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的二元模型逻辑与长历史叙事

作者: 韩涛 何理达

ChatGPT的二元模型逻辑与长历史叙事0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图书馆就已存在。

——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

解压缩ChatGPT:一种二元模型?

ChatGPT当前被四种令人不安的声音环绕。一是来自技术主义者的科学叙事:他们刻意中性化人工智能出现的冷战背景,刻意术语化ChaGPT的关键算法逻辑,过度肯定ChatGPT的人-机对话质量,过度泛化ChatGPT的应用场景,过度神化人工智能的进化速度。二是来自资本投机者的神化叙事:他们极力放大ChaGPT对未来社会的产业价值与解放作用,极力产权化ChaGPT的资产属性与运行条件,极力夸大ChatGPT的跨域工作流整合能力,极力忽略ChatGPT的数据隐私边界,极力漠视人工智能过度加速将导致的大规模机器换人与社会代价。三是来自国家主义者的安全叙事:他们担心ChatGPT携带的意识形态霸权引发治理能力失衡,担心ChatGPT超越国家信息安全的技术监管范围,担心ChatGPT不断削弱国家公民教育的主体性,担心ChatGPT最终引向价值虚无主义从而导致人类共同价值失序。四是来自文化批判者的伦理叙事:他们警惕ChatGPT大规模生成虚假信息的制幻能力,警惕ChatGPT用严密形式逻辑精致化消毒历史事实的倾向,警惕ChatGPT深度伪造民族记忆与集体记忆,警惕ChatGPT的通用智能霸权最终使个体丧失批判性与平庸化。

然而,这四种声音(神化的、欲望的、焦虑的、反思的),其共同前提是:ChatGPT仅仅被作为突然涌现的革命现象(ChatGPT用户过亿仅用两个月),仿佛被魔法呼唤。技术反思距离过近的危险是,它会携带自身阴影,导致思考失去穿透力,导致结果被放大,原因被忽略。这里的关键不在于ChatGPT“引发”的问题,而在于ChatGPT“本身”成为问题——ChatGPT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出现?这才是问题。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提醒我们,技术的涌现来自文明进程的长期进化与复杂演化(因此ChatGPT需要历史发生学的考察),技术的功能同时是社会结构的体内器官与体外器官(因此ChatGPT需要结构逻辑的考察)。本文问题由此形成:一是,从长历史逻辑来看,ChatGPT真的是一个新的语言机制发明吗?还是说,ChatGPT不过是人类早已有之的二元语言机制发明的第五次方?二是,内嵌在ChatGPT之中的二元结构模型究竟是什么?其结构特征是什么?本文正是从历史发生与结构逻辑双重角度,研判ChatGPT此刻的性质、形态与未来走向。

也许,ChatGPT的命名已经内嵌了问题的答案。如果命名本身就是对问题的压缩,那么反向解压缩命名就可以使答案自现——ChatGPT表面上看是一个词,实际上是两个词,ChatGPT可被理解为两种语言模型的结合:一个是“Chat”,含义是“对话”,一个是“GPT”(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含义是“生成式预训练通用模型”。ChatGPT是言语的“Chat”与语言的“GPT”的二元集合:“Chat”是个体差异对话,“GPT”是集体通约共识;“Chat”是特殊性,“GPT”是普遍性;“Chat”是思想之间的意外碰撞与诗意映射,“GPT”是不同思想形式共同遵守的底层逻辑与形式语法。ChatGPT本质上是二元模型,它一直在“个体对话模型”(Chat)与“集体语法模型”(GPT)之间运作。“个体对话”是思想的早期形式。法国思想家莫里斯·布朗肖在《无尽的谈话》中认为“一些古汉语文本,一些印度思想的文本,还有早期的希腊语言,都是对话的语言”。“集体语法”是思想的晚期形式。“集体语法”(GPT)充满抽象化特质,大规模是它的条件,清晰化是它的逻辑,标准化是它的表象,重复性是它的场景,庸俗化是它的后果。“个体对话”(Chat)就是你的上一句会引发我的下一句,我的这一句又会激发你的另一句。“集体语法”(GPT)就是语言对言语的胜利,它可被预训练,可被预设,可被预先装配到社会规则之中。它是数量巨大的、匿名性的、可被通约到数据层面的精神劳动。这就是内嵌在ChatGPT之中的二元模型。

在这个意义上,“ChatGPT”应被改写为“Chat-GPT”,它既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它同时在两种模型中处理天文数量的事件。“ChatGPT”并非一个横空出世的发明,而是人类语言模型长周期历史演化的结果。当博尔赫斯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图书馆就已存在”时,他应该也是如此想的。为了解压缩这个结果,需要对游牧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数字社会五个阶段展开扫描。扫描的目的并非为了追溯过去,而是通过追溯过去理解未来,也就是——我们如何检视历史中的“Chat”与“GPT”?如何思辨“Chat-GPT”的二元关系?如何研判“ChatGPT”的未来?

游牧文明与ChatGPT的一次方:交感并作与民神杂糅

“ChatGPT”在游牧社会就已经存在了,它就是“万物有灵”(Animism)模型,源自拉丁文的“anima”,意义为“灵魂”或“精神”,其逻辑就是万物并作、万相交感、万事互映。万物有灵者相信,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种动物、任何一株植物、任何一种现象,都有意识和情感。多数学者都同意,远古的采集者普遍信奉泛神论的信仰。不但自然界中的万物都是独立隐秘的言说者(Chat),而且言说者之间可以感应(GPT):生物与非生物相生,人类与非人类相化,思想与非思想相通,民众与神灵杂糅(Chat=GPT)。感应到神,神就会感应到我,感应到他者,他者就与我共情。这正是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对上古社会泛灵论现象的观察:万物、自然与身体之间存在隐秘能量联系,不但能够通过神秘交感仪式远距离相互作用,而且,这就是万物的存在方式。

“万物有灵”是人类交流模式的第一次破土,它是原始的“ChatGPT”模型。它以交感巫术方式运作。交感巫术是“Chat”与“GPT”的未分化状态(Chat=GPT),是“个体模式”(Chat)与“集体模式”(GPT)的量子纠缠。交感巫术包含了仪式场景、沉浸体验、多义话语、角色表演、生物转化、权力象征、原始政治等多种要素(这些要素是当代数字算法技术难以超越的领域)。詹姆斯·乔治·弗雷泽在《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中概括了两种早期交感巫术类型:第一种是“顺势巫术”,它基于“相似律”与“同类相生”原则运作。“顺势巫术”的事与物彼此相似(Chat与Chat相似),能量相通(GPT与GPT相通)。第二种是“接触巫术”,它基于“接触律”与“触染旁通”原则运作(Chat—GPT—Chat接触后连接在一起)。“接触巫术”的事与物互相接触后就会一直保留联系,即使它们已经远离,也会受到另一方能量变化所带来的影响。大多数巫术同时吸收了以上两种类型(Chat与GPT各种复杂融合、缠绕、包裹、转化),弗雷泽讨论的古印度巫术治病仪式就是如此:

到太阳那里去吧!你的心痛病,你的黄疸病!我们将用红色公牛的颜色来包藏你!我们将你包藏在红色之中,使你长寿。让这个人从黄色之中解脱出来免于伤痛吧!母牛之神是罗希尼,她们本身更红,我们定将你包容在她们的全都神体和神力之中。定将你的黄疸病转给鹦鹉,转给画眉,甚至转给那黄色的鹤鸰!

古印度神秘仪式中,太阳、心痛病、黄疸病、红色公牛、母牛之神、鹦鹉、鹤鸰等物种之间存在生命与死亡的能量流动与传递——就像“红色公牛使你长寿”以及“黄疸病可转给鹦鹉”(Chat=GPT=Chat……)。这样的例子很多:苏门答腊岛女性通过制作木偶祈求生育;北美印第安人通过尖棍把人像画在可替代真身上实现报复(Chat=GPT);《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相信所有生命之源和精神集体都与“艾娃树”(Eywa)灵性相通(Chat=GPT),当他们决定救助具有反殖民主义色彩的白人男性时,部落的身体、象征、密语与“艾娃树”连接成仪式化整体(Chat与GPT的一体化)。

“万物有灵”模型的中国版就是庄子的《齐物论》。“齐物”不但强调所有存在物之间的平等(Chat与GPT的共通性),还强调主观判断的相对性——万物本质上没有绝对状态,只有不同情境的生生化化(Chat与GPT的相互转化)。在西南少数民族创世神话里,无论是神灵死后化作万物,还是神灵假借外物创造新物,万物化生都离不开神灵参与。苗族的“樊唯”、布依族“德罡”、侗族的“颠光”等原始神灵都与天地共同创生,共同成长,因此,天地创生的万物也同时拥有神灵属性(Chat与GPT都具有神灵属性)。这种模式就是张光直先生总结的“萨满式文明模型”(它是张光直“两个文明起源”假说中的一个,另一个是以两河流域文明为源头的西方式文明)。

作为最早的“ChatGPT”,万物有灵模型的典型特点就是Chat与GPT如此浑然一体,正是这一点使之成为抵抗单向度“人类世”价值观的解药。万物有灵模型强调全身心感官参与,强调万物间彼此粘合,反对单向度主体性。万物有灵模型反衬出以数学为底层逻辑的自然语言模型(GPT),实际上遗失了总体生命交感的重要能力(Chat与GPT的融合)。正是基于这种内省,十九世纪的瓦格纳试图恢复早期文化的总体性,以“总体艺术”对抗现代文化的分裂性。瓦格纳在1849的两篇论述文章《艺术与革命》和《未来的艺术作品》中确切提到该词,他谈及所有的艺术作品可以在戏剧中集合表现,这一概念整合了诗歌、视觉艺术、歌剧及剧场。虽然早前已有人实验过此艺术方法,但瓦格纳在德国城市拜罗伊特的剧院中真正实现了他的整体艺术,成为第一人。这个概念简单说来就是作曲家在音乐、剧本、表演、舞台设计这些方面都亲力亲为,从而突出作品的连贯性和整体性,最大程度地体现作曲家想要表达的观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装置艺术,例如约瑟夫·博伊斯的社会雕塑同样吸收了早期巫术的神秘力量与通感能力,被认为是“作为萨满的艺术家”,他的行为艺术是萨满教与精神分析。博伊斯将观念表达从架上延伸至所有社会媒介(社会雕塑是巫术中相似律与接触律的当代变体),以此完成艺术家、场所、大众、仪式的内在同频共振。然而,瓦格纳与博伊斯在碎片化时代对早期万物有灵模型的复魅,个体层面越是成功,越是有力,越是在总体上说明——万物有灵“ChatGPT”模型早已离我们远去了。

农业文明与ChatGPT的二次方:阴阳五行与等级模型

游牧社会之后,再无“ChatGPT”模型,只有“Chat-GPT”模型。农业文明兴起后,原始“ChatGPT”模型逐渐分裂为“Chat”与“GPT”两个模型。“Chat”指向自然系统模型(像一个循环的圆圈),“GPT”指向社会秩序模型(像等级制金字塔)。农业文明的植物逻辑(定居的)逐渐战胜游牧文明的动物逻辑(游荡的),是自然“Chat”系统逐渐浮现的原因。植物逻辑是四时循环、周而复始,这种规律是“道”,只有“道法自然”,人类才能生存,就像赫拉利认为不是人类驯化小麦,而是小麦驯化人类。等级性“GPT”模型是人为建构的结果。早期帝国对外征服往往充满暴力,但对内社会统治却需要稳定制度,社会制度的固化过程,就是社会秩序模型形成的过程,这是“GPT”模型逐渐浮现的原因。虽然农业文明“Chat-GPT”模型发生两分,但两者仍保持映射关系。“Chat”与“GPT”并非独立运作,而是相互吸收。例如,春秋时代孔子与学生的对话(Chat)在汉代被董仲舒体系化为服务政治的儒教系统(GPT);中世纪基督教治理模式(GPT)内嵌了牧师的忏悔室(Chat)。这是“GPT”对“Chat”的吸收。另一方面,是“Chat”对“GPT”的吸收,例如,战国阴阳五行宇宙模型(Chat)将社会模型(GPT)内嵌为子系统;北欧神话的世界宇宙模型包含自然的象征性、生命循环、宿命论、英雄主义与法律秩序。农业文明本质上是“Chat”与“GPT”保持有机关系的二元模型。

东方农业文明的Chat-GPT模型建构可分三个层次:一是在社会顶层,去除神话内容,保留神话结构,统治者成为神的代言人。张光直在《美术、神话与祭祀》中关于“命重、黎绝地天通”研究指出:“本来地上的人与天上的神可以自由沟通,而自从重司天、黎司地,却使地天相隔,人神异界。这暗示出文明发生后沟通天地的手段已被统治阶级所独占,人们必须依赖专职的祝宗卜史来与神灵沟通。”二是在社会中层,依据血缘逻辑,服务统治需要,发明一套解决现实社会秩序的“GPT”模型。血缘谱系因其天然带有等级制特征,可被固化为现实等级分层依据。三是在社会基层,将服务于统治者的“GPT”模型,覆盖到全部国家疆界与家族社会末梢。

通过以上三个层面的系统整合,一个复杂且有弹性的“GPT”社会秩序模型得以建构,并经受了两千年考验,这就是金观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对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探索》一书中总结的“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

一旦用系统论、控制论的方法来考察中国封建社会停滞性问题,我们的眼界豁然开朗了。从控制论角度看来,某一个社会所谓停滞,就是指它的结构有着巨大的稳定性。……从稳定性来看停滞问题,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延续,不是说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没有发展变化、一切都停滞的社会,而只是说,虽然它的社会结构可以处于不断的瓦解和重建之中,但从整体上看没有发展到新的结构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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