡萄架下面的躺椅上看书。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在晨光里显得明晃晃的,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你妈整天都看的是什么书?”
“不知道,很厚的。”刘婷拿手比画着。
“看书有什么用吗?”
“不知道。”
他们对话的时候,刘婷妈妈好像听到了,从躺椅上起身,扭头望着他们。小九看到刘婷妈妈眼睛里明晃晃的,好像是在流泪。他一扭身匆匆走开了。
三
小九从二舅的理发店回来时路过水塘,看到刘宝他们在水塘边的一个土洼里烤什么东西,土洼处冒着缕缕青烟。
“小九,你去干甚呢?”有人向小九打招呼。
“理头。”小九停下车应道。
“小九剃了个光马蛋!哈哈,一根毛也没了。以后考试准得零蛋。”
“光马蛋凉快,你不懂。小九,吃吗?”有人举着一根棍子,棍子上叉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小九能闻到皮肉烧焦的煳味。这味道让他的胃莫名蠕动起来。
有人从附近的树林中捡来干柴,还有人从家里用纸包了些盐巴,然后聚在土洼里烤东西。小九看到刘宝手里拿了一把弹簧刀,左脚踩着一只绿斑青蛙,一边用刀切着一边褪皮,很轻易就把青蛙的一张绿皮剥掉了,露出白晃晃的肉来,青蛙的身体蠕动着,还没有死。刘宝将青蛙的两条腿切掉,然后把青蛙的身体扔进了水塘中。
“吃吗?”有人将烤得黑乎乎的青蛙腿伸到小九面前。
“滚蛋!”小九情绪莫名暴躁起来,拿手挡了下,那条青蛙腿随即弹出去,掉在了地上。
“你不吃就不吃,为啥扔地上?”刘宝站起来推了小九一把,把小九推了个趔趄。
“恶心。”
“恶心?”
刘宝从地上捡起那只烤好的青蛙腿,用鼻子努力嗅了嗅,道:“真香。吃一口!”说着把青蛙腿塞进了小九的嘴里。
小九把那只青蛙腿吐了出来,朝刘宝推了一把。
刘宝光着膀子,只穿了条三角裤头,看小九推自己便跳起来,往后侧身,让小九扑了空,随后侧身朝小九的胯部蹬了一脚,把小九蹬到了水塘边。刘宝看小九倒地,扑上去连抱带滚将小九搡到了水塘中,抓住小九的脑袋往水下摁。
两个人在荷叶丛里相互淹水,不过小九像条鱼,进入水中能量就大了许多,一个翻身将刘宝蹬出去很远,然后扎了个猛子,消失在荷叶丛中。
刘宝在荷叶丛里找寻了一会儿,看到小九在水塘的另一边露出脑袋,然后是上身,随后他看到小九爬上了岸,躺在了水塘边的草丛上。刘宝快速游了过去。
“小九,你怎么不玩了?”
“没意思。”
小九躺在草丛上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但他通过意志盯着太阳一眨不眨。等他看完,再看周围的事物时,他暂时失明了,看什么东西都白茫茫一片,世界瞬间成了一片白光,这白光让人觉得洁净、热烈。
“小九,昨天你是不是和全良一起进了老弯的屋里?”刘宝泡在水塘里问道。
“没!”
“你为什么没进去?”
“他们不让。”
“胡说。你是拉稀了吧?他们说你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想进去的,他们不让。”
“如果我在的话,肯定能挤进去。”
“刘宝,烤好了,快过来吃!”有人喊刘宝,要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