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夜晚追地铁
作者: 杨乾撒云志需要一个电影时刻,你也是。他这么想着,看到餐厅里走出来几个男女,个个面色红润,眼神在迟缓和灵动之间,像鸟儿站在摇摆的树枝上。有同行细细喊了一声,接驾了。有几个人试探地迎了上去。他没动,眼睛瞧着那群男女,思绪却飞到一边。街景深处,霓虹光影拖行,王家卫戴着墨镜瞧着那群男女。不,是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他在《八部半》里正勾下墨镜俏皮地看。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年来,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爱跑神的人,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做着什么。意识太过丰富,是一种病,我的夜晚的确比白天强。他这么琢磨的时候,又觉着自己的脑袋像被人切开,切成了一口盛满水的锅,锅下火在烧,但水很平静,没有沸腾,可就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一个句子闪了出来:“整整一分钟的狂喜啊,足够用来对抗漫长的一生。”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莫非是自己的原创?瞬间,另一个句子,像火车一样,一节节地推了过来——“像我这种人一生只有一个伟大的时刻,只在高秋千上做过一次完美的演出。余生就只求尽量不从人行道跌进阴沟里罢了。”这个他记得,《漫长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想到钱德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加缪那张叼着烟、身着呢子大衣的经典照片。钱德勒不是他想象中马洛的样子,钱德勒的脸有点圆,没有棱角感,他显得过分可爱了。钱德勒是一只甲虫。那撒云志呢?脑子一样的锅又变成了大海中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没有漩涡,没有声响,水从四周静静流了进去,汪洋中一只眼睛瞧着他。
那群花花绿绿的男女已经走开,他们应该没开车。他扫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姑娘,她穿着一双灰白相间的德训鞋,宽松的牛仔裤,臀部紧实丰腴,但腰肢纤细。他脑海里浮现出拖拉机的样子来。拖拉机上有纤细的部件吗?有的,启动杆。启动杆握拿起来冰冰凉,拿着它就拥有了拖拉机。他将启动杆塞了进去,搅动了一阵子,拖拉机噗噜噜冒烟。陈婷的胸快速凶狠地剜了他一眼,拖拉机启动杆不见了,紧接着,西北农村打场时,拖拉机后拽着的石碾子滚了起来,压得尘土阵阵。一想到干枯的麦穗,他感到后背有些发痒,于是手够到后面挠了挠。撒云志需要一个时刻?打谷场上一直转圈圈的拖拉机?换成驴子拉磨岂不是更好?给驴子眼睛上蒙一块破布,它就绕着磨盘转啊转,像个遥远的梦境,如果再加入几声夏日布谷鸟空灵的鸣叫,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镜头。当然,驴子和拖拉机也会一起工作,驴子在里头一圈,拖拉机在外头一圈,粮食摊开来,像平底锅里的鸡蛋。他又想到了锅,是小时候农村嵌在灶台上的大铁锅?还是煤气灶上明亮的铝制锅?电饭煲?对,电饭煲,它的锅沿有个小弧度,水溢出来,流下来的时候,会不会像一帘瀑布?用微距镜头拍,加入轰鸣的瀑布声,会不会也是一种做法?瀑布转而流进了他脑子,脑子里一只眼睛,被刀片割开,满手的蚂蚁,还有夏日午后的刀和钥匙。撒云志做饭吗?哦,你没有让他做饭,你自己做饭,你享受做饭的时刻,总觉着跟写剧本没什么两样。哦,撒云志,他最初只是几个字,和土豆、西红柿、牛肉、黄瓜、茄子,没有太大区别。一个词就是一个世界。撒云志是只甲虫,甲虫是真实的存在,“撒云志”只是三个不相干的字的堆叠,当和甲虫放在一起的时候,“撒云志”才从字变成了生命。呵,你也是只甲虫。锅闪烁过去了,一碗荞麦面又击中了他,但转眼就不见了,像深夜在飞机上俯瞰城市,星火点点,闪闪烁烁,那些熄灭的,都是长路上掉队的人。紧接着是一朵风中摇曳的花。花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只是叫它花花,后来你查过,叫蜀葵。院子里有个小花园,一到夏日,花开得热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的院子里绽放。花园像你脑袋里的一块飞毯,你坐在飞毯上面,俯瞰了一眼院子,蜀葵花红红的,像几百个小喇叭冲你喊话。你飞走了,它们仍旧在喊,兔子在草丛里回身尖叫,云霞在山头燃烧,这是故乡的面貌。他又站在了一片山坡上,有风吹来,花朵们摇摆,他枕着双臂昂头看云彩。太阳刺目,他眼泪流了出来。这个记忆再次被篡改了,那是一部电影的画面,韩国导演李沧东的《薄荷糖》,男主角就是那样卧着看太阳,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是他站在生命的一头,对自我人生的一次张望,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悲剧人生形成的所有链条。但那部电影里,那个场景是一片干河滩,对,是一片干河滩,草木并不多。波涛翻涌,骑士躺在乱石滩上,看着海,等待死神和他的棋局。另一个画面涌了过来,是一片绿野,风吹草动,犹如神的手抚摸过大地,一个提包的男子站在原野中,扭头看了一眼,继而向草木葳蕤的深处走去。是哪部电影呢?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还是《乡愁》?肯定不是《乡愁》。《乡愁》是在废墟里呵护一支风中的蜡烛,是艺术家焚身的呐喊,大火也叫不醒站在各自阶梯位置上的人。对,撒云志试图写一首诗,他在找一个句子,他开始害怕词语,害怕名词,害怕捉住它们后,它们会变成不存在的东西。他怎么又冒出来了?撒云志,你离我远点儿。乡愁?哦,对了,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没错——台阶——敖德萨阶梯,《战舰波将金号》。那时候,电影算起来是个活力四射的青年,生猛,有力,一切都有可能。《火车进站》瞬间闪过,好似一张婴儿的脸到了他跟前。你还能再次开始吗?你不年轻了,那撒云志呢?撒云志还有希望吗?他还在一只方正的盒子里啊,他只有和甲虫放在一起,才能活起来,才能在你脑子里活起来。哦,对,还有《寄生虫》,里面也有台阶的象征性,但它太直给了,不懂得节制和含蓄,不过想想,它就是一个主题先行的故事,也无可厚非,撒云志不也是你主题先行的产物吗?台阶,台阶。对了,《天才雷普利》里有个镜头,马特·达蒙饰演的角色,被富商委托找他的儿子。马特·达蒙走上一处长长的阶梯,开启了一段人生,开启了一个秘密。那是一个隐喻吗?肯定是。好导演总能把视听语言做到润物细无声,镜头不争不抢,但它又实实在在地参与叙事。婴儿车从阶梯上滑了下来,人们奔跑,婴儿车还在滑落,阶梯在蒙太奇里,像一段可鄙的记忆一样,漫长,纠缠。对了,《铁面无私》后来致敬过敖德萨阶梯,那时候电影多少岁?《火车进站》又闪了一下,一个老人走了过来。以人相比的话,《铁面无私》时的它,的确是个百岁老人了。它成熟了,它的一举一动都闪着智慧的光芒,可因此,也失去了一份童稚气。《小丑》里,华金·菲尼克斯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走上台阶。而后,他从长长的台阶上舞动着走下,他疯狂,他歇斯底里,他走了下来,那一刻,他是否接受自己终将走入黑夜?小丑也是只甲虫,可小丑已经有了银幕形象,他不需要和甲虫联系在一起,小丑和甲虫都是独立的名词,他(它)们的确存在,不需要谁傍着谁。哦,《小丑》中饰演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罗伯特·德尼罗,他曾在《出租车司机》里,也是和小丑差不多的设置,那么,《小丑》中的罗伯特·德尼罗,是否会想起《出租车司机》中的自己?还有,他在《喜剧之王》里就饰演一个想做主持人但求路无门的年轻人。如果,《出租车司机》中的他和《喜剧之王》里的他,在哥谭市遇上了小丑,他们仨会不会看穿彼此灵魂失落又好笑的时刻。说真的,你不该嘲笑撒云志,他连甲虫都不是,他只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不存在的名词。
有人凑过来戳了他一下,是一起等客人的同行。有烟吗?他将烟递过去。同行说,今天单量太少了?他笑,感觉两只甲虫凑到了一起。一只问,兄弟,住哪儿?另一只说,通州,你呢?一只点烟,说,丰台,西五环外了。墨色的风一下吹了进来,他脑海里闪过北京地铁线路图,红绿黑白线条交错,像蒙德里安的画。蒙德里安的画悬在他脑子里,像一扇破窗户静静立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之中,他已经站在了其中的一个窗棂上,他昂头瞧了一眼,丰台区,西南边儿,坐1号线、6号线、10号线和16号线。他跑过一趟丰台,那是年初刚开始做代驾的时候。一个深夜,一辆白色的英菲尼迪,一个胖胖的姑娘。她喝得有点儿多,但很警惕,不时大声打着电话,在电话里说她到了哪儿哪儿。他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自己,自恋地认为自己像《疤面煞星》里的主角。阿尔·帕西诺的角色也连成了一段故事,《疤面煞星》里身处困境的他,是否会想到,在《教父》里的自己独自在花园死去的悲寂?他又扫了一眼后排的姑娘,心里给她取了名字,嗨,黛西。送到目的地,是个旧车交易市场,全是车,停得密密麻麻。他在那里抽过一根烟,想起过《我是古巴》的汽车影院的一幕,但转眼又串行了,变成了费里尼的《八部半》的开场,拥挤的汽车,诡异的人们。夜晚便利店橱窗里亮晶晶的瓶瓶罐罐,早晚高峰地铁里的脸,不,这是你自己的记忆。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从云端跌落下来,骑在折叠车上,计算代驾以来,他已开过多少辆车。突然,一声布谷鸟惊叫,他把自行车推到了一个小坡上,将自己卡在车大梁中间,让自行车往下滑,车子滑行一小段距离就倒了。脚蹬子早就没有了,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铁杆,它扎进了他的小腿,留下一个疤。你为此不想学骑车,后来是父亲抓着后座,推着你绕着打谷场转。父亲什么时候松的手?你不记得了,只觉着自己好似飞了起来,在后来的梦里一遍遍重演。撒云志呢?他有过怎样的童年?《火车进站》是电影的婴儿时期,对吗?那受精卵呢?草原骑手骑着马奔驰而过,那是一个剪影。马跑起来四蹄都会离地吗?应该给他一个童年,在他童年的生活里,一只红气球一直跟着他。不,是海边撒满沙滩的苹果,是卡车和马匹,是铁丝网后的凝望。真的是这样的吗?你又混淆了记忆和电影。可是一想到撒云志,他立刻就代入了自己。他想否决那个牵引着他的意志,否决自己的脸和撒云志混在一起,撒云志是只甲虫,那么,你也是只甲虫,你认了吧。他晃了晃脑子,想把撒云志甩出去。撒云志的样子,此刻就像一杯水,被人拿起来晃荡,发出哗哗的声响,一只甲虫在清水里游动。他把杯子放了下来,等水平静,等那只甲虫消融在水中。并没什么用,火车又过来了,桌子上的水杯开始震颤,一点点移动,在一个暗黑的房子里,肉身会飞升起来。你就是撒云志,撒云志就是你自己。于是,伯格曼的电影《假面》中,两颗巨大的头颅,如天鹅交颈一般在他眼前徐徐洇开。
借烟的同行已经离开。他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国贸大楼灯火通明,飞行器在高空穿行,灯光扫射,一个机械女人走了过来。工人和建筑,神祇和替身?那些规整的房子里,待着什么人,是否会有人正在喝酒,手机下单,那一单不偏不倚从楼里飞了出来,像纸飞机一样轻巧地落到了你的头上。于是,你开启了一段短暂的旅程。有一部动画短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大都会街头相遇,男人在格子间里叠纸飞机,一遍遍试图将纸飞机飞进对面姑娘的窗口。此时,陈婷愤怒的脸一下别了进来,将那部动画片挤得没了踪迹。天气很热,像大都会的锅炉就在旁边燃烧,国贸大楼里的人们使劲儿添加煤炭和柴火。他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想到了地铁里的风。6号线,6号线站台间距很长,地铁速度很快,地下的风吹进地铁里,一阵阵凉意。很多时候,他喜欢站在车厢的交接处,那吹进地铁的风是有颜色的,墨汁一样。地铁忽而不见了,他独自走在暗黑的地下通道里,踩着铁轨吭哧吭哧往前走。在地下,你不担心会迷失方向,北京地铁线路图印在你脑子里。你在哪一个站点,在哪一个方位,哪个区,只要在地铁里,在地底下,你清清楚楚。相反,到了地面上,只要走出去几步,他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他忽而想起了村庄的小路,只一条,在群山之中,像绑粽子的细细的绳子,那是丝绸古道的一段,村庄是绳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结。《火车进站》那个时候有地铁吗?那辆火车是从地下来的吗?童年,对,童年。火车进站,地铁进站,嘿。
接驾了,又有人喊了一声。他扭头看去,餐厅里又出来一拨人,零零散散,他们背后的灯光红红的。那是火刚开始燃烧的时候,继而一栋房子着了起来,火一下大了,有人将剧组发电车上的煤油浇了上去,撒云志的屋子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人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借烟的兄弟再次迎了上去,小声探问,代驾要不要?他看到很多人都摆摆手,径直往外走。一只漂亮的甲虫走到了他跟前儿,走不走?他笑说,走。甲虫将钥匙扔给了他。他赶忙收起折叠车,走向后备厢。漂亮甲虫站在一边看着他,身体还在摇摆。逆光,阴影里,他仰看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多好的光影啊,他身躯高大,他的眼眶在阴影里,他是个反派角色,没人知道他是只甲虫,要是有人踩他一脚,他肚子里此时一定全是绿色的汁液。他打开后备厢,放折叠车,仿佛在放一具尸体,那是陈婷的肉身,还有温热。漂亮甲虫说,不要放。他说,马上就好。漂亮甲虫说,不要放你的车,这他妈的是新车。他明白了过来,呆呆站着,琢磨该如何处理。如果放弃这一单,他绝对会不依不饶,他知道甲虫的凶猛。他能在所有的代驾中奔着你来,没有别的原因,他一定是看到了你也是只甲虫。他颔首笑了笑,想到父亲每次喝完酒也差不多是这样子。他总是挥舞着大手,大声呵斥,摔碟子摔碗。可他的大手曾经扶过自行车后座,你一直飞在梦里,向着月亮而去。漂亮甲虫走了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嘿嘿笑,走,兄弟,走,上车。他立刻就想到了查理·卓别林的《城市之光》。要是你有个破礼帽就好了。哦,《城市之光》里,在河边,富商被卓别林救下,那个场景里也有个阶梯,它是有意义的吗?他深呼吸了一口,瞧了一眼肉嘟嘟的陈婷,继而关上后备厢,操作手机,在平台上点了下线。
漂亮甲虫已经坐在了副驾驶,卡好了安全带,正迷愣地瞧他。他问,去哪儿?漂亮甲虫说,直走,老子没醉,老子给你指。他猛地想到了一朵小花,卓别林给盲人姑娘的小花。那是部黑白片,小花是怎样的颜色,红色的还是白色的?蜀葵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他喜欢红色,红色是血的颜色。陈婷扭过身子来剜了他一眼,又扭了回去,身躯像故乡的山峦,暴雨过后,他看到黄褐色的河水在陈婷的身上流过。他说,您最好说下位置,这样,您可以休息,到地方,我叫您。漂亮甲虫迷愣地看,又嘿嘿笑,说,定福庄,我家,买的。他太知道那地方了,那里的每一条大道、每一条小道他都知道。他和陈婷在那里认识。那是一家有着乳白色可爱小门的书店。那天,他翻看《漫长的告别》,被马洛的刻薄逗笑,噗嗤笑出了声,抬眼一看,一个女孩在对面瞪他。如果,你那天不看《漫长的告别》,人生就是另一种可能。马洛遇到那个白发酒鬼的时候,就注定了有一场凶杀。他立马止住这个念头,只需要再往下多想一秒钟,陈婷的尸体就会跳出来。它已经跳了出来,像把钳子一样,狠狠地钳了一把他的脑仁,像小时候母亲从锅里死死地夹起一块滑腻的羊肉。伍迪·艾伦的电影《赛末点》里男主角甚至举起了枪,子弹飞了出去,被戒指弹了回来。陈婷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她在看荣格,她在吃药,她说她有双向情感障碍。他想,马路,陈婷,我们就像人海里两栋带着一身破窗户的小楼,在对望里,就已经了解了对方被投掷过的石块儿的形状,乃至质地。当时,我们的破楼里空荡荡的,我们使劲儿朝对方晃身子,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不是爱的声响。他脑子里忽而发出一句感慨,幸福的人吸引幸福的人,痛苦的人吸引痛苦的人。撒云志呢?他是一个看到一片过早掉落的树叶都会哭的人。他踩下油门,《哭泣的女人》在车前悬了一会儿,撒云志的脸晃动了起来,在旋转、在扭曲、在破碎里,像滚筒洗衣机里搅拌在一起的各色衣物。怎么搞的,你把陈婷的脸和撒云志的脸糅合到了一起。这个念头刚过,他的脸,母亲的脸,父亲的脸又暴力地塞了进来,继而黄土地的沟沟壑壑,北京地铁线路图的条条框框,还有故乡的小道,丝绸古道也糅合到了一起。这没什么,本就斑斓被拧花的魔方里塞着一个万花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