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
作者: 胡竹峰脑海有这样一幅场景:
小村初夏,淅淅沥沥一夜细雨。晨起,雨过天晴,晓色清明。山林浮动薄薄的天光,一幅虚澹的美景,远远望去,飘渺神奇,如梦如幻。邻里人家瓦屋厨房升起了炊烟,身穿蓝色卡其上衣黑色裤子的村人怀抱大公鸡路过水田,禾苗半尺高了,水田里倒映着几朵白云。青蛙从田埂上跳下,噗通一声,击起涟漪,云在水里一漾一漾。前面瓦屋人家稻床上白狗静静卧在那里,一中年庄稼汉扛着草锄赤脚从地里归来。狗听见脚步声,猛然跃起,汪汪叫了两声,见是熟人,才懒洋洋卧倒,无聊赖地摇摇尾巴。庭前一棵高高的枣树,枝叶细碎,阳光滤过,几只麻雀站在门前晾衣杆上左顾右盼。野草青如碧丝,桑树低垂绿枝。李白的诗景复活了。
前些年,写作大多是绿茶滋味,写不出陈年普洱、老白茶、红茶一般的文字。好茶如文章,朴素里有回甘,灼灼春华变成累累秋果,真是可求而不可遇。艺之道,远上寒山石径斜,从来可求不可遇,可求方有可遇。守株待兔,却等不到诗词文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旧年读到好书,逢人说项。如今遇见了好书,却只独享,满足一己私心。也因为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很多文章,读来虽隔,但文气是好的。文章之要旨,斯文气为其一。孔子周游列国,困于匡地,前程渺茫,感慨文王死后,文心在我,天若灭绝斯文,哪里有我如此,天不灭斯文,匡人又能如何?斯文代代流传,文章家门窗关得紧,几十年漏不出半点风声。不少人曾一心斯文,可时过境迁,扫地去了,或门户年久失修,风雨侵蚀,楼塌了。
文章家向来有师承,庄子笔下的鲲鹏飞出先秦,跃过魏晋,一路来到苏东坡笔下。《赤壁赋》中那只飞鹤引人注目,承天寺积水空明,流过历史的天空,化作崇祯五年十二月的西湖大雪。不少人偏爱《后赤壁赋》,我喜欢《前赤壁赋》,一次次吟诵,每每读到“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不由生出无穷伤感,又感觉出文章之美、生命之美。
大美无言。
中国文学常有时间的喟叹,孔子感慨逝者如斯夫,陈子昂为不见古人来者怆然而涕下。天地悠悠,千百年后偶一念起,不禁有无奈意、凄凉意。废名说中国文章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我倒觉得厌世容易,欢喜很难。如今人到中年,知道世上并无多少欢喜事,无非悦人悦己、强颜说笑而已。多少笑脸背后有泪痕、有伤心,只是我们看不见。偶尔看见红男绿女调笑无羁,忍不住在心里说,年轻人,得意须尽欢,人生多舛,大道多歧。
读康熙诗,到底有种旁若无人的感觉。帝王诗词文章大多繁华,营宫殿,造精舍,选美人,调骏马,着鲜衣,设宴席,升华灯,乐逸游,迷烟火,看梨园,弄鼓吹,存古董,玩花鸟,好吉祥,求正大,总有旁若无人气,其生命感知,斯时天地第一。李后主词里太多小儿女情态,注定早夭,注定非帝王之才。据说李白非庙廊器被逐出朝廷,他是天生仙人、诗人。从来不喜李白,他的诗当然好看,想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总有厌烦情绪。若生在唐朝,想见的人是杜甫,向往和他一起饮茶,喝酒,吃肉,吟诗。
文采过于斐然,易招损、易折寿、易坏身。倾重文采,少了回甘,这也是我不喜欢曹植而喜欢曹操、曹丕的原因。好文章藏了心事,藏了文采,说家常话,听题外音。再过十年或许也能得如此几篇。
暑日初热,陇上朋友惠赠两箱樱桃,热中觉得清凉。红色有热意,夏天里,偶尔见了红木桌也觉得刺目。樱桃红却让人清凉,不独樱桃红如此,桃红、苹果红、杏红、杨梅红,包括秋日红叶都让人清凉,清凉中有温暖。这是果蔬的异禀。
故家樱桃,果实极小,口味亦不好。印象中,樱桃晚熟,极容易落树,风一吹坠地一片。有两回初夏,路过一户人家院门,满树樱桃,大风刮过,落下很多,捡起装在上衣口袋,一路吃着回家。樱桃滋味不算好,三十年了,却忘不了那般情味。以为有稼穑气也有儿童的情致。人生最快乐的岁月,是儿童时光,可惜当年做孩子时并不懂得。回忆里,那些伤心惆怅也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今为人父,总希望自己孩子自在欢愉。
生在江北,骨子里向往江南,更向往塞外、关中、漠北、陇上。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风一次次送来秦腔俚曲。我的文脉大抵属于江南,故乡却是皖西南,天柱山离家有几十里地,邓石如、张恨水、程长庚、陈独秀、朱湘诸贤故居离我家不过百里左右,稍微远一点,还有桐城派几代大文章家。他们大多远离故土,外出谋生了。我乡地脉似乎非得与外域接壤才有大一点的俗世出息。
喜欢俗世,市井人物故事也喜欢,《儒林外史》中那些市井人物一个个鲜活跃然,比《诗经》中的人物可喜。有人写出生之种种,这是我多有不及的。生之种种,无比金贵,我却过滤了太多。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文章且自适,人间送小温。
得友人长信,如得元宝,旧年老家人,以元宝为天地至尊。一辈子欢喜元宝的人,怕是不明白读师友长信之乐。金圣叹作《不亦快哉》,实在可以加一条:得师友长信,不亦快哉。情书当然也好,一辈子沉迷其中,怕也无甚出息,格调太低。一笑。人生总是得失互参,有几多得意就有几多失意。
读几本老尺牍,入了古典境。文字往来最幽静,旧时翰墨互通风范飘散远了。古人信札比文章更好,好在性情,读来轻松亲切。心头惦记一本散文集,名为《如家书》,希望文章像家书一样熨帖自然,那是我向往的境界。书名请前辈早早题过,一直不敢用,写出如家书一般的文章再说。
古人笔墨音讯给日常许多欢喜。我是个悲观的人,大抵冷静,那些书信却能给我文章之外的慰藉,有前人体温里世间美玉一般的情谊。友人读拙作,见我言及《奉橘帖》,写到洞庭霜橘的清甜,盛情奉赠两箱,说此物何足贵,自是意趣浓。作手札答谢:
得君洞庭橘,如游洞庭也。舍下恰好有洞庭茶,共而食之,不亦快哉。从前慢,车马皆慢,远隔千里,我辈蓬蒿人,怕是没有如此口福也,拜谢拜谢。可惜未得琅琊家风,写不来《得橘帖》啊。
早先作过《得橙札》:
收到寄来的一箱橙子,好情致。情意绵绵如《奉橘帖》。
我老家不产橙子,柑橘却有。旧居庭院曾有一棵柑树,每年挂果极多。柑极酸,霜打后亦然,人多不敢食也。小时候在树下读书,那种情味至今惦念。
云南安徽遥遥几千里,得此馈赠,幸甚幸甚。合肥久晴,日日好天,遥思昆明,此时想亦添秋气矣。言不尽思,珍重。
多少人与我辈隔了年代,其实无妨,读文章就好,在世好,隔世也好。读老庄孔孟,他们何曾走远,安坐在我们心头。文化上,民国人是我的父辈,明清人是我的祖父,唐宋人是我的曾祖,魏晋人是我的高祖,先秦人是我的天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文章经不了五世,才华早已散尽,太难作出好文章。有时候想想,应该跨过民国,明清才是我家大门。
最近心境大变,作了些文章,自忖略有些进步。作文心态总是在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未必。文章家事,以文章为业,并非好事。文章事偶尔令人乏味,好在文章还愿意作一些的。总觉得文章是一个人的命。作文人手提竹篮子打水,看谁能捞上来鱼虾、泥鳅、黄鳝,甚至甲鱼。前几天去巢湖,在岸边散步,浅水处一只甲鱼朝天点头,真是咄咄怪事。
人生不过竹篮子打水,也想有所获。旧家门口有一大池塘,夏天我们在竹篮子里撒一点剩饭之类沉入水中,过片刻猛然提起,常有鱼虾之类钻进去觅食,来不及躲避,甚至还有泥鳅。一天下来,可得一盘干虾,用来炒辣椒,又咸又香又辣,是农家极好的下饭菜。只是可怜那些鱼虾,本为求生,岂料速死,世间事都如此,人应该珍惜此岸花好。竹篮子打水,未必都是一场空。
频频外出,不亦快哉。常常开玩笑说自己属蒲公英的,哪里落脚都好,前脚刚落下,又连根拔起,也无妨,随遇而安。外出了不想家,在家不想外出。听之任之。旅行中最疲倦,所谓风尘仆仆,这个词可以这么解释,风吹着旅途的尘灰让你脸色黯然。
人生在世,不过偶然。人与万物偶然来到世间。俗世的人生,无论长短,总是以吃饭穿衣为要事。出游赏玩,更是偶然之事。理想的状态,当是衣食无忧,四处游玩最好不过。得此大福分之人,古往今来也稀罕。我辈偶尔出游,随笔为记,他年出本《偶游记》的随笔也好。“偶”有太多的美好。偶然来到这人间,偶然遇见一本书、遇见一个人,偶尔彼此漠视,偶然彼此关怀,既是偶然,也是刹那。
人一步步被拖向琐碎,最终走入尘埃,沦为尘埃。古人说君子如玉,让人修君子,修玉性。看高古玉,埋在地下几千年,与朱砂为伴、与水银为伴、与泥水为伴、与黑土为伴、与尸身为伴,出土后,经过人的亲近,又重新显露光芒。玉的光芒,温润祥和,怎么看都舒服。君子如玉,美人如玉。
偶尔难免轻佻,觉得肉身沉重,人生不过如此,不妨游戏。古人推崇厚德载物,其实厚德不载物更好。所谓厚德载物是说道德高尚者能承担重大任务,不载物也无妨,人生很多时候飘零而过。厚德宝象庄严,活得太繁琐,鸡零狗碎的日常,真需要一些宝象。
有些聚集让人生出罪恶感,一本正经地不知所云,无奈乏味。一壶浊酒尽余欢的友人走远了,今宵梦也不寒,到底喧嚣。窗外阳光大好,仿佛在嘲笑人的愚蠢与渺小。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如此,安家如此,修身如此。有时候宁愿居家,居家无事,无事才好。偶尔读书,遇到好文字,得意处恨不得与人会饮三杯,拙劣处又恨不得掷文于地上。好文章或许可以修出来,步步锤炼,好文章或许强求不得。出落芙蓉的天然,比刻意而成好。年近四十,终于知道文章皆有破绽,那些是人心的微茫,不漏气不走风即可。天下无文章不有破绽,写作之美就在于让下一篇文章破绽更少。刻意求好,刻意求不好。可以求好,可以求不好。都好。
文章在好与不好之间。
好文章入眼,一团祥云在心里荡漾。
读得好书,如此亲密如此肝胆,只能归于老天的安排。渐渐认命了,冥冥中有定数有天意。有老者少年,有女人男人,他们说喜欢我的一篇文章,其中心绪相通,这让人平添温暖。文章、书法、绘画,遇见几分懂得,那是作者的福泽。
写作兴之所至,云淡风轻。身体状态极好时,我喜欢悠长、饱满的文字。偶尔写点长文章,考验耐力,考验元气。
读快意书是快事,气息充满,才华充满,人写得痛快,我读得痛快。中年时候,喜欢健壮文章,譬如《史记》《汉书》,司马迁、班固体能大概健壮近乎魁梧一路。他们下笔精气神亦健壮、刚猛,一念既起,天马行空,兴之所至,兴尽而返。
古传奇上,书生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那样的人终老不过书生,小成也难,只能花前月下,且短命。孔子身强力壮,精神饱满,多能鄙事,做农夫,做木匠,盖房子,周游列国。脂砚斋评《石头记》,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比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真假不论,清人笔记《枣窗闲笔》说曹雪芹“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魁胖身形,头大而肤色黝黑,是我想象中作书人的模样。青年时有过一段健壮,近年明显气弱。这是天命,很希望元气沛然。
读完一本小说集,市井故事像年代久远的照片,斑驳真实。难得元气足,一路肆意写来,仿佛攀一根粗壮的草绳登岩。写小说,我外行。好的小说大多皆是浑圆吧。一章章读起来,如剥开洋葱,自循环一个圆。过了读小说的年纪,尤其是长篇,大多读不进去。《红楼梦》也多年未看了。
朋友勤勉,手头存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似乎可以少写一点,多读一点书,家长里短的日子也是文学之一种。或者哪天就得道了。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风景,有的山像蛙,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俨若狮虎豹。天地间的山水,自有其状,人为不得。巧夺天工之巧是为艺之大道,也是为艺之根本。
一个人写几本书,画点画,作几笔书法,挣万贯家私,又算多大的出息?世间人情物理自有天意。老庄哲学,世人皆说消极,未必不是一种积极,未必不是一种智慧。十四岁读老子,二十来岁读庄子。多年来,不忍释卷,至今也不敢说懂了。一言以蔽之,老庄的要旨大概就是顺应天道人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