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圣山下
作者: 叶临之认识苏莱曼圣山
在哈萨克斯坦的漫长冬季守候多时后,我到达吉尔吉斯斯坦的奥什城,来到了苏莱曼圣山下。
这里是费尔干纳盆地的东部边缘,距离中国的西陲喀什大约五百多公里。从奥什城往东,就是磅礴的天山,这样的范围,如果展开整个亚洲地图,鸟瞰亚洲中部的山峦与江湖,人类的迁徙贯穿了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从巴尔喀什湖、伊塞克湖到锡尔河、阿姆河,直到南方的费尔干纳盆地。从东亚一直到中亚,这周边一千公里左右的范围内,除了阿拉木图、比什凯克两座城市,还有塔什干、杜尚别——曾经,它们都作为一个统一体的重要部分一起度过了七十余年,前苏联那巨大的钢铁骨骼、旺盛的工业发展把它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如今,它们已经分属于不同的国度,而奥什城的苏莱曼圣山遗落在费尔干纳盆地的边缘,算是天山山脉、阿赖山脉的一盏孤灯了。这盏孤灯拔地而起,千百年以来,孤弱的光芒照射着来往于东西方的商客、游人,气若游丝,却从没有中断。
这是天山以西的中亚。当年,我在奥什城一共住了不下六个月,时间分属于两个不同年度的春天和秋天,也就是说,我在苏莱曼圣山下看到了它的两个不同季节。生活在苏莱曼圣山下,说起来,这两段分开的时光都非常静谧、舒适而安详。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住在卡拉达里亚河边的公寓,卡拉达里亚河是锡尔河的南支上游,发源于天山,流向咸海;第二次,我要特别谈及我们那次来到奥什城,当时,在当地柯尔克孜族朋友的帮助下,我们租住在奥什国立大学旁边的小区单元房,这里地势显高,几乎要与城中的苏莱曼圣山隔城相望。小区距离苏莱曼圣山大约三公里,从苏莱曼圣山底下出发,跨越卡拉达里亚河,以国立剧院那里的高架桥作为起点,沿着城市的主干道往中国的方向走上一段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到达缓坡,就是我们这个稍显破败的小区了。
苏莱曼是圣山,千百年来朝圣者源源不断。它高度不到两百米,共有五座山峰,山峰彼此相距不到两公里,从我们租住的小区位置的缓坡可以望见苏莱曼圣山后的整个街区——这里是费尔干纳盆地的边缘,它呈喇叭形敞开,完全面向乌兹别克斯坦,从这里到达阿富汗、土库曼斯坦乃至伊朗都不必经历太多高山阻拦。当从里海边一路考察过来,只有到盆地的边缘,直到这座城中孤灯的到来,才开始迎接地球上最庞大的群山,才能朝拜到群山之巅——天山。只有到了这里,才标志着神圣的开始,而这样的神圣似乎以一种令人超乎自然的现象呈现:在这座以土黄色为底色的边境城市,阳光异常清晰、明亮,而且,似乎没有灰尘悬浮于空中,整座城市给人以清纯之感。
至于苏莱曼这座圣山,哪怕你身处十公里之外,在城外的州际公路上,都能清晰地看到城中这座突起的山头。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它很早之前就蜚声世界,费尔干纳的本地人对它更是膜拜已久。五百多年前,后来成为印度莫卧儿王朝开国君主的巴布尔出生在费尔干纳盆地,他早年在费尔干纳一带活跃时,就看中了这座山头,并在山中筑寺修行,他在日记中说“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这里登基为王”,这足以证明苏莱曼圣山在过去的地位。
我们租住的小区修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区里绿篱茂盛,虽然紧邻一条去往乌兹别克斯坦的主干道,但因外围有围墙和绿化带的阻挡,小区看起来隐蔽、宁静。我们租住的是短租房,房主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俄罗斯族女教师。这是一套三居室,房屋因在一楼,略显阴暗,但打扫得非常干净、清洁,客厅里摆放着铺了面料的沙发、一台老式显像管彩色电视机、一个俄式橱柜,橱柜上摆放着一件产自土耳其的花瓶,土耳其瓷器与中国景德镇瓷器有着显著的区别。房间里设施稍显陈旧,但并不感觉到压抑,而且,每间房都铺着木地板,这种木地板踩上去,吱呀吱呀响,在清新的空气中响着一种欢快的节奏,木地板上铺着深色的红地毯,我们每日可以不必穿鞋。这套三居室总共有两间卧室,卧室里摆放的是窄床——当地居民普遍使用的是窄床,宾馆里的也是。我们拥有两张床,主卧里的是标准大床,次卧就是窄床了。房间还有一个走廊,从走廊可以通往小区,走廊的门口那里架设了一个铁凉亭,很像哈萨克人的风格。等到我离开,这三年来短租的房间陈设后来多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最后在我的中篇小说《海边的中国客人》里得以再现,只不过故事发生地换到了吉尔吉斯斯坦的首都——比什凯克,故事里的角色变成了朝鲜族人,这些朝鲜族人在俄国十月革命以后来到中亚,成为那里常见的少数族裔。
来到天山以西,我需要
一个“参照系”
毋庸置疑,苏莱曼圣山下的奥什是一座美丽、宁静的城市。当年,巴布尔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说道:“在费尔干纳地区,就气候和景致而言,没有其他城镇能与奥什比美。”他写到奥什的渠水奔腾,城里到处盛开着郁金香和玫瑰。苏莱曼圣山下有一座清真寺,外面的草地阴凉喜人。常有当地的无赖打开渠口,把毫无戒心的纳凉人冲成落汤鸡。从巴布尔的回忆中可以看出,从古至今,奥什都是一座自享其乐的世俗南方城市,去除宗教的外衣,这里与每一座中国的城市都很像。
苏莱曼圣山本身是一座石山,里面布满十多个经室和画满岩画的洞穴,当地人说,如果你是电视台的记者,放飞无人机,或者坐飞机去往北方的贾拉拉巴德、比什凯克,你能够从空中俯视整座苏莱曼圣山的话,这时,你会发现有五座山峰的苏莱曼圣山其实像一位熟睡的少女:她有像瀑布一样的娟发、圆滑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圆润的下巴、修长的脖颈,以及高耸的胸部,她颀长的躯干静躺在平坦的盆地末端。圣山像少女,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比喻,代表着它与平民无比接近,而并不只是高高在上的圣山。
奥什,每天有炙热的太阳光照,营造出栩栩如生的清晰镜头感。这里有世界最大的巴扎,卡拉达里亚河边有数不尽的酒馆,酒馆的存在让空气都看似不符合礼教。因为咖啡馆、酒馆的存在,让这里更像国际大都市,而不像南方闭塞的阿特肯,或者北方矿区贾拉拉巴德。这里的生活像在透明的灯罩底下,争论也变得公开化。当然,不可否认,争论也会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近二十年来,奥什市发生过两起大型骚乱事件,牵涉到族群纠纷、贫富悬殊等问题,这就是苏莱曼圣山下,一座宁静生活与残酷而复杂的现实并存的城市。
总而言之,这里仍然不像草原地带的哈萨克斯坦。
来到苏莱曼圣山下,我回想起我守候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哈萨克草原,这里,我得重提我中亚旅程开始的地方:哈萨克斯坦。在哈萨克草原看雪的日子里,我见识过流向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河里的鳟鱼、鲟鱼随处可见,在冷峻和寒冷的天气下,哈萨克是一个没有忧愁的民族,连捕鱼败北的渔民也爽朗,永不言输。通常,哈萨克人生活在蓝色的房子里,从中国的阿勒泰、伊犁一路逶迤至哈萨克斯坦,直到里海沿岸,大片土地都属于哈萨克人生活的地方。这令人感觉到寒冷的草原上,相比维吾尔人和乌兹别克人建造的五颜六色的房子,哈萨克人把自己的房屋涂抹成稍显单一的蓝色,这就像哈萨克人本身的性格:总是那么豁然而憨实。马是他们生活的主调,奔腾的马无处不在,马粪味随处可闻到,充斥着每一寸土地;哈萨克人的生活看起来无忧无虑(他们热烈而冷酷,这是多么自由的生活呵),吉尔吉斯斯坦的柯尔克孜人,乃至更南方的塔吉克人,却不是这样,这些居住在群山之间的南方人,看起来平静,他们表现得现实很多。这些南方人的目光忧郁而谨慎,性格胆小而平静,而且,他们日常看起来更加热爱卫生。可以这样说,这些南方人像最微小的阳光,静静地生活在天山以西,并不高看理想,任何运动都骗不了他们,生活本身就是他们的目标,把目标交给时间,时间就是先知,他们让真正的先知来管理自己。
苏莱曼圣山下主要生活着柯尔克孜人和乌兹别克人,但不管是柯尔克孜人、乌兹别克人,还是迁徙来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朝鲜人,都是属于普通人。从城里的居住环境可以看出,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大多是普通人,甚至行乞的人,他们住在过去年代修建的老旧平房或者城中村里。天山以西的这个国度号称崇尚太阳,我对它的记忆,乃至对旁边人口众多的乌兹别克斯坦、山区的塔吉克斯坦的观感,很大部分都停留在那些老旧的街区:依依的红柳林丛里,仍然伫立着纪念二战胜利的英雄雕像、列宁雕像乃至斯大林雕像;落魄的单元房外墙要不脱落了小瓷砖,露出衰败的一面,让它看起来像一幅现代主义作品,要不布满大幅夸张的人物涂鸦,而这又成为现实主义作品,提示着这里有绝佳的景色、热烈的政治选举——当我第一次到达奥什时,从奥什前往乌兹别克斯坦,到达塔什干,乃至号称文明古城的安集延、撒马尔罕,我对它们的记忆都是如此。
我从中国南方来到苏莱曼圣山下,这时,我想到一个重大问题,我问自己,你来到这里,你为什么来?我对自己说,你需要寻找一个“参照系”。
在中亚两年以来的游历里,我开始寻找一个精神向导,这样的向导是可以比较的,是贯穿整个亚洲叙事的,它代表着普通人,浸透了平凡的力量;它有过往,并不崇高,允许犯错,却拥有未来,因为它现实而真诚地活着。寻找的前提条件是要先深刻了解当地,特别是近百年来的政治、文化、思潮变迁,种种考察后,这让我认识到天山以西的苏莱曼圣山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也正是在这样内心的驱使和渴望下,我把自己放逐到苏莱曼圣山下,寻找一个拥有未来的自己。
回想以往,我们难道被遗忘了吗?
现在,很少有人说起苏莱曼圣山底下的人和事了。
天山,是地球上一道巨大的山系,它既古老又年轻,这座世界七大山系之一的巨山几乎把亚洲一分为二,把东、西永久地隔阂开了。至今,我还记得我第二次来吉尔吉斯斯坦的情景。七月,我们从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的乌恰县伊尔克什坦口岸出发,决定冒险翻越天山,这不到两百公里的距离,除去吉方的检查站那繁琐而低效的过关检查——这浪费了大量时间,汽车的行驶时间也是长达十个小时。我们离开克州的吉根乡后,汽车需要翻越高达四千至五千米的天山,这条国际道路很多地方没有硬化,有过硬化的很多地方也是年久失修,这让我深刻地见识到前苏联解体后那凋敝不堪的民生状况。汽车在颠簸的盘山道上行驶,宛如跳舞,其中还要穿过多种气候类型的高山、草甸,因有深邃的小湖泊阻拦而绕道。山上的气候变化多端,冰雹与雨雪一路伴随,不断有吉国的牧民赶着牛羊转场,这样艰难的生活让人很难想象,而且,就是在这样恶劣的高山上,我们仍然能看到吉国籍的司机制造的一番景象:在陡峭如刀脊的山背,一辆中型客车径直往山脚下驶去,时速至少高达六十码,司机全程不减速,客车宛如一块石头往山脚下疾驶而去,这着实把我吓一大跳。
高耸的天山给人类造成了难以逾越的困难。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历史吧,公元前329年,亚历山大大帝率军来到锡尔河边,他建立的马其顿帝国最边陲的城市就是奥什。当时,亚历山大的军队饮马于锡尔河畔的小镇乌兹根,这里距离奥什大约五十四公里,甚至,奥什这座城市的地名也是出自亚历山大之口,但雄才大略的亚历山大大帝开拓的疆域也只是到此为止。后来,唐帝国的军队进入西域,公元751年,和阿拉伯帝国发生过一场可以忽略不计的遭遇战——怛罗斯之战——那是在吉尔吉斯斯坦北部与哈萨克斯坦交界的地方,而到了公元1400年前后,想要成为“成吉思汗第二”的中亚霸主帖木儿打算征战明帝国,在锡尔河的北边支流边,帖木儿染病疾逝,他仍然难以跨越这道世界屋脊。从地理上,早在亿万年前,阿尔泰山—天山—兴都库什山系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封锁链,这跨度长达三千公里的范围内,其中只有北方的伊犁河平原和南方的瓦罕走廊两个豁口(因此,帖木儿当年不得不从哈萨克斯坦境内往伊犁的方向绕道)。北方伊犁平原畅行无阻,各大民族的迁徙没有多大障碍,这让中国的阿勒泰、伊犁与哈萨克平原一样,都是哈萨克人的故乡,但是到了南方,天山与帕米尔高原接口的瓦罕走廊情况却复杂得多。远古时期,瓦罕走廊是南线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东晋时期后秦的佛经翻译家鸠摩罗什出生于龟兹国(今位于中国新疆),正是经过这里去往他父亲的出生地天竺,鸠摩罗什由此多次往返于古印度和中国。唐朝时期,玄奘从北方伊犁平原经过大清池(伊塞克湖)绕道去天竺,回程时,他正是通过这条看似不起眼的走廊才回到故土。不过,近代以来,从二十世纪直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现在,相比于中亚,阿富汗几乎都处于内乱与战争状态,中亚的南方到亚洲东部的道路几乎被人为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