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纪事
作者: 王小忠一
要去趟黄河源,不仅仅为念想,更为多年积郁心底的愿望。做了充分的准备,四月二十八日早早就出门了。行至夏河甘加,天刚刚亮开。浓雾绕山梁奔跑,天地接壤在一起,而恰恰又留了那么一点点缝隙,让我从山巅望见浓雾里奔跑的羊群。山下牧村缥缈于云端,可眼下无比荒凉的草原一再告诉我,天堂不是这个样子。甘南的五月向来如此,如果不荒凉,就不叫故乡。
两岸夹山,道路渐行渐深,和甘南慢慢拉开距离的除了海拔,最明显的就是气温。路两边有了绿意,俨然是江南初春的模样。事实上,节令已经到了初夏,而高原的初春还在路上,它只是四季里的一个概念而已。
中午到了三岔路口,一边是西宁,一边是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去过同仁,但选择再去一次。和早年留下的记忆一样,大街小巷最多的就是馍馍。小的如点心,大的如筛子;形状各异,有方的,有圆的,还有椭圆的;有加了苦豆子的油漉漉的千层饼,也有将铜钱放大千倍的锅盔。
同仁俗称热贡,热贡的藏语意思是“金色谷地”,指的是黄南州同仁县隆务河畔的整片区域。热贡艺术闻名遐迩,但却和馍馍无关。隆务河是黄河支流,黄河流出青海进入甘肃,又回头流入青海,便在这片草原上流出一片谷地来。这片谷地很大,很辽阔,似乎不能用行政区域来划分。黄河流经此地,不仅留下灿烂的农耕文明,更孕育了享誉盛名的“热贡艺术”。然而热贡也仅仅是同仁县的热贡,理由就是该区域独特的文化,比如热贡唐卡、热贡雕塑、热贡彩绘、热贡馍馍……热贡艺术精湛,大师辈出,从艺人员之多,是其他地区无法超越的。可热贡艺术和热贡馍馍依然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热贡馍馍和热贡艺术一样,几乎遍布于高原的每个角落。我居住的小区每天就有人叫卖——热贡馍馍,热贡馍馍。骗谁呢,跋山涉水,从青海黄南拉到甘肃甘南来卖?心里嘀咕一阵,便没有心思去买了。到了热贡,想法就变了,但依旧固执——满大街热贡馍馍,哪家的最好吃?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一家铺子到另一家铺子,都说是正宗的热贡馍馍,最好吃。不同食物各怀不同气味,无法替代,亦不可混同。而所到之处,却难以闻到麦子特有的那股香味,于是举棋不定,优柔寡断了。
以土为灶,以土为锅,做出来的馍馍吸收了天地之灵气,聚拢着麦子之特香,方法原始,颜色金黄,从头至尾不见铁器,也没有其他添加剂。一位老阿妈认真给我介绍,同时还仔细说着热贡馍馍的做法——先把土烤热,再把擀好的面饼子放进去,上下铺上几层纸,然后盖上土,捂一个多小时……
我顺杆而上,问她,你的馍馍也是在土里捂了一个多小时的?
老阿妈稍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买还是不买?
我说,土里捂的我就买。
她说,那你去麻巴,这儿没有。这儿都是电烤箱里烤的,其实都一样,你买上几个,一吃就知道了。
我说,那我还是去麻巴。
老阿妈有点不高兴了,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买一个吧,路还很远。
热贡馍馍的各种形状里,我喜欢圆形的,且是空心圆的那种。因为那个馍馍让我想起一则《懒人吃饼》的民间故事,说古代有个懒人,有一次他老婆要出远门,怕他饿死,于是临走前做了一个很大的饼,套在他脖子上。懒人吃完嘴边的饼后,因为懒得转动,结果饿死了。
圆而空的那种热贡馍馍自然不是为懒人准备的。我只是图好看,或警醒自己。金色谷地没有金子,却有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扛着圆而大、大而空的热贡馍馍,走在同仁县城大街上,会不会招来同情或指责的目光?当然不会了,最主要的是,我不会将热贡馍馍套到脖子上去。
同仁县和甘南差不多,街道干净,天空透亮,行人稀少,但海拔比甘南低。五月的甘南并不是温润的春天,而同仁却是丁香盛开,枝叶繁茂。但街道依然空荡,风依然凌厉,到处阴冷。这一点和甘南一样,五月一停暖气,待在房间,只好用被裹足,抱身缩腿,如皮球穿了衣物。
热贡艺术博物馆永远是关门的。一个出租大哥说,逢初一、十五会开。到了同仁,就去逛一逛寺院吧。
我说,好。又说,寺院不是商场,怎么随便说是逛一逛呢?
到这儿来,就要逛逛的嘛,他说,看你样子也不是虔诚的信徒。
那就逛逛吧,我笑着说。
现在人不多,逛着清闲,他继续说。
真心去寺院当然就不在乎人多人少了,我说。
他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用余光扫了一眼,露了下尴尬的笑容,不再开口。
寺院和黄南州政府在同一条线上,走着走着,街道就变得芜杂起来。净水碗、桑子、隆达、嘛呢旗、点灯的酥油、未开光的佛像、僧侣的穿戴用品等等,都集中在这条街上。松枝和柏枝的清香随处可闻。我知道,寺院已经不远了。
路边有一家很小的门市部,四周围满了人。
停停停,我对出租大哥说。
还没到寺院,他说。
我说,我走着去。
他说,还远着呢。
我说,我想走着去。
好吧,就沿这条路,走偏就到不了寺院。出租大哥一片好心,我却嫌他啰唆。回头一看,那家热闹的门市部已经在几百米之外了。
下车后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非常熟悉的那种。到底是什么呢?我一边想,一边朝那家小门市部走。人很多,挤到跟前,看见一排纤维袋子立在地上,里面全是炒得裂开了嘴巴的青稞。一台小机器嗡嗡转动,白白的炒面从形如簸箕样的铁槽里溜下来。炒面还可以一斤一斤卖?我觉得奇怪。很显然不同于甘南,甘南的炒面至少十斤起卖,而且都是在水磨上磨的。老板将青稞收回来,炒熟,再磨成炒面,像商品一样,分不同斤两的袋子,摆放在柜台上,各取所需,聪明极了。
我抓了一把炒得龇牙咧嘴的青稞,一吃,发现不对。又仔细一看,真的不对。
旁边一老阿妈买炒面,于是我问,是麦子炒面?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认得青稞?
我说,我是吃糌粑长大的。
我看一点都不像,她笑了下,又说,这里青稞很少,都是用麦子磨炒面。
我又问她,麦子炒面吃起来怎么样?
她说,青稞炒面粗,麦子炒面细。青稞炒面黑,麦子炒面白。糌粑还是青稞的好,麦子糌粑容易粘牙。她说得极为风趣,我也曾记得,小时候阿妈做炒面,是将青稞、豌豆、燕麦、胡麻和在一起炒的。胡麻多点,磨起来麻烦,但磨出来的炒面使劲一捏,便可成一小坨。直接吃,完了之后就用指头挨个抠粘在牙齿和上颚间的炒面,这个过程一直能坚持到学校。
离开那家小门市部,沿那条街继续走,走着走着,我就看见了桑烟,也看见了白塔和金顶。
同样是一家磨炒面的铺子。年轻人挥动着笤帚,将溜下来的炒面扫在一起,装进袋子。
我问他,是麦子?
他看都没看我,说,青稞。
我说,青稞稍扁长,且偏青。麦子圆而短,且偏白。
年轻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哪儿人?
我笑着说,甘南人。吃糌粑长大的。
年轻人红着脸,没有和我搭话,忙着他自己的事儿。
有点尴尬。心里想,为青稞与麦子如此较真,就这股劲,的确是前来逛寺的闲人。
从寺院下来,又想去趟吾屯村子,因为吾屯村子汇聚了热贡所有的唐卡大师。吾屯村子离县城几十公里远,出租车司机十分乐意,同时也说,吾屯村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四十分钟后到了吾屯村子,不见游客,也不见画画的大师。
出租车司机说,寺院要等到下午才能开门。
我突然就来气了,说,你说过,这边到处有大师在画画,游人很多,比县城还热闹。
出租车司机说,现在不是时候,我是说旅游旺季。
村子空空荡荡,连声音都没有。我对那个出租车司机说,你不能走。
他说,我要走。
我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说,你可以走路呀。
我说,距离县城这么远,走丢了怎么办?
他说,一个大活人,走不丢。
我说,你把我整到这里就不管了,这里根本就没人。
他似乎有点生气,说,谁说没人?
我说,人在哪儿?
他说,都在家里画画。
我又说,你说过,不是都在街上画吗?
他说,现在不是时候,风太大。
我说,反正你不能走。
好吧,那我等你。他显得很无奈。
吾屯村有上下庄村之说,源自于吾屯上下寺院。寺院对面不远处是几座富丽堂皇的藏式建筑,那便是有名的唐卡艺术中心和热贡画院。唐卡艺术中心门关着,画院门开着。我走进画院大门,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去敲了敲挂有办公室牌子的一间房门,里面是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电视机声音很大。我问了几句,他才调小声音,说,下班了。又说,您买唐卡?我靠在门框上,没有说要买唐卡,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过了好长一阵,他很不情愿地说,那就到展厅看看。
展厅很大,里面挂满了各种唐卡精品,小伙子也没做任何介绍。在展厅转过一圈,我问他,画院学生多不?
小伙子说,下班了,都去吃饭了。
我又问,这儿有个唐卡大师,能在一块指甲上画出十二个佛像,你知道吗?
小伙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从展厅里出来,快到门口,我又问他,那儿可以看看吗?因为画院的隔壁还有座类似的藏式建筑。
小伙子摇了摇头,说,两处不是同一个老板。
是的,都是老板。收学徒,授画技,售唐卡,自然需要老板。金色谷地,有了老板,才能金子遍地。
司机见我脸色难看,便说,我带你去看画画的。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他朋友家,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他的朋友是个阿克(和尚),同样没有见到画唐卡。阿克带我去了他的画室,说,画十几年了,你看上哪幅?给你便宜点。
太贵。当然,我也没有诚心要买唐卡。他们都有点不高兴了。
吾屯寺是收藏唐卡最集中、最典型的寺院,我却无缘看到。有人说,欲望大于梦想,就开始浮躁。梦想掩住欲望,就会安宁。没有错,热贡艺术源于宗教,潜心创作出一幅艺术精品,那就是修行。吾屯村人人都能画唐卡,村子也有寺院,日夜在晨钟暮鼓下修行,早该静如处子了。可我感觉不是那样。或许我不是老板,体味不到掩藏着的另一种“修行”。
二
下午到了西宁,莫名其妙有点头疼。猛然间多了一个新概念——高原反应。有些东西必须接受,不能矫情,因为身体不会说谎。通过身体感受到的自然变化,可能会阻碍我们的前行。而观察到的自然,有时也会形成某种假象。两种情况一定程度上都会影响对事物的认知,但我们毕竟是大自然的孩子,歌颂和赞美中,想象与思考不也经常被道德层面上的审视所束缚?但我依然选择继续前行,尽可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总是被各种美丽的想象所牵引,被不断渴求的新奇所迷醉。无形之中我也成为其中一员,决然去那个天高地阔、人口不到两万的小县城——玛多县。
西宁至玛多县四百七十多公里,需要六个多小时的车程。沿途经过许多高山牧场,草色青黄不接,无限风景全是过眼云烟。行至长石头山,开始进入冻土层,路面如同被大风吹皱的黑色缎面,速度立马减了下来。群山委蛇,雪线之上茫茫一片。河流封冻,雪线之下也是茫茫一片。公路护栏附近处青草茂盛,遥远的地方却是冰雪覆盖、闪动荧荧亮光的湿地。长石头山常年积雪,垭口处海拔四千五百四十二米。翻过山口,展现在眼前的依然是绵延不尽的冻土路面,没有遇到同行车辆,蓝天深远,荒草摇摆,旅途寂寞。
下午四点多,终于到了玛多县。阳光很强,从车上下来,感觉有点恍惚,眼睛都睁不开。距离目的地只有十公里,突然间松了一口气。黄河源头,天上玛多——步入县城,就看见路口处巨大的雕塑,这是玛多县独特的人文资源与地理标志。玛多藏语意为“黄河源头”,自然条件恶劣,高寒缺氧,环境严酷,全年无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两季之别,是国内人类生存环境最恶劣的地区之一。资料的介绍与亲临后的感受似乎有所偏差,玛多县的下午反而有点热。县城很小,转眼间就完成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