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黄河源

作者: 吕敏讷

垭口的风,猛烈而声势浩大。

裸露在雪地里的柱子,青灰色;公路围栏,崭新的绿漆。雪光映衬之下,泛着冷色。柱子上方,两截钢管横在风里,仿若两只手臂,牢牢地擎起一块方形牌子。

深蓝底色,白色大字,藏汉双语标注着:

长石头山

海拔4542米

风用大手拍打着车玻璃。在这里,它显得孤独而冷峻,强大而有力。

青海的朋友东瞅西望,说:“雪线上升了。”

我也用眼睛四处寻找着那条“线”,忽然看到了长石头山的路牌。

长石头山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境内的花石峡镇,在青海省214国道上,是唐蕃古道经行处。

一大早从西宁出发,如今的西丽高速与214国道并驾齐驱,一路畅通。穿行过大片大片苍黄的高山牧场,忽然,一片连绵雪山横在道路正前方,蓝色天幕在上,雪山像是拼贴上去的不规则纸片,似乎张开圣洁的怀抱,要把这个喷着尾气的移动铁屋迎接到雪野之上。就这样,眼看着雪山近在咫尺,却又足足跑了一个小时,道路转弯,变换方向时,地势忽然升高,“码放着的长石头”似乎又藏在了侧面。

路牌让我从恍惚中警醒。一直以来,生活在海拔千米的小城,而此刻,除了呼吸短促的症状,路牌上的数字赋予了高原更具体的表达。

路牌后面,彩色的经幡,围成一个尖顶的锥形,在山的垭口处,在汹涌澎湃的风里唱诵着。远看,经幡四周空旷,没有任何杂物闯入视线,正好以蓝色的天幕为背景,像一幅蓝底的油画。它亘古肃立,却一刻也不曾停歇。静穆着,念诵着。换个角度看时,长石头山路牌又变换了一个背景,这一次,它们的底色是巨大的白,横亘在眼前的是一片绵延的雪山。随后,一座座巨大的银色电力塔在终年积雪的山上排着长队,让长石头山这块巨大的白玉多了纹路和瑕疵,打破了山的寂寥和空旷。

在去往玛多的路途上,遇见长石头山。查看路程,距离玛多县不到六十多公里。终于近了,我长呼一口气。

想着不久就会到达玛多,内心一阵激动,路上的疲累消退许多。我知道,玛多像一个大门,进了门,就离神秘的黄河源头近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河源景象,一面快马加鞭地朝前奔去。

紧接着有路牌提醒:冻土路段,路基不均匀沉降,请减速慢行。

车速还没来得及降下来,车突然在地上跳起了舞,这让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看看前方,青灰色的路基,波浪一样向前延展。路两旁的白色标志线,也像白丝带一样画着曲线。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我急踩刹车,车子慢了下来。虽然因为缺氧大脑已经有点迟钝,但很幸运,刹车还比较灵活。

我想起了地质学上的名词——冻土。“冻土”是温度在零度以下的岩石和土壤。“冻土滑塌”是指因为冻土消融而造成地表塌陷或者地面滑塌。如果是在坡地,就会形成滑坡;如果在平地上,就会出现地面塌陷;而高速路面,厚厚的水泥地会跟着冻土变化而拱起或凹陷,路基变成波浪式。

到了停车区,青海的朋友换到了驾驶座。

一面自责地说:“我们大意了,只顾着谈论路线,没及时提醒路况,太危险了。”

“这种路况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高速路上的舞蹈,惊险一幕啊。”我笑着坦白,也一阵后怕。

他们用地质学的知识向我进一步解释:“冻土富含土壤碳,温度低时,封冻在土壤里,冻土消融后,土壤里的微生物会慢慢活跃起来,挥发出二氧化碳和甲烷。”

“是什么原因造成冻土消融的呢?”我随口问道。

“环境因素、全球气候变暖致使冻土融化,造成的后果是冻土地带的下限在上升。冻土生态系统的变化,除了自然界的因素之外,人类的不当行为,都是对环境造成危害的原因。”

“冻土消融会怎么样?”我惊异。

“冻土消融会让青藏高原由一个最大的碳库变成一个最大的碳源。据统计,这些年青藏高原的冻土面积减少了15%左右。”朋友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们青海省有一半的国土面积都是冻土呢。”朋友补充说。

这话里有自豪,还有忧虑。

对,青海是一个让人自豪感和忧虑感并存的地方。我心里想,但没说出来。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自然界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现象,就像是人体的一些病症,短时间内可能肉眼不可见,但是,长年累月,可怕的变化就在内部悄悄发生,等到体现在表皮,可能病情已经严重。

比如,从草原生态要素角度来说,食物链破坏,草畜不平衡,草场过度采食、退化,黑土滩形成,以及白色垃圾、污水等等,任何一个方面出现问题,都是一种或隐或显的病情。也许,压在冻土上的一道车辙,就是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口。也许,带入牧区的塑料袋,就是河流毛细血管里的堵塞物。这样想想,保护草原和河源,还真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而长久以来,像大多数人一样,高原于我,只作为一个概念存在,而高原深处的黄河源,这中华水塔上的奇妙之地,它到底在什么高度?它怎样汇聚千万溪水湖泊,顺流而下,浇灌出两岸万里土地上的数亿人?它以怎么样的胸怀做最初的准备,汇聚成奔腾之势?因为没有实地到访的体验,除了一些条条框框的知识点,基本没有什么具体感受,这种认识上的苍白,也许是囿于琐碎日常而造成的认知局限,也许是未能躬行而产生的无知。总之,不去看世界,就根本无法得到世界的原貌,纸上得来终觉浅,脚步丈量出来的,才有可能是真实的世界。就这样,此行便逆流而上,朝着河源的方向去。

此前,像大多数人一样,别人镜头里高原雪山的美景,世外桃源般的画面,在想象中渲染着浪漫主义色彩,诸多的诱惑产生了单纯的想法,便动念启程去看神秘的黄河源头。而当我一踏上这片土地,这个遥远的地方,展示出它的魔力。那些雪山,看似在不远处,却遥不可及,越往近走,越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与周遭一切浑然天成的事物格格不入。

它的广袤,它的辽远,它的丰饶,让我感知到的完全是内心的震撼。也许我们原本就不该急匆匆地去目的地,而该在途中慢慢体会,因为一切风景在路上,而不是在终点。

这一路沿着京藏高速、西丽高速,车一直往荒原雪山深处行走。海拔升高,越走越荒凉。

天空,草坡,雪山。

蓝,黄,白。

三种简单的色调,让这里静穆下来。草原还是一片枯黄,冬牧场上,牦牛把头埋在黄土层里专注地啃啊啃,仿佛在跟草根诚恳地谈判着:你准备什么时候长出新草来啊?这样悠长的谈判从早到晚,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冬窝子还安安稳稳地卧着,已是初夏,这里依然没有春天的消息,让人怀疑春天到底会不会抵达这个遥远的地方。草也好像把头埋在土层下,商量着什么时候钻出地面。也许,有一天像有人涂染颜料那样,天亮时,刷子刷过的地方,就会次第冒出绿色。

可能是因为山峦的绵延和远阔,给人一种错觉,山并不高峻,雪山也似乎近在眼前。然而车在山的波涛里连续奔跑四五个小时,你仍然觉得还跟待在原地一样。真是望山跑死马,此时我想起一只蚂蚁跟一座土山的关系。人在山中,像一粒沙、一滴水,在山的围裹之下,几近消失于群山,只得感叹着自然万物的苍茫和人的渺小。随着海拔一直上升,人被包裹在连绵不尽的群山当中,极目远眺,雪线之上,茫茫雪山一层一层排列,山连接着山,山依偎着山,海浪一样逶迤,无穷无尽。

因为难得见到另一辆车、另一拨人,每每看见路边竖立的路牌,就会心生惊喜,感觉如同有一个巨人站在高原荒漠,伸出手臂向外来之人打着招呼,并为陌生人指引方向。每见一个地名和山名,我便记录,反复揣摩这些名字所包含的意思、它的来处和所属。“长石头山”就这样闯入我的视线。然而,我心里明白,真正的闯入者是我,而不是雪山。因为山就在那里,水就在那里,它们亘古地站立着、流淌着,不需要人去见它,去打扰它,可人类经常不经过它们的同意,为了去探险、去猎奇,就私自莽撞地介入大地万物。

置身高原,内心的许多繁复冗杂,都消弭远遁,这是高原给我的第一次洗涤。我们的生活在瞬息万变,自然界也在每时每刻发生改变,在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追求物质的欲念不断升级,人对自然界的索取也是变本加厉,然而,人应该怎么样与大地万物共生呢?也许我们去关心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大地和自然万物,就是关心生命本身。换句话来说,也许生态修复,最需要修复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让自然万物复归自然,让一切繁衍生息都恢复本初的样子。

内地人对山的概念往往是一座山头,而青藏高原上,有数不清的雪山,绵延的山系,是山的海洋,雄浑阔厚,往往横亘数百公里。在藏区,一个山脉,像一个大家族,人们赋予它们神性,有父亲母亲,有儿女。山的子子孙孙、远近亲戚,都在一个庞大的山系里。在当地民众的心里,山都有名字,有生命,护佑着苍生。

路在花石峡镇分岔,对照地图分辨方向,左边的一条通往阿尼玛卿山。它在藏区大名鼎鼎的二十一座神山中排名第四,然而我正却与它擦身而过。它在与长石头山的分界处,从东南方向绵延成一道四百余公里的屏障。阿尼,藏语意思是祖先之意;玛卿,藏语意为黄河源头最大的山。因为人们崇尚自然的天性,藏区的雪山都有着特殊的含义和象征,人们奉雪山为神灵的化身,是神灵的居所。

关于阿尼玛卿山,我早先在有关藏族文化的书里读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

阿尼玛卿雪山上住着许多山神,它们居住在极其富丽堂皇的白玉琼楼宝殿之中,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是最大的山神。那里有一个十分庞大而兴旺的家族,阿尼玛卿的父王“垭·赛日昂约”,位于阿尼玛卿山西北部,海拔5262米,顶峰常年积雪;母后威猛女王山“妈英·智合吉加尔莫”,位于阿尼玛卿峰的北侧,紧贴阿尼玛卿峰,海拔5611米;密妃天界仙女山“桑伟韵庆·贡漫拉热”,位于阿尼玛卿峰的背面,距阿尼玛卿峰10公里。传说阿尼玛卿峰有英姿勃勃的九儿九女,三百多位亲族,忠实勇武的卫士和随从一千五百多个,它们都是一座座矗立的山峰。只要围山瞻拜一周,可以消灾免祸终生。夏季六七月,国内外各地朝拜者、游览者,朝山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穿行于山的世界,想想这一座山的存在,真是自然界的神来之笔。发源于巴颜喀拉山的黄河,在北上的途中,受到阿尼玛卿山的阻挡,便由青海流向甘肃。沿着横亘在甘肃玛曲中部的阿尼玛卿山南麓,黄河顺东南方向缓缓流去,在甘川交界处突然掉头,环绕阿尼玛卿山,以倒流之势向西北方向流去,再次来到青海。这座山,一方面,让黄河在甘肃玛曲形成一个大拐弯,黄河的涓涓细流,在这个拐弯处汇聚了甘南草原湿地中的水源补给,让黄河增加了一倍多的径流量,最终成就了一条大河的奔腾之势。另一方面,因为这座山的存在,它让黄河犹如饱含深情的女子,一步三回头,来回盘绕,一路兼收并蓄,成长的路上写满故事,长大后,好似为了再来青海看一眼它的母体,便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再次流回青海大地,随后恋恋不舍,奔腾西去,滋养更多的土地。

从地理位置上而言,阿尼玛卿山是昆仑山东延余脉,终年积雪,冰川皑皑。这里是珍贵野生动植物的天堂。白唇鹿、獐、雪豹、黄羊、岩羊、雪鸡等数十种珍稀野生动物在山间栖息。它是被有关部门列为对外开放的八大山峰之一。

与此同时,大家还谈论起了棕熊与牧民的故事。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阿尼玛卿雪山脚下,一个叫旦增多杰的牧民家,有棕熊到访。前一天,旦增多杰一家刚刚搬到夏季牧场。他们前脚刚走,当天晚上,棕熊就进了多杰家的“冬窝子”,那是他们冬季定居的房子。也许人们想不通棕熊为啥不走大门,而要打碎窗户玻璃,以翻窗户的方式进屋,翻箱倒柜寻找吃的。棕熊不走入户门,那是因为门是人出入的通道,会存留人的气味。在棕熊眼里,人就是不安全因素。正如人要进猛兽的山洞,也绝对不会直接走猛兽的正门一样。人一定会在后侧或者旁侧去与动物交锋。棕熊理直气壮地进入房间,玻璃和家具都被打碎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糖、酥油、奶渣、方便面,这些它爱吃的东西,不但吃了,还要把酥油抹得到处都是,好像它要澄清自己不是偷,还要给主人留下明显的痕迹。这样的事情,当地会时常发生,牧民也不会生气,因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牧民认为熊进屋是为了找吃的,是很平常的一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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