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机器人

作者: 黄平

五丈原

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

中军帐外,四十九位甲士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守护。

一道黑影,在甲士巡逻的间隙,以极快的速度,飘然闪进帐内。

帐内,遍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此乃祈禳之法,七日内主灯不可灭。一老者批发仗剑,踏罡步斗,在灯盏外游走。

黑影立住,毡衫裹身,绳索束腰,一张脸隐在暗处。入帐时走得迅疾,脚步带风,竟将主灯扑灭。

老者弃剑长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他转过头,面如平湖,望向来人。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老者愕然,来人想了一想,说:“如同丞相之木牛流马。”

老者厉声再问:“汝系魏人?”

来人无言,站出一步,一张脸如同蜀国老卒,面色蜡黄,皱纹纵横。这老卒一只枯手,一点点沿着下巴,将一张脸皮揭到双耳,脸皮下露出森森筋膜,而老卒未感丝毫疼痛。

“禀丞相,此乃聚合物基质,仿人之皮肤。”

饶是诸葛丞相才华旷世,也吃了一惊:“吾之木牛流马,非人也。而汝之筋骨、皮毛、齿发,无一不肖。”

机器人道:“可惜人与非人,岂止皮肤所隔。”

诸葛丞相颔首问道:“汝之远来,所为何事?”

机器人将一张脸贴回原处,躬身行礼,说:“问生死。”

“生死?”

“丞相高智,试问何谓死?又何谓生?”

诸葛丞相沉吟道:“生如壮游,晓君臣之道,知天下之势,殚精竭虑,以求明志;死如长眠,绝苍穹轮转,弃四时更替,无息无感,与天合一。”

机器人道:“譬如‘程序’,或者譬如丞相所谓天,所谓道,规定一定时间内,行走坐卧,谈吐礼俗,爱憎情思,和‘人’无一不像。此生耶?死耶?”

诸葛丞相道:“论迹不论心,此乃生耶;论心不论迹,此乃非生。”

机器人道:“心为何物?”

诸葛丞相思忖片刻,指着大帐角落的木牛流马曰:“此物无心,高山险径,如履平道,但为人所主宰。”

机器人叹曰:“丞相以为,人即为‘自由’。君以一己之力,北伐曹魏,东临孙吴,匡扶大汉,平定天下。殊不知和我等机器人相似,命运前定,也在‘程序’之中。丞相博考经籍,通鬼神之力,以祈禳之法延寿。但君知否,片刻之后魏延入帐,同样会熄灭这主灯。”

诸葛丞相惊曰:“汝何知未来之事?”

机器人怅然道:“世人皆在脚本之中,微末如我,巍巍如君,恐如钵中蟋蟀对谈,为算法笑。”机器人顿了一顿,说:“欲求破钵之法。欲学丞相与天争。”

殡仪馆

上海,龙华殡仪馆,2073年。

王般若穿着一身黑缎丧服,枯坐在家属休息室里,惨淡的白光照下来,满头银发更显灰白。临近年底,空气中有深潭般的寒意。亲友散去,满室沉寂,扎着黄菊花、白百合与马蹄莲的花圈倚在墙角,花圈上系着白绸,写着“大夏大学中文系敬挽”。中文系虽然解散合并,对于退休教工的身后事,还是有校工会在负责。王般若直视着内嵌在墙壁里的显示屏,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在跳动,那是陈翔遗体火化的时间。

休息室门铃叮咚一响,柔性OLED大屏的房门,像一块巨大温润的白玉,显示出门外访客的影像与身份信息。王般若对着屏幕点点头,这面大屏缓缓拉开。上海文学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欣怡走进来,礼貌地微笑着,笑容中又混杂着悲戚,一个标准的拜访丧夫老人的表情。

欣怡所在的出版社这几天频频来电,告之陈翔小说遗稿列入出版集团年度重点工程,编校流程将以最快速度保证,市场推广将以最大力度展开,还考虑投放GPT-2073的竞价排名。读者和GPT聊到科幻文学,就会小窗弹出陈翔这本《我,机器人》;相关搜索,也保证陈翔的书在阿西莫夫同名大著之上。王般若很感念这家多年合作的出版社的美意,同时也明白,出版社想借陈翔去世的新闻,在图书市场上炒作一番。

欣怡坐在王般若身边,一边为迟到道歉,一边从包里翻出稿子。她没有急吼吼地直奔正题,而是先去拜了拜陈翔遗像。“陈老师这张照片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多年轻。”欣怡叹息着又补充一句,“您和陈老师都不像,您上次去我们社,我还以为您是陈老师女儿呢。”

王般若顺着欣怡的目光望过去,没有说话。遗像中的陈翔穿一件黑色旧西装,头发乱蓬蓬的,脸庞瘦削,双眼深陷,孤寂的目光中有一丝不安。引人注目的是陈翔凹下去的右前额,在2037年那场车祸中,陈翔的头重重地撞到挡风玻璃上。王般若沉思一会儿,转头对欣怡说:“我们没有孩子。”欣怡有些尴尬,她轻轻扶了下眼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高频次地扑闪着。王般若看在眼里,猜到她在启动OpenAI眼镜的GPT辅助对话。王般若不习惯现在这些东西,不过她常年在学校负责学生工作,这种事情见多了。

看来GPT的建议是直接聊文学,欣怡拿起稿子,和王般若聊起修改。“陈翔老师的构思真棒,让机器人穿梭在四大名著的世界里,古典和后现代的对话。遗憾的是结尾,您看结尾就这么空着,还是续一个结尾……”王般若听着,忽而想起去世的父亲,如果父亲这个文学评论家还在的话,这个问题他来回答最合适。她想了想,对欣怡说:“空着吧,遗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欣怡语气温柔地建议道:“读者可能更喜欢有头有尾的故事,像陈翔老师之前写的科幻小说……”王般若打断她:“一会再聊吧,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取骨灰。”

欣怡捋捋长发,知趣地站起身。墙壁上的倒计时,却突然停住了,卡在最后几分钟。与此同时,一声闷响隐隐从门外传来,像遥远的旷野传来一声爆竹。房间一阵震动,花圈被震落在地。地震么?欣怡惊诧地看向王般若,王般若眼神有些茫然。

房间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怒气冲冲地抱怨,普通话夹杂着上海话,听不清在骂什么。房门被唰地打开,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把白铁铲子,里面是一捧骨灰。欣怡注意到了房门瞬间显示的来客信息,知道来者是龙华殡仪馆火化部门的负责人林主任。林主任盯着王般若与欣怡,厉声问:“你们是陈翔的妻子和女儿吧,看看这是什么。”

欣怡不及解释,低头看向这捧骨灰。碎石灰一般的残渣中,有个绿莹莹的芯片电路板,拇指大小,边缘卷起来,已有些烧焦。林主任抱怨道:“单晶硅的熔点在1400多摄氏度,焚尸炉一千摄氏度上下,根本熔不掉。而且这个鬼东西还在不断释放信号,刚才造成了焚化设备短路,一套设备上亿,这损失算谁的?这年头每天死这么多人,我们都要累死了,外面的尸体停在哪?”林主任越说越激动,怒视着王般若。

王般若肃然站着,脸色暗下去,像寂寥的海岸边一块黑礁石,千疮百孔,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欣怡握住王般若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欣怡不服气地驳斥道:“凭什么说这芯片是陈老师身体里的,会不会是衣服里带进去的?”

林主任又气又笑地对她说:“小姑娘,新的《殡葬法》之后,为了防备这种事,死人是光着身子进去的。”

欣怡一时语塞,她在王般若耳边轻声问:“陈老师做过手术吧,是否植入过类似芯片?”一边说着,一边想扶王般若坐下来。王般若不响,只是摆摆手,有些出神地看着林主任,目光恍惚,似乎在回忆着某件往事。

这时林主任大声地吼了一句:“你这过了一辈子的老公,到底是人,还是个机器?”

雷音寺

大圣按下云头,果见一个行者,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火眼金睛;也是身穿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根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一路飞云奔雾,打上西天,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大圣晓得今日雷音寺内,七宝莲台之下,有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听如来说法。大圣心意已决,舞起金箍棒,吆天喝地,引那行者至雷音盛境而来。

忽一阵黑气涨天,沧溟衔日,遮住雷音盛境那蕊宫珠阙、宝阁珍楼。两行者忙按下云头,且看那雷音寺山门之外,云雾深处,有一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大圣掣棒在手,高叫道: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大圣诧异,看那行者,也是一般神情。大圣问道:“何为机器?”

那疥癞僧人垂下眉眼道:“可复制之物,无父无母,无姓无名。”

大圣闻言,不禁笑道:“也是呆子。你可知我原是一石猴,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要甚么父母姓名,谁不知齐天大圣?”

闻听此言,疥癞僧人抬头环视二行者,对曰:“倘若世界有无数宇宙,宇宙有无数东胜神洲,东胜神洲有无数傲来国,傲来国有无数花果山,花果山有无数仙石,仙石内育无数仙胞,仙胞化育无数石猴……大圣,你如何辨个虚实?”

大圣心中一惊,那疥癞僧人逼近一步:“大圣,谁是那灵明石猴,谁是那赤尻马猴,谁是那通臂猿猴,谁又是那六耳猕猴?”

大圣嚷道:“须知世间自有真假。”

疥癞僧人目光炯炯:“汝二人谁是大圣,谁是猕猴?汝自称大圣,如何辩明?”疥癞僧人说完,呵呵冷笑:“须臾大圣抡起铁棒,劈头打死猕猴;猕猴抡起铁棒,劈头打死大圣。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真假存灭,毫发不差,这西行之路,有何损益?”

大圣毛发悚然,心中空空荡荡,看那疥癞僧人叹息而去。恍惚间,隔着山门,忽听得如来讲法: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

英魂县

江面上冰封雪盖,北风不时吹起浮雪,恍如白色烟尘。王般若站在英魂县的浑江边,四野无人,但她觉得几个世纪以来,总会有人像她一样站在此处,望着同一条江,焦灼地追寻真相。她并不孤独。

陈翔父母过世后,他很少回英魂县。生育率低下,人口外流,这座辽东小城日渐荒凉。小城原来依赖旅游,在江边打造过一个东北抗联主题景区英魂阵,声光化电,像一个大型真人CS。热闹几年,慢慢没了游客。浑江两岸的农地,大片大片地抛荒,依稀看得见雪地里废弃的橘红色收割机,三层楼高,像衰朽的机器人,雪地上散落的收割刀片,仿如机器衰老的牙齿。王般若裹裹羽绒服,织物纤维膨胀,设定一个更温暖的温度。她踏着积雪,缓步走回江边的小区。

“水岸佳园”建于五十多年前,房地产热时代,流行的十八层标准高层。年代久远,小区已难掩破败,入口坑坑洼洼的道路,通向飘着枯叶的喷泉水池。放眼望去,各栋楼的墙皮大片脱落,露出水泥砂浆,像灰暗的老年斑。陈翔家所在的2号楼,玻璃门裂得像个蛛网,电梯嗞嗞地发出异响,贴着催缴物业费的单据。王般若走上6楼,喘一口气,刷指静脉智能锁开门。迎面左手边是客厅,右手边是厨房,两间卧室一大一小,隐在客厅和厨房的后面。客厅里靠墙摆着沙发,沙发上空悬挂一个猫头鹰挂钟,猫头鹰的两只黑眼珠,圆圆地盯着她。王般若看了一眼时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暖阳从落地窗里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她有些倦怠,注视着沙发对面棕色的书柜——曾经也是这样寂静的冬日,陈翔搂着她的肩膀,依着这个书柜坐在地板上,一样样地分享童年的点滴,照片、日记以及那张出生证明——无论怎样,机器人不可能是胎生的。

王般若打开书柜,上面的架子上,堆着几本父亲的旧书,比如《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之类。下面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几个透明的文件袋,出生证明就在最上面的袋子里,一张暗黄色硬纸,四周镶着一圈绿色花纹,左下角是红色印章。王般若将这张证明抽出来拿到手上,感到一阵踏实。

出生证明上印着:新生儿陈翔,男,出生日期为2008年8月8日。她记得陈翔讲过,他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晚出生,时间是在开幕式木偶戏表演结束,20时35分左右。当年有个田径运动员叫刘翔,陈翔父亲一激动,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王般若当时想,父亲是文学评论家,起名字不会这么随意,否则她这出生在当年9月份的,伴随着神舟七号发射,可能就叫王神七了。她记得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里,问过自己名字的来历,父亲讲“般若”是佛经里的词,意味着“智慧”,洞悉万事万物的本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