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手白手

作者: 陈清泓

梅姐是老黄的护工,老黄因为她生,也因为她死。其实往前追溯,老黄活着时,已经不被人在意。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老黄走在回家的路上,碎裂的冰凌从屋檐坠落,穿透了他的大脑,待老黄苏醒,天气已经转暖,他躺在汾县医院的三一三病房,四肢不能动弹。柳若云来医院伺候过他两天,之后全交给了梅姐,直到第二个冬天,冰凌再次冻在屋檐上,柳若云只露过一次面。

腊月二十五的中午,柳若云立在三一三病房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梅姐背对门口而坐,左手捧起一块白纸板,右手拉扯线,下针时,脸贴近,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出针时,身体展开,后背披着的长辫,随之滑落。

老黄出事后,柳若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护工,柳若云初见梅姐,见梅姐背后垂着一条不利落的长辫,缩着手脚,说话也轻,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软绵的女人,就不太想用。梅姐瞧出柳若云的意思,露出一双红肿粗短的手,架起老黄,给他翻身擦洗,一米八的老黄像阴天的云,将瘦小的梅姐遮得严严实实,梅姐做得有条不紊。柳若云才定下的她。

病房里有男人在呕吐,柳若云憋住气,依旧能闻到酸臭味,她悄然走到梅姐身后,伸出一只细腻的白手,搁在梅姐肩上,弹灰一样轻拍两下,又抬臂越过,将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看向躺在旁边的老黄。梅姐回头瞧一眼,立即丢开鞋垫,撤凳子站起来,差点踩住柳若云的脚,接着将床头柜上散落的橘子皮攥在手心,攥得红色的手发白。

柳若云回头瞧一眼鞋垫说:“绣的平安啊,手真巧。”

梅姐松开紧咬的嘴唇,嘴角轻轻一弯,衬出眉心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添慈悲模样。

“没什么的,闷了绣着玩。”梅姐将没绣完的鞋垫塞进抽屉,又怯怯地垂下头。镜片后面,柳若云狭长的眼,闪闪烁烁。虽然护工不是柳若云的学生,但出于职业习惯,柳若云很容易分辨出真话假话。梅姐眼下有两团乌青,手指被澄黄的顶针箍得红肿发亮。若不是为挣些小钱,何必如此。

柳若云提着水壶,婷婷袅袅地出去。三一三房里,还有位姓沈的护工大姐,伺候隔壁床脑溢血的老太太,老太太入院后,两个儿子没露过面,结钱也不痛快。沈大姐听柳若云走远了,才冲梅姐努嘴说:“咱在这儿又不是坐牢,绣个鞋垫子还不成?那娘们长眼细鼻的,天生的刻薄样,嘁!”梅姐没搭腔,打开柳若云拿来的饭盒,饭盒里焖的鸡汤,烂熟的红枣、枸杞,粘在饭盒盖上。沈大姐弯腰拾起床底的脸盆,出门前又是她那专属的“漏气”声,仿佛特地押的韵脚,不嘁一声不成诗文:“嘁,你滥好心啊,还送她鞋垫,你看她念你的好吧?嘁!”

几个月前,梅姐曾送给柳若云三副鞋垫,柳若云的是“好运来”,柳若云女儿的是“平安”,老黄的是“踩小人”。柳若云说老黄用不上,梅姐要她一定收下,神神秘秘地说,老黄是被小人害了才会这样。梅姐说的“这样”,是老黄成了全瘫,她从不忍心直接说出这几个字。柳若云接过梅姐的鞋垫,并没低头仔细看,嘴上连连赞叹其手艺。至于梅姐说的,柳若云一字不信。哪有什么小人害老黄,该着他倒霉,或是报应。“报应”,这两个字在心里说,在牙上咬,被柳若云磨得细细的,不轻易吐露出来。

柳若云从水房出来,遇上抱着脸盆的沈大姐,沈大姐很客气地和她打招呼,叫她柳老师,一通地问:“学校最近忙吧?你家是个闺女还是儿来着?说对象了吗?”柳若云冷冷清清地答两句,又婷婷袅袅地走了,沈大姐响亮地“嘁”一声,一甩胳膊,绿色脸盆在水池里翻了个跟头,背面朝天,被灌下的水柱砸得震天响。

柳若云对身后的嘈杂不闻不问,她提着水壶,走过医院雪白的走廊,这里和一九九九年时并无不同,二十年前,她就住在楼下的病房,仰面看见天花板如雪般盖下来,只觉身下流的血冻成了冰,老黄才来。老黄来时,身后跟着表妹,披肩发,淡紫色的口红,看着二十岁出头,香喷喷的,让人头晕。

表妹放下一提鸡蛋,一包红糖,靠过来问:“嫂子,你怎么样了?”香味更浓了,浓得万紫千红。表妹脸上的香粉,落在柳若云的眼皮上,热且烫。表妹的嘴唇,沾着金屑,像被金黄的阳光穿透的云霞,混在一块,融在一起,如胶似漆。

柳若云与老黄曾同在汾县高中教书,她教历史,他教语文。结婚那年,流行掺着金屑的紫色口红,老黄也送过她一支。柳若云不爱紫色,那支口红,便渐渐消失了。起初,它从梳妆台,流落到床上,又从茶几上,漂泊到沙发缝隙处,离柳若云愈来愈远,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失踪了。婚后第三年,柳若云怀孕,老黄被调到市中学教书,说是很巧,竟在学校碰上了老家的表妹。柳若云疼惜在异乡的老黄,老黄每周一从汾县往回赶,柳若云便早起给他包水饺。老黄尤其爱在学校吹嘘,他那盒热腾腾的“妻的水饺”,当众读情诗一般,在办公室打开来吃。有一周,水饺做得太咸,入口发苦,柳若云在电话里问老黄吃得怎么样,本想打趣开个玩笑,老黄却连忙说好吃。她挂了电话,突然想起自己和老黄在老家结婚时,不记得来过哪个表妹。

老黄凑近病床,摸摸柳若云的额头,说着他刚下火车,怎么生得这么快。柳若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露出牙齿后面深不见底的黑色,冒出一点儿紫色的舌尖,沾着金粉。柳若云的肚子剧烈地抽动,不可阻遏地反胃,如兔子刨洞,后脚掌蹬在她的小腹上,从狭长的食道里钻出来。柳若云垂死般耷拉在床沿上,不顾一切地呕吐起来。表妹拍着柳若云的背,慌乱地找盆,柳若云还是吐在了地上。老黄说,看你没吃东西,吐不出什么。柳若云分明看见自己吐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兔子。它沾满血块,掉到地上,绕过几条裤腿,如一只圆圆胖胖的小红灯笼,滚了出去。柳若云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涎液,对老黄说,我的女儿,就叫灯灯吧。

自打老黄瘫痪,表妹从未出现过。柳若云不打算告诉梅姐这件事,本就没必要说。柳若云教书得来的工资,全付了护工费,她认为梅姐知道这个就行。

梅姐拿钱干事,也算尽心尽力。柳若云每次来,只管坐着看,看梅姐给老黄喂饭、洗碗筷,再从阳台收回晒干的衣物、床单。隔壁床的老太太的衣领上,整日沾满黄黑的饭渍,逐渐结成硬邦邦的铁块。老黄和她相比,更有几分尊严。老黄一年不穿鞋了,梅姐仍给他洗得整洁柔软。她还拿出鞋垫,塞进新鞋里,说等老黄能下地走路时穿上,第一时间踩踩小人。

梅姐如此笃信,全为她那个儿子。说来是今年秋天的事了,那天她跟柳若云请了半天假,说要去三孔桥。

三孔桥,在汾县的北边,紧贴着县医院。桥洞里坐着一堆摆摊算命的老头,面前皆铺开一张黄底黑字的介绍纸,用神签筒、金钱卦和收款码牌压住。有人抱孩乞讨,挨着算命摊跪着,用纸盒、饭盆做容器,盛一点儿过路人的好心。有的生意,靠着医院做最好。医学,算命,都是治愈,是人走到绝路时抓住的救命稻草,前者不一定有用,后者常常无用。在这群人中,梅姐算幸运的,她去三孔桥,只是为她那个在镇中学读书的儿子。

梅姐从三孔桥回来时,手里把弄一张黄符纸,忧心忡忡地问柳若云:“妹妹,你说康康以后真会走得远远的吗?”算命的老头说,她命里无子,孩子注定要远走高飞,除非烧掉他给的符纸,冲水喝下免灾。

柳若云不愿同她饶舌,佯作安慰几句,实际心中好不耐烦。

梅姐捏住符纸,望向栽在住院楼前的松树,自顾自地说:“妹妹,有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康康不是我亲生的。”

柳若云的嘴发干,沉默一会儿说:“这有什么的,不稀奇。”

梅姐和沈大姐借打火机,火苗蹿出一股焦味,愈发浓郁。梅姐往饭盒里倒温水,浮上一层打着圈的黑灰。三一三的人对此见怪不怪。隔壁的老太太,成天早上嘟嘟囔囔地念经,靠窗的老头,还组织了个唱诗班,都是觉得哪方有用拜哪方。

梅姐抬起碗,仰头喝水,蹙眉咂咂嘴。

“什么味?”柳若云咽一口唾沫问。

梅姐说不出话,直摆手。

隔壁的老太太在被子下面蠕动,伸出头,一道晶莹的涎液,顺着嘴角流进脖颈,她转一圈眼珠说:“梅啊,别剩渣子,剩了不灵。”

沈大姐边给老太太擦口水边骂道:“嘁!瘫了还管别人的事,瘫得还不够,该把舌头也瘫了。”老太太咕噜咽一声口水,鼓起的眼珠子抖了抖,好似没听到。

“剌嗓子。”梅姐又倒上一碗水。

梅姐嘴里包着一口水,捧碗在胸前,苦着脸,咕咚咽下去,这般姿势,静几秒,才睁开眼,舔着嘴唇,懵懵懂懂看看周遭。柳若云屏息看着,不自觉地也舔起嘴来。梅姐扑哧笑出声,笑纹还未消,放下碗,眼里又蓄满泪,她摸摸眉心上的红痣,叫声妹妹,向柳若云倾倒起了过去。

从前她男人在时,一起在老家坝上过年,腊月二十七,她在院中腌肉,男人们在堂屋喝酒,其中一个讥讽她男人结婚多年无后,是身上不行。八角花椒蜇手,她拿不住滑溜溜的肥肉,肥肉扑通掉在地上,滚了满身的土。婆婆看见,止不住地骂。那日白天,她男人拼酒吃肉,佯装无事,晚上,进了被窝,他用被子盖住女人,抬腿猛踹她的肚子。她听见男人的牙关咯吱作响,明白他这次是下了狠手,心中冒出一股莽劲,顶翻身上压着的肉山,爬起往屋外逃,又被扯住了一条腿,一头磕在床边的桌角上,昏死过去。

“说来也怪,当时没流血,就是淤在里头了。”梅姐伸手指着眉间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你看,好几年没消印子,一直这样。”

红痣周边,延伸出几缕蛛网状的血丝,仿佛玉石上的花纹。梅姐的长相不出众,添上一粒鲜艳的红痣,反倒留住人的目光。柳若云想要是这样说,像是拿别人的不幸开玩笑,便没说出口。

病床上传来几声哼唧,梅姐咯吱咯吱摇起病床。直到柳若云的耳边响起陌生的咀嚼声,她才发觉他的存在——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人——她的丈夫。他常常昏睡,不能走,不说话,只有半只手能动,有时呜呜无意义地喊叫,像退化的人。柳若云没在意过他还是一个人。柳若云坐在一旁,听见咕噜噜的吞咽声,觉得他的吃饭声也很可恨。四周静下来,灰扑扑的,无人说话,空气几乎停滞。退化的老黄,吃完饭,又重返昏睡,像个痴呆的婴孩。梅姐洗了饭盒回来,接着刚才的故事讲下去。

梅姐第二天醒来,与男人商量,到坝上的福利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康康。康康三岁时,男人醉酒去工地,从手脚架上摔下来,进了县医院,苦撑一个月,没来得及被拉回家就走了。男人走后,扔下一长串账单,梅姐继续留在县医院找活干。最饿的时候,沈大姐分过她半份盒饭,芹菜炒肉,土豆丝,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饭。

沈大姐竖着耳朵听,嘁一声说:“又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嫌丢人。”

“这么多年,我没出过医院。不知道做姑娘时,城里十字街上的服装店,还开不开了。结婚前,我在那儿做过新褂子。”梅姐捻着衣服上的线头,垂下微红的脸,许久不再出声,那串大辫子,依偎着她的脸,像一张少女的旧相片。

柳若云与梅姐说起十字街,十字街上的服装店早开成了服装厂,厂子倒闭后,店主上吊死的。十字街上的小饭馆,修成了大酒楼,最有名的是锦豪酒店,县城人想要排场的都去那儿吃,只不过酒店老板的子女运不好,生下个痴子,去年也结婚了。梅姐听到这捂住嘴问:“怎么,也有女人愿意吗?”柳若云笑她天真,说,当然。梅姐又问:“县一中在哪儿,离那酒店近不?”柳若云说,很近,十字街上学生最多。

只见梅姐攥紧的拳头直晃,像决心做一大笔投资,说:“把康康送进一中,再供他念个大学,这辈子值了。”她沉一下,又缓缓松开拳头:“要是再住三年校,也见不了他几面……”

柳若云听梅姐说起过,康康寄宿在坝上的中学,若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她打工陪读,能算上团聚。她俩说着说着,见外面天突然黑了,柳若云从未在三一三留那么久,告辞时,她心里还有淡淡的愁绪。由秋转冬,梅姐眉间那颗红痣,依旧压在柳若云的心上,使愁绪如雨天云雾遮山,挥拨不开。

柳若云提着水壶回来,擦干净手,从兜里拿出一只红包,因着她总记起秋天时梅姐的诉苦,除去工资,又多加了一千块。梅姐的手缩在衣袖里,没伸出来接钱,一双眼躲躲闪闪,声音沙哑:“妹妹,你大姐这儿有个事,你看能不能给帮帮忙。”

柳若云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事是躲不过了。

重点高中录取学生,不单看成绩。梅姐困在医院里,却对外面的事很清楚,善于精打细算,不遗漏一点儿资源,一边做着护工,还能赚着鞋垫钱。柳若云心间的愁绪,顷刻减轻许多,一同褪去了怜悯,甚至有些后悔多加那一千块。柳若云答应梅姐,给尽力试试。梅姐的脸颊扑上薄粉,两泡眼泛起水花,声音也昂扬许多,紧跟着说今年没娘家可回,能不能带康康去柳若云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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