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之下
作者: 王善常胡大锤
2005年12月的一天,胡大锤冻死在了他的小屋里。他佝偻着身子,侧躺在炕上,两腿蜷着,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那样子就像一只脱水的虾米,又像一个子宫中的胎儿。人生不过是一个圈,他只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就匆忙地把这个圈画完了。因为画得很潦草,不是很圆,所以令人唏嘘。
胡大锤是个站大岗的,就是在劳务市场等活儿干。佳木斯的劳务市场在长安桥下,那里站大岗的多得像一窝蚂蚁,雇主可以在那找到任何工种,木匠、瓦匠、水暖工、电工、油漆工,还有力工。胡大锤没有技术,只有力气,算是力工,在站大岗的人中属于最低的一等。但他和别的力工不一样,别的力工啥活儿都接,他却只干砸墙的活儿。他去站大岗只带两样工具,手里拎着一把大铁锤,腰里别着一把小手锤。胡大锤这个名字就是从那得来的。胡大锤砸墙确实有两下子,只要雇主给他指出来,不管是大洞、小洞、方洞、圆洞,他都能分毫不差地砸出来。他认为他这也算是技术活儿,因此他难免会对其他的力工有那么点看不起。可是谁家能总砸墙呢?所以他有时站了一天也揽不到活儿,午饭钱倒是花了二十多块。
胡大锤每天的午饭是固定的,一大碗安徽板面,四杯散酒。他喜欢吃安徽板面,面里可以加干豆腐卷、火腿肠、卤鸡蛋和狮子头,十块钱一大碗面,连饭带菜都有了。白酒一杯二两半,四杯正好一斤,一杯两块钱。
胡大锤是个贪酒的人,一天必须喝三顿酒,要不就浑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头,连小手锤抡起来都费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么大一棵人参,要是不用酒泡着,早该干巴了。他早晨通常都不吃饭,想吃饭也没人给他做,他媳妇早在十多年前就跟别人跑了。没人给他做饭,他自己也懒得做。他起来后,太阳都老高了。他随便洗一把脸,或者干脆不洗,就骑上破摩托车直接往市里跑。到了劳务市场,他心里就有底了,也就不着急了。他停好摩托车,进了劳务市场旁边的那家安徽板面馆子,他得喝两杯酒。他早晨只喝酒,不吃面。因为前一晚喝酒的原因,他早晨都很不舒服,胃里火烧火燎,脑袋昏昏沉沉,嗓子里直恶心,根本吃不下去饭。他早晨喝酒是为了透一透。只要两杯白酒下肚,他就精神了。板面馆子的老板早就认识他了,他一进屋,马上就给他接了一杯白酒。他也不坐下,站在柜台前一仰脖,把酒就干掉了。干掉一杯酒后,他抹一把嘴,哈出一口酒气,又把杯递给老板,老板也不问话,直接再给他接一杯,他再一口干掉,然后转身出去,开始等活儿。早晨的酒钱他都不给,留着中午一起算。
胡大锤后来不站大岗了,砸墙的活儿少,供不上他吃喝,就像他说的那样,再干下去他会被饿死。他找到了我,想让我把他介绍到工地干活儿。那时我正在工地干钢筋工,我一问,我们钢筋组正好缺小工,于是他就进了我们工地。进工地前我特意跟他说了规矩,让他千万不能喝酒。工地不比劳务市场,有人管着,喝酒不但会耽误活儿,更主要的是有安全隐患。我又给他举了个例子,上个月有个瓦匠中午偷偷地喝了酒,砌墙的时候跑线了,最后被工长撵走了。他急忙点头,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他早晨和中午都不喝,就晚上喝。
但他早已染上了酒瘾,头几天还好,几天后就不是他了。他开始偷偷地喝起酒来。午饭时,我们都到工地门口的几家小饭店吃饭,只有他跑到离工地比较远的一家小吃店去吃,在那他能喝两杯酒,不会被工地的人发现。每天午饭后,我都能在他的身上闻到熏人的酒味。我就跟他说,你别喝了,你这样喝不是给我找麻烦吗?我给你安排到这,好大的面子,你要是不守规矩,工长咋看我?他口上连连答应,说一定不喝了,但没两天,他身上的酒味就又出现了。
终于有一天,他被赶出了工地。他是钢筋组里的小工,平时负责搬运钢筋,有时也会用切断机下料。那天他用切断机下料时,因为喝酒的缘故,操作不当,右手的食指被挤了一下,指甲登时就被挤掉了,鲜血呼呼地往外淌。还好,他只是指甲被挤掉了,并没伤到里面的骨头。工长说什么也不用他了,这次是挤掉了指甲,下次说不定就是指头甚至是整个手掌被切下来,如果真的那样,谁能负起责任?
胡大锤不得不再去站大岗。因为醉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儿,雇主刚和他搭了两句话,他身上的酒气就被闻到了,谁会雇一个酒鬼去家里干活儿呢?因为贪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儿,失去了不少活儿他就上火,就更得靠喝酒解愁,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到了最后,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站大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钱连吃饭都供不上。尤其到了冬天,装修的人家少了,劳务市场里冷冷清清,砸墙的活儿有时好几天也遇不到一次。这期间有人撺掇他一起去抡大板锹卸煤,可他嫌埋汰嫌掉价也没去,最后耍了赖,干脆待在家不去劳务市场了。没有钱买煤取暖,他就靠喝酒暖身体。一喝喝到半夜,然后和衣而卧,佝偻在冰凉的炕上。
胡大锤死了。他生前我曾劝过他,让他少喝酒,对身体有害。他当时满不在乎,说他身体壮得像一头牛,最起码能活七八十岁,死离他老远了。他的话说得太满了,死神听到了很不爽,就提前对他下了手。
我和几个工友一起把胡大锤送到了火葬场,骨灰也没要。他直接化成了一缕烟,消失在了人世间。
老杨
我和老杨在家纺路口的朝鲜馆子里喝酒。卤猪蹄,凉拌牛腱子肉,外加一个小火锅。这几个菜挺硬,是老杨花的钱。他动不动就请我喝一顿。他说他要钱没啥大用,他光棍一个,自己吃饱全家饿不着。
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不知从哪忽然就滚来一大团黑云,地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风,许多尘土和塑料袋贴着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惊吓。
老杨大我十岁,一直单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该管他叫叔。他十八岁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家,去了山东,在别人的渔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鱼,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钢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没有音信,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后来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来。那年他正好五十岁。他在异乡挥霍掉了大把的年华,却没有混出一点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带着一身疲倦重回了故乡。
他回来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经干了两年的钢筋工,因为能看明白图纸,正给一个包钢筋项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细论了我俩之间的亲属关系,又请我吃了一顿烧烤,才说明他的意思。他想进我们的工地干钢筋活。我在钢筋组里说话当然好使,第二天他就进了工地。
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处乱跑,像灶台上的蚂蚁。
你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问他。
他转回脑袋,嘻嘻地冲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说。他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发黄,左眼的眼皮上长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苍蝇。
走出饭馆的门,他先抻着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开始用双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和黄色的铁锈,他一拍打就窜起一股细小的尘烟。我们上午还在工地,下午没活才出来喝酒的,所以我们都还穿着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对面走去,斑白的头发在风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过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脚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着很重的钢筋。
我向对面看去,是一家足疗馆,曼丽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来越暗,像是黄昏。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在空气中打着旋。忽然一声炸雷,吓得我一哆嗦,震得饭馆橱窗的玻璃嗡嗡地响。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我一边喝酒,一边发挥我的想象力,想象着他如何走进足疗馆,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应该很害羞,因为他穿着带有一身铁锈的工作服,这让他失去了自信,口气难免软弱,没有底气。想到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想。他被一个妖艳的女人领到一个小房间。房间是用胶合板隔离出来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没想到刚十分钟他就出来了。我笑了笑,有点鄙视他。
他立在足疗馆的门口,忧伤地看着天,雨下得正大。他没有冒雨往这边走,也许他怕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我放下酒杯专注地看他。他贴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到足疗馆旁边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浇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来,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把烟盒捏扁,丢在脚前的水流里。烟盒在水中打了一个转,顺着水流漂向了远处。他又在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机。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他站起来,手伸进了裤兜,掏出了打火机,把烟点着,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着雨幕看着他瘦弱的身影。使劲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垂下头,脑袋像夜色那样沉,额头离膝盖只有一拳远。满天都是雨点子。他可怜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抛弃的小瘦猴子。
老杨跟着我一连干了三年的钢筋活,后来建筑行业兴起了外墙保温,工资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挣钱多,也想干外墙保温,托了好多人,勉强找了一个师傅肯带他。谁知他却有恐高症,第一天上吊筐就吓得不敢站起来,闭着眼睛,两手紧抓着护栏在吊筐里晃荡了一上午,下午说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楼房几乎盖饱和了。老杨好长时间没找到活,就又去了山东,找了之前的老板,在那面干起了钢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在那边干得挺好的,又说他给我找了一个大婶子,准备结婚。
2015年冬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他在山东得了脑溢血,很严重,没两天就死了。
武大贵
2007年冬天,工地的活儿停了,我在家闲不起,就托人安排找到双鸭山市的金山粮库,去那装火车。
粮库的装卸工都欺生,每去一个新人,他们都要故意使使坏,好验证一下,这个新来的人是生手还是熟手,活儿怎么样,也算是给新人一个下马威。我第一天扛袋子,两个搭肩的就调理了我。我还没到垛边,袋子老远就冲我飞了过来,速度快,力道大,像一发炮弹。我之前没扛过麻袋,顶多是在家秋收时扛过几次小胶丝袋子。我虽在工地练出了一身的力气,但对于扛麻袋的技巧却一点也不懂。看见麻袋飞过来,我慌忙中一猫腰,却忘记了低头,麻袋撞在了我的脑袋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虽立刻就爬了起来,但其实却受了伤,没多大会儿,我的脖子就疼了起来,应该是抻到了肩膀和脖子间的一条肌肉。但那天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我明白,如果当时我退缩了,那我就无法在装卸队站住脚,弄不好就得卷铺盖回家。
后来时间长了,我和那些装卸工也都熟悉了,我发现他们其实都是可爱的人,即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有小小的恶习,也都值得原谅。他们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故事。
金山粮库的装卸工都是外地的,住在粮库的宿舍里。这里有一个叫吴大贵的装卸工,我刚来时,搭肩调理我的那两个人里就有他。他人高马大,干活儿是把好手,但脑袋反应有点慢,给人的感觉有点呆愣、愚钝。大家都拿他不识数,不但平时爱取笑他,还总让他多干活儿,有什么跑腿的事也都支使他干。还有一个人,姓赵,是一个光棍,和吴大贵是一个地方的。据说赵以前混过社会,在他们那儿有一点恶名。装卸工都说赵和吴大贵的媳妇有一腿,这事其实吴大贵一开始并不知道,但架不住大家平时总用这事说笑,甚至把他的名字都给改了,叫乌大龟,平时喊他都是大龟大龟地叫。当然,我一次也没有管他叫过,虽然我刚来的时候他调理过我,但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心眼坏的人,他当时只是按着装卸工惯常的做法试探我,和人品并没有关系。
吴大贵看上去有些傻,其实心里也有数,但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别人调笑他,他就一直忍着,只是越来越内向了,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火。
后来终于有一天,吴大贵爆发了。起因是赵那天说要请大伙儿喝啤酒,他让吴大贵跑腿去买。当时宿舍里加上吴大贵一共是十五个人,但赵却只让吴大贵买了十四瓶啤酒。吴大贵把啤酒背回来后,赵就挨个儿把啤酒分了下去,十五个人十四瓶啤酒,他谁都给了,就是没给吴大贵。吴大贵等分完了啤酒才弄明白,原来没有他的份。虽然他平时不喝酒,但那不等于他不会喝,他只是舍不得花钱。可是那天他给赵跑腿,付出了劳动,按理说赵应该给他一瓶,但赵就是没给他。吴大贵越想越生气,这分明是拿他不识数,把他当成了傻逼。他尴尬地看着赵他们乐呵呵地喝啤酒,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了宿舍。他一出去,赵他们就乐了,他们以为吴大贵是不好意思了,但没用多大会儿,吴大贵就回来了。他黑着脸,两颌上的咬肌像刚出水的虾一样跳个不停。他进屋后一言不发,直接走到了赵的身后,像铁塔似的紧贴着赵的后背站着。赵回过头问,你啥意思?吴大贵说,没啥意思。赵说,没啥意思就滚远点,别站我身后,我觉得别扭。吴大贵不再说话,伸手入怀,他立刻掏出了一把菜刀。菜刀刚抽出来,他的另一只胳膊就抱住了赵的脑袋,菜刀眨眼间就架到了赵的脖子上。大伙儿一下子就惊住了,原来吴大贵刚才出去是到厨房拿菜刀。赵也吓坏了,但他毕竟是混过社会的,关键时刻他没有慌,他破口骂道,操你妈,吴大贵,你他妈的敢和我玩刀,我玩刀的时候你还淌大鼻涕呢。赵骂吴大贵,吴大贵并不还嘴,只是拿刀的手上加了一分力气。刀刃在赵的脖子上压出一道凹痕,凹痕里渗出一丝血迹。赵的脸立刻就白了。他哪里还敢骂吴大贵,不但不敢骂了,而且还说起了软乎话。赵说,大贵,有话好好说,你别动真格的,这可不是闹笑话的。但无论赵怎么说好话,吴大贵还是执意要杀了他,我们在一边劝也都不好使。后来赵不住地求饶,又保证自己再也不去他家了,吴大贵才决定不杀他,但吴大贵却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让赵当众喊他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