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

作者: 刘先国

最后的窗灯

家里人都在为明天挂亲做准备,我插不上手,便在村子里转悠。去年夏天以来,没下过一场大雨,连春天也只下过两次毛毛雨,水田成了旱土,用了几百年的水井也枯竭了。一点春耕的气息也没有。树木与往年一样浓郁,像海水一样将村子填满,脐橙开了少量的花,偶尔闻到淡淡的香味。阳光下,一栋栋洋楼格外醒目,村庄早已今非昔比。祖辈的木屋、土砖屋,在不经意间消失得那么干净,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不是我熟悉的村庄。

铁三爷家的老木屋,是刘家老院子残留的最后几间房子。去年拆了,留下一块平整的空地。这栋偌大的清朝老院子最后的遗迹从村庄里抹去。它只是老院子东北角之一隅,西南方的主体建筑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拆除了,现建起了五栋楼房。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里将新建一栋或两栋楼房。铁三爷是村里他们那一代中最成功的人,在县工会工作,爱人在村里务农,属“半边户”,生三儿一女,其中三个在县里工作,小儿子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工作,官至司局级副职。随着铁三爷的过世和老房子的拆除,这一家人将渐渐从村庄淡出,变成口口相传的故事,变成村民教育后人的励志教材。我站在废弃的宅基地上,环视四周,静听屋后的星子山传来挂亲祭祖的鞭炮声。仿佛,我站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与历史通灵。旁边那栋楼房下曾是我家的宅基地,我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木屋里一张老式木架子床上,我的胞衣挂在屋前圳坎那排古树杈上。古树还在,苍翠如初。铁三爷的小儿子与我同年,都是院子里江大娘接生,他的胞衣也挂在屋前的古树上。这儿,是我们的胞衣地、福地。只可惜,从今往后再无法踏进文物般珍贵的老屋,听屋檐以外的风声雨声。

我坐在石墩上,闭上眼睛,老院子在脑海中浮现。我从正朝门走进院子,从石板路穿过禾塘,在四个堂屋里游荡了好一阵,在正堂屋的神龛前作揖磕头。六十几间房子我一一走过,见过近百位长辈、同辈和晚辈;我见到了娘,她站在亭子里喊我:“崽,放学这么早,饭在灶上,菜在饭上热着,吃完饭去扯猪草。”我查看了牛栏里十几头耕牛,我记得每一头牛的名字,并准确无误地叫唤出来,它们还认识我,望着我、对我叫,我摸着叫“尖尖角”的黄牛的头,它用舌头亲昵地舔我的手,我养了它十几年。星子山又响起一阵挂亲祭祖的鞭炮声,将我惊醒。我仰起头,天空如此浑浊,风如此咸。

清溢塘保留了村里最后三栋民宅,东西向一字形排列,各户都有围墙,自成院落。相邻的围墙共有,正面的围墙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一条小圳贴着围墙流过。我走在圳坎上,仿佛走在时间的巷尾,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引发一些莫名的思忖。曾经被脚板磨得锃亮的石板,如今因人迹罕至而蒙上了尘土,石头也会生“锈”。想当年我挑着水从圳坎上经过,总会遇到人,互相打几声招呼,空气里充满着鲜活的人气。

东边是杨家,土砖砌的朝门紧闭着,木门上了锁,锁锈迹斑斑,应是多年没住人了。中间一户是江家,两扇木门已脱落,相叠着斜靠在门框上。我停下来朝里面张望,目之所及全是荒凉之物。禾塘里长满野草,枯草高过膝盖,新长出的草低一些,盖不过枯槁。一条小路将禾塘分成两半,一头连着朝门,一头连着老屋。正屋为标准的五柱四挂的木屋,两侧各配有三间土砖房。东边的两间杂屋,散乱地堆放着过时的农具。整个房屋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应是好多年没有人来住过了。其他的门都紧闭着,唯堂屋门开着,里面昏暗阴森,仿佛有寒气袭来。堂屋前的门廊上有一条长凳,上面并排摆放着三个瓷酒杯,应是主人祭祀后留下的,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这屋里,曾经人气多么旺盛。当年,户主是江家两兄弟,老兄是木匠,有三个儿子;老弟是生产队长,有三女一儿。上有老母,村里男女老幼都叫她“爹爹”。她为何是男人的称谓,是有个离奇来历的。听老人说,她六十几岁时突然“死”了,在办丧事封棺时从棺椁里坐起来,以其过世丈夫的身份说了一些神秘的事。主事的高人说她丈夫附体复活了,于是所有人都改口叫她“爹爹”,此后,她以丈夫的身份活到九十多岁。小时候,我经常来江家玩,与一群小伙伴在禾塘里做游戏,没把这事放心上。今天站在这废弃的院子里想起此事,诡异到叫人毛骨悚然。我急忙转身往外走,被哗哗哗的响声吓了一跳。原来,一条狗步蛇(即一种蜥蜴)在枯叶里逃窜。

江家人是清末重臣名将江忠源、江忠义的后裔,当年他们极力掩盖这段渊源,将自己掩藏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草芥,任由其生长蔓延。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与自己一起嬉戏的小伙伴有那么显赫的祖宗。也许,他们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出了朝门,我回头望了老宅一眼,心里陡生沉重而异样的感觉。江家子孙都已迁居新楼,再也不会回来居住了,不需要多久,这栋承载着祖辈命运的老宅将化为虚无,不被后人问及。

最西边一户是翦家,木板朝门敞开着,院内整洁干净,有人的温度、气息。木屋的柱子和堂屋门上贴有春联,应是今年春节贴的。西边土墙边的竹篙上,挂着五六块洗净的腊肉,颜色金黄,在阳光下冒着油。一只老母鸡趴在墙根下晒太阳,腋下藏着小鸡仔,一只小鸡仔趴在它背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进了朝门,还是惊醒了母鸡,母鸡叫唤着带领一群小鸡仔去了禾塘的树下,躲避我的意图十分明显。横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老人从屋里出来,朝我张望。我赶紧叫了一声:“舅爷。”——因他姐姐嫁到我们刘家,我跟着他姐姐的孩子叫他舅爷。他笑着应答了一声,也很快认出了我,唤着我的学名。我递过一支香烟,他用双手来接,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改成双手递过去。给他点烟时,我双手捧着打火机,他双手捧着我的手。在他面前,我又重操久违的礼节。看得出,他身体没有大的病痛,眼神也好,满口牙齿齐全,我夸奖他身体硬朗。他开心地笑着,说:“托你的福,还行。”老伴十几年前过世了,他一直独居在老房子里。他两个儿子都盖有新楼房,儿孙满堂。我问他怎么不跟儿子住一起。他笑着说:“两个崽都孝顺哦,都请我去住,我想自己还动得,就多守几年老屋。房子不住人容易坏噢。”小时候,听老人说,他和姐姐随父母在民国早年从常德逃荒来到这里避难,靠父亲一手好木匠活养家糊口,安顿下来。解放初期,他与本村女子结婚,盖起这栋木屋,生下两男一女。他本是维吾尔族,儿女全部随母亲选择汉族。他的父母再没回过老家,从未提起老家的人和事,他们是有意逃避的,也许当年发生了叫人不堪回首的事。至于他,原先的故乡早已变得模糊和陌生了,而异乡早已变成眼下的故乡了。我完全理解老人对房子的感情,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与骄傲,更是灵魂的寄托。

他双手递给我一杯茶,我赶紧双手接着,说:“您这个年纪了给我倒茶,喝了折寿啊。”他连忙说:“话莫这么讲,你是客呀。”我喝了一口茶,问:“您老恐怕快九十岁了?”“托你的福噢,今年正月满了九十三,呷九十四的饭了。”我赶紧恭维他:“看您这么硬朗,活百多岁没点问题。”他笑得很开心,嘴上却很谦逊:“还活那么久糟蹋粮食,抢别人的饭吃,罪过啊。”

此时,舅爷的大儿子从朝门进来,提着一篮子蘑菇,说是刚从深山里采的,给父亲吃。在与他的交谈中得知其父亲不愿搬离老屋的真正原因,他悄悄告诉我——母亲去世后,父亲跟他住在新屋里,没住几天,母亲托梦给父亲说,她夜里回家了,找遍堂屋、卧室、厨房,家里没一个人,冷火闭灶,蹲在柴屋里饿了一晚,天亮前走了。父亲当天就搬回老屋,再也不肯离开。

夜里,我站在自家禾塘里,看见清溢塘老屋一片漆黑、冷清,唯有翦家亮着一窗微光,像柴火,也像路灯。

孤单的挂亲者

来星子山挂亲的人一批接一批,有时同时来几批人。平日阴森寂寞的坟地,这几天热闹起来。多数坟头上插满亲幡,红红绿绿,子孙越多的插得越多,应验了“多子多福”的老话。少数没来得及挂亲的坟头上,拄着一些往年的旧亲棍,子孙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坟堆里的先人在焦急地等待。也有几宗没有后人的老坟,坟头凹陷,茅草丛生,有几分凄苦悲凉。今年,我们大家子(即是爷爷奶奶所有的后人)第一次统一挂亲,参与挂亲的近百人,由满叔主持祭祀,其他人排着队给祖坟里的先人烧香、化纸、磕头、祈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四叔四婶的坟头上插满了亲幡,没有空余的地方。花炮声、鞭炮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热闹空前。

挂完亲下了星子山,遇到也来挂亲的峰哥哥。他七十多岁,头发全白,偏瘦,独自一人走来,右腋下夹着一捆亲幡,左手腕上挽着一个腰子筛,筛里放着祭祀用的物什。由于两手不空,他一直微笑着同我们点头,说一些简单的问候语。我喊了一声峰哥哥,说:“挂亲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峰哥哥在广西桂林工作,已退休,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峰哥哥应答了一声,说:“今天刚回来。”我们站着寒暄了几句。峰哥哥是独生子,村里人说,他是大孝子,每年都回来挂亲,连三年疫情也没有落下过。多数情况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回来,有时由儿子儿媳陪着。我挂完亲了,也没什么事,便从峰哥哥手腕上接过腰子筛,陪他去挂亲。

峰哥哥父亲和母亲的坟并排着,一道弧形的高坎将两座坟围在其中,有一种整体布局的感觉。高坎用大理石和水泥砌成。坟堆上长满了野草,遮蔽了去年的旧亲棍。峰哥哥拿着磨好的柴刀,弯腰割坟堆上的野草,其动作从容、娴熟,宛如老农。他一边割草一边感叹:“一年时间草就长这么高,有的几年不挂亲会长成什么样子?”我想帮峰哥哥割草,他不让,说:“一年到头就只有清明节为父母做这点事,还是我自己来吧,这是为人子女应该尽的孝心。”我插不上手,只好将割下的草抱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割完草的坟堆变得清晰而干净。

峰哥哥将亲幡插在父亲、母亲的坟头上。我也帮他插了一些。峰哥哥在父亲的墓碑前蹲着,在供台上献上一整块煮熟的正方形猪肉,用盘子盛着,肉上插着一根筷子。峰哥哥倒了三杯酒,一字形排着。他揭了一把钱纸,用打火机点燃化在父亲的墓碑前,取了三支香点燃,作揖三次,插在碑前的祭台上,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默默念叨着。不外乎我是您的儿子,前来给父亲大人挂亲,恭请您领受、安心享用之类。也有汇报子嗣状况、祈祷保佑后人的话。

峰哥哥祭祀完父亲之后,以同样的仪式祭祀母亲。接着,峰哥哥点燃一大把香在父亲坟墓周围插了一圈。我将剩下的一把香点燃交给峰哥哥,他接过香在母亲坟墓周围插了一圈。丝丝烟雾升起,温柔地飘荡。峰哥哥打开一盘鞭炮,铺放在坟的外侧,我连忙打开另一盘鞭炮,接着上一盘鞭炮铺上,刚好将两座坟围上。峰哥哥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围着两座坟激越地渲染了一圈。升腾的烟雾笼罩着坟墓,遮蔽了坟头的亲幡。

峰哥哥从腰子筛里抓起一只公鸡,解开腿上、翅膀上的绳子,拍打一下鸡头,公鸡雄喔喔地鸣叫了几声。峰哥哥很满意公鸡的表现。他左手抓着翅膀和鸡头,右手挦掉鸡脖子上的毛,拿起菜刀在鸡脖子上一抹,喷出的血洒在他父亲的墓碑上。峰哥哥一手抓着鸡翅膀,一手抓着鸡头,沿着两座坟转了一圈,鸡血洒了一圈。最后,峰哥哥挦下一撮带血的鸡毛粘在父亲的墓碑上,又挦下一撮粘在母亲的墓碑上。

所有的祭祀程序已经完成,峰哥哥蹲在父亲的墓碑前,一边揭钱纸,一边把揭开的钱纸化给父亲。他明显放慢了节奏,慢条斯理,不断重复做这一件事。他想给父亲多化点纸钱,他们那代人太缺钱用了。峰哥哥轻声说着话,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跟我说的——坟头上的亲幡花花绿绿,看起来热闹,那是给外人看的;这些不起眼的钱纸,才是先人的俸禄,化得越多他们的财源越多——我揭了一些钱纸,捧着作了三个揖,化给峰哥哥的父亲,我的远房伯伯。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不缺钱用,日子过得舒心一些。峰哥哥一边化纸,一边对我说:“老弟,你不知道,当年为了凑齐我上高中的学费,父亲偷偷到县人民医院卖血。十元钱学费憋坏了全家人啊。”峰哥哥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峰哥哥是我们村“文革”前唯一的高中生,在部队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公社当农业技术员,恢复高考后考上了桂林师范学院,后来成为教授,当上了系主任。他是所有长辈眼中的好后生,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先行者,是我膜拜一生的榜样。眼下他显露出若有若无、时有时无的败像,我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一丝淡淡的异样的感觉。

峰哥哥掏出一包芙蓉王牌香烟,慢慢打开,将烟全部取出,连同烟盒放进正在燃烧的钱纸堆里化给父亲,又将祭祀剩下的大半瓶湘窖酒全部淋在父亲墓碑上,说:“爷,您一生爱烟爱酒,现在日子好过了,不要太节省了。”他取出一副字牌,化给母亲:“您累了一辈子,现在清闲了,多打打牌。”他母亲晚年爱打字牌,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认得钱和字牌。顽皮的后生有意从书中找出字牌上的字要她认,她哪里认得。当她知道被捉弄时,笑着骂道:“砍脑壳的,欺负阿母是光眼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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