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寓言

作者: 陈崇正

在南方,很多事情是着急不来的。风也着急,雨也着急,夏天时太阳着急,冬天更是来得急也去得急,陡然降温又升温,很快便穿回短袖。春天倒是总能如约而至,但回南天湿漉漉终究让人着急。只有富春江的水是平缓的。张国鹏第一次看见富春江,就觉得舒服,这里的水不着急,跟中学课本上说的“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完全不同。他记得那时候默写《与朱元思书》,手心还挨过语文老师的板子。

富春江并不是张国鹏旅行计划的最后一站,但从夏天到春天,手机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要不是运气好,他早就弹尽粮绝。在兰州骑行时,他在路边吃了一碗牛肉面,无聊走进彩票店,买了两张即开型彩票“刮刮乐”,竟然中了八千块。而眼下他正为口袋空空而发愁,心里想着应该找个工作时,神奇的事又发生了,一条关于严子陵钓台招聘保安的信息十分及时地出现在朋友圈。转发招聘信息的是张小鹏。张国鹏站在富春江一桥上给张小鹏打电话,没人接。于是他只能站在桥栏杆旁边继续对着江水发呆。过了二十分钟,张小鹏终于回电话:“大鹏,啥事?我刚被副导演喊去化妆,今天演一个吓破胆的樵夫。”小鹏说话还喘着气,听明白张国鹏要找工作,便说:“没问题的,大鹏,他们钓台正好缺保安呢,他们旅游公司跟我很熟,小事小事。”他又问张国鹏为什么想去干保安,还不如跟着他去横店当群演。张国鹏不答。小鹏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追问他是怎么想的。张国鹏答,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当不了演员。

听口气,张小鹏现在可能是发达了。他的名字和张国鹏只差一个字。张国鹏和他是在东莞的电子厂认识的。他俩住一个宿舍,宿舍八个人,就因为他俩名字太接近不好称呼,与小鹏对应,张国鹏便被大家喊做大鹏。张小鹏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打牌,也不看电视,他的兴趣是书法。不用加班的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便站在窗口的木桌旁边用毛笔沾水在窗玻璃上抄写古诗。张小鹏只有初中学历,小个子,胡子拉碴,却写得一手端端正正的好字。大家都觉得他不会在电子厂干很长时间,果然,半年后他离开电子厂,大家都知道他去当演员了。只有张国鹏知道他也不是什么正经演员,而只是群众演员。张小鹏在电话里告诉张国鹏去看某部古装电视剧,第几集第几分钟,就有他的镜头。张国鹏还真看了,小鹏演一个船夫,被侠客一脚踢进水里,全程不到五秒,一句台词都没有。“别小看这五秒,片尾字幕里有出现我的名字。”小鹏显然对此非常得意。小鹏后来有两次顺路来看张国鹏,吃过饭,有一回还给欢欢带礼物,是一只毛茸茸的蓝色兔子。欢欢小时候做过兔唇手术,所以她不喜欢兔子,玩偶很快被塞到床底下。

张国鹏去旅游公司面试,在一栋有点旧的办公楼里,电梯里有一股焦煤的味道,第九楼,他用食指按了楼层按键。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国鹏走了进去。面试他的人是一个大姐,她让张国鹏填了一张表,简单问过几个问题,特别对他已经离婚这个情况多问了两句。“女儿叫欢欢?”“是的,北京奥运会那年出生的。”然后便让他明天早上去体检,并细心提醒体检费没得报销。来面试之前,张小鹏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经交代过了,一定没问题。然而整个面试过程也没有人提及张小鹏。他转念一想,面试保安,也犯不着打招呼找关系吧,所以何必把小鹏的话当真。但他也不知道要去体检是不是意味着被录用了。直到大姐在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盖了章,说会存档,他才松了一口气。说话时她没有抬头,用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就这样,张国鹏成了严子陵钓台景区的保安。

“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山对。”张国鹏对着李白的这句诗发呆,他想到的竟然是,如果张小鹏此刻也跟他一起当保安,那应该会用毛笔把李白的诗反复抄写几遍。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惊讶。张小鹏跟他说:“横店离桐庐不远,我改天开车去看你。”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这句话里面蕴含了两个意思,张小鹏已经会开车了,并且有了自己的车。对此,张国鹏不太相信。那时候大家都穷,曾经还合买过一包烟。

保安班长是个下巴很长的老头,他的胡子修剪得很短,花白。他戴一顶鸭舌帽,张国鹏料定帽子下面的头发也是花白的。他说话之前必须咳嗽两声,他介绍自己叫伟哥。张国鹏想笑,但见旁边的人都没笑,他也就不敢笑。但伟哥倒是露出了一个延迟了几秒的微笑。他一笑,才看得出门牙少了一颗。伟哥端详着张国鹏的名字,说:

“怎么那么多鹏,刚走了一个老鹏,又来一个鹏。”

“都是鸟人。”旁边躺椅上的胖子冷不防来了一句。胖子很胖,保安服有点裹不住他的肉。

两天后,张国鹏才弄明白伟哥说的意思。因为他的上一任叫皇甫云鹏,皇甫是复姓,大家叫他老鹏。老鹏在这里当了十几年保安,一直到上个月膝盖坏掉了,去医院做了前叉手术。“就是膝盖里头的韧带断裂了,需要从大腿另一侧切下自己的一截韧带,折叠打磨平整,然后在膝盖的两块骨头中间穿孔,再将新韧带穿过骨头的孔洞,用钉子固定住,这个手术就叫前交叉韧带重建术。”胖子在吃饭的时候用两只手比划着,不厌其烦地向张国鹏讲解这个手术。他说老鹏只是从一个台阶上踩空,滑了一跤,就靠在墙壁上走不了路,是大家把他抬上船的。他看着张国鹏的膝盖说,你现在是大鹏,以后迟早要变成老鹏,你也要小心你的膝盖。张国鹏被他盯着膝盖有点发麻。但他嘴硬,说自己的膝盖好得很,刚走过了半个中国。

钓台景区里的人开始知道来了个大鹏,接替老鹏。从清洁工到茶楼的老板娘,都对他们的名字巧合感到奇怪。张国鹏告诉他们,他还有一个前同事叫小鹏,名字只跟他差了一个字。“父母没文化,名字没取好,叫小鹏或者大鹏,全国估计有几百万人吧。”张国鹏自我解嘲说。

“但老鹏呀,他不一样,全国可只有一个呀。”茶楼老板娘说。

老板娘的话有深意。张国鹏追问。老板娘故意吊他胃口,不说,只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果然也用不了多久,有个女人怀抱鲜花来到保安室找老鹏,知道他受伤做手术后竟然眼泪汪汪。张国鹏心想,这个老鹏可以啊,年纪也不小还能有女人为他流眼泪。他有点妒忌,于是跟手捧鲜花的女人攀谈了几句。女人也很意外这个保安竟然不知道老鹏是何许人。“你打开手机搜一搜,搜搜就明白。”张国鹏闻言掏出手机一搜,乖乖,不得了,这个老鹏竟然是个网络红人。他的网络账号也很好记,就叫“我在钓台当保安”。

皇甫听起来像是一个北方贵族的姓氏,其实皇甫云鹏是广东惠州人,爷爷那一辈移居海南,他是在海南昌江出生的。六岁的时候他险些掉进水里淹死,父亲才决心让他学游泳。是的,并不是每个海南人都天生会游泳。那时候海南还属于广东,皇甫云鹏也没怎么见过大海。但自从他学会游泳,自此他就离不开水,无论天有多冷,下水游泳已经成为他每天必须完成的功课。无论是干农活,还是进铁矿厂,这个习惯坚持了很多年,直到那一年他正式成为一名海员,也就是远洋货轮上的水手。海员这种职业看起来离海洋很近,真相确是非常无聊,他只能眺望大海,但经常好几天没法洗澡。就这样在海上跑了几年,他每天冲洗生活区的甲板,除锈,抛锚,不需要跟太多人说话,这让他变得沉默寡言。成为二级水手之后,他反而辞职了,辗转去了西安和兰州,在甘肃跟朋友合伙做水果生意。最后不出所料,把当海员赚来的钱全给亏完之后,他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至于最后老鹏为什么会跑到严子陵钓台来当保安,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为了找他那个突然离家出走的老婆,有人说是他因为厌倦了大海只想在富春江上安静当个船工。唯一明确的是后来老鹏说富春江湿气重,还是希望能上岸睡个好觉,这才上了钓台。

大概十年前,老鹏开始在网络上写文章,用最简单的文字介绍他熟悉的工作。最初只是跟游客介绍富春江旅游的一些攻略,比如富春江游船上没有洗手间,比如游船的停留时间和游览顺序,他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开始他只是零零星星地写,用手机打字,后来他学会了用电脑,再后来竟然懂得录视频。而他的视频被广泛传播,也是这两年才发生的事。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老鹏可以拥有这么多粉丝,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老鹏走后帽子被保安班长伟哥顺手拿走了),用手机随意录制视频,他谈富春江,谈桐庐,谈他熟悉的严子陵钓台和严先生祠,偶尔也谈谈大海深处的龙卷风和西瓜种植,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唱一唱海南民歌,给他点赞的人越来越多,同事们开始揶揄他的粉丝都是大妈,后来发现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会用他的视频素材制作表情包,才明白老鹏的影响力是没有代际障碍的。

张国鹏弄明白了这一切,他眉头紧锁,有点担心这个工作自己干不了,倒不是因为钓台上有长长的台阶,而是前面的老鹏简直是神人一样的存在,而他只是大鹏,唯一的技能是在刮开即开型彩票时动作特别熟练。

作为景区,钓台当然很热闹;但景区大部分时间却是安静的,比如深夜。深夜,张国鹏在西台的亭子里坐了很久,他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想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他找了一个安静的时间,模仿老鹏,也举起手机给自己录制视频,但发现说了两分钟就说不下去了,头脑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镜头里只有一群不知道叫什么的鸟从身后飞过去。他把自己的视频播放了两遍,摇了摇头,便随手把视频删掉了。

张国鹏给张小鹏打电话,诉说自己的苦恼,电话那头传来张小鹏的笑声。张小鹏把他训了一通,认为他的思想格局如果不打开,大概只能当一辈子保安。

“我如果不叫张小鹏,我叫张小龙,是不是还得跟李小龙一样会截拳道?如果我叫张星驰,是不是还得会如来神掌?你是大鹏好不好,你又不是老鹏找来的替身演员,凭什么要跟他一样?”

小鹏讲得很有道理。张国鹏在电话这边不住点头称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还是需要另一个人来说出来?张国鹏有点沮丧。这通电话的最后,张小鹏说他最近正在接一部新的戏,演员阵容强大,都是大腕,说出来吓死人。他的结论是此剧必火:“这次我在里面演一个坏人,专门提审好人,很过瘾。这个剧太好了,剧本好,人物塑造得好,我是真心喜欢。现在生活节奏快,就是太忙了,过阵子再来桐庐看你。”张国鹏连忙称不碍事,没关系,让他先忙。挂了电话,张国鹏却有点怅然若失,遥想起当年在电子厂当日结工,张小鹏完全是个小透明,很多事情还要请教他。他记得有一回几个同事开面包车去罗浮山玩,那时候是冬天,那几天山上特别冷,小鹏穿着很单薄的衣服,被他们推出车外,反锁车门不让他进来,就看他在外面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表演各种着急求饶的动作,而他们在车内哈哈大笑。如今他在和小鹏打电话的时候,竟然不自觉立正站立,背挺得笔直,嘴巴里发出一串连自己都讨厌的声音:“是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出现翻转的,他更没有办法想清楚。现在他是一个保安,保安就应该服务好游客。小鹏迟早要来景区,就把他当成一个潜在的游客吧。这样想起来,他心里大概也就平衡了。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张国鹏读完老鹏在博客上的全部文章,看完他的每一个视频,他突然感觉应该感谢老鹏,让他完成了第一场职业培训。“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张国鹏在老鹏的文章里还学到不少的诗句,不懂的地方他就通过网络搜索进行学习,收获倒是不小。他发现老鹏开始讲的是知识,后面更多的是讲故事。这些故事竟然是来钓台的游客提供给他的。开始是通过各种攀谈,后来便陆陆续续有人因为看了他的视频而专程过来给他“供货”。前文提到那个怀抱鲜花的女人,便是“供货商”之一。她说她全家都非常感谢老鹏,因为老鹏把她的故事讲出来,为她伸张了正义,那个小三也就离开了她丈夫,小三害怕被曝光,她丈夫同样害怕“社死”,故此变得非常乖巧听话。张国鹏琢磨这个故事之中的逻辑,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难不成老鹏将粉丝提供的故事变成一门生意?但这个想法很快被老鹏自己否定了。在另一个视频中老鹏也反思了自己的行为,是否已经超出了某种道德约束。而从视频下面的评论可以看到,那个女人付出的成本确实就是两束鲜花。

“我并不需要鲜花,不用感谢我,以后也别给我送花。”老鹏在评论区回复这个昵称叫“杀死那个潘金莲”的网友。然后另一个网友回复了老鹏的回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有一天他想过应该去拜访一下老鹏。老鹏只是膝盖坏了做了手术,又不是死了,应该去见见才对。但同事们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的电话号码换了,微信号异常,此前十分火爆的网络账号也停更了。“我们都联系不上他,可能他也不想跟我们再发生联系。”班长伟哥说。老鹏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网络上留存的那些视频,大家可能会觉得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上一篇: 国王先讲
下一篇: 红手白手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