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虚无之境
作者: 易清华影响
那时我还很年轻,在一个湖滨小镇赋闲度日,具体地说,是读书和写诗,漫无目的,既无所谓的爱情也无所谓的事业,甚至没有远游的激情。但有一天,我突然读到了法国诗人兰波的诗,顿时感到头顶冒出一缕青烟,是灵魂出了窍。那个下午,我将以前所有诗稿付之一炬。在二楼窗口,我呆望烟波浩渺的大湖,感觉在心灵腾空的地方,缓缓地注入了一些东西,那仿佛是新的生命之液。
多年以后,我读了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新人生》,小说讲述主人公突然读到了一本书,他的一生就此改变。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一部经典之作,或一本什么奇书,但接着往下读,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业余作者所写的童话书,在匿名发表后,读者寥寥,甚至遭人诟病。很显然,那不是一本具有普遍价值和意义的书,却让二十二岁的主人公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乃至离家出走,疯狂地追寻书中描绘的新世界。当然,有关那本书,有关那个人,都出自小说家天才般的想象与虚构。而在现实中,真正对帕慕克有影响的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它让二十二岁的帕慕克神魂激荡,放弃做一名画家的执念,写起了小说。
一个人也许会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而改变一生,但如果只因为读了一本书,他的人生就此改变,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不过,对一个作家来说,往往可能会因为某本书或某个作家而改变,譬如有些作家,因为遇到了卡夫卡,从而走上了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写作之道。还有弗洛伊德,曾对不少作家有过脱胎换骨般的影响。
兰波在写《地狱一季》时感慨,他的命运会被这本书所左右。这是一个诗人清醒的自我预判——这部作品一旦问世,将会对自己的命运和人生造成影响,但他又不得不将它写出来。诗人的这种状况,类似一个独自受孕和生产的女巫,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未来与宿命。而母亲和孩子、已知与未知、诗人与其作品之间的联系纽带,被兰波称为通灵。
在形式上,《地狱一季》显然是个独一无二的文本,就像女巫生下的那个孩子,而其骨髓里,则流淌着各种思想——它们齐头并进,没有谁凌驾于谁之上。其中一脉命源,显然来自前辈史学大家米什莱。看来,兰波在写《地狱一季》时,无疑受到了米什莱的大作《女巫》的影响。
自中世纪开始,各地教会带着阴郁的狂怒,将众多女巫推上审判席,并处以火刑,而那些被烧死的女巫,同无数受苦的灵魂一道,在兰波那晦涩的诗行里得以重生。
父亲
他们一直在争吵。父亲将一只银盆摔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响,银盆像一只皮球般反弹起来,在空中旋转,再次落下。银盆是平时盛牛奶用的,被父亲摔过一次后,又被母亲摔了一次——就像他惹祸后被父亲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被母亲抽一巴掌。从军的父亲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都会和母亲吵架。刚开始时,兰波尝试故意惹祸,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如此一来,他不仅要挨父亲的打,还得挨母亲的揍——这尤其令他伤心。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除了严厉呵斥,并不会对他动手动脚。难道暴力也像感冒一样容易传染?于是,兰波不再惹祸,干脆让他们去吵,哪怕地覆天翻。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展示自己的权力,自己和银盆都是牺牲品。
后来,兰波的军人父亲就再也没回家,像扔下令他讨厌的物品一样扔下了四个孩子。兰波是家中老二,当时只有七岁。多年后,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谈到自己的父亲,说起被父亲摔下的银盆,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乐声,从而开启了他诗歌中的音乐性。
从兰波儿时的遭遇,我突然想到卡夫卡。卡夫卡小时候,有天晚上啼哭,父亲严厉警告他好几次都没奏效,于是,一把将他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那之后好几年,卡夫卡总会觉得,父亲正在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他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拉上门的阳台是个封闭的小空间,为了抵制恐惧,卡夫卡心里萌生出创作的冲动。
相比卡夫卡,兰波的幸运指数似乎更低。卡夫卡的父亲虽然严厉,但他毕竟让自己的儿女生活优裕,而兰波,在父亲缺席后,母亲独自带着四个孩子,不停地搬家,像可怜的猎物一样,被穷困与窘迫所追逐。
关于父亲,兰波曾在诗歌《记忆》中如此写道——
母亲挺直腰板站在附近的草场上,
纺线绳像雪花似的飘落下来;
手持小阳伞,脚踏伞形花,她为
在草地上看红封面图书的孩子们
感到自豪!真遗憾,父亲却像
一群白色天使在路上分手道别,
在深山幽谷中渐行渐远。
父亲远离的身影,在少年兰波的心中成为一种镜像。那道白色身影,在路上愈行愈远,越过一座山,渐渐地消失在薄雾之中。在诗中,兰波对父亲抛妻弃子的行为没有指责和怨恨,父亲的形象反而升级了,他不再是怒摔银盆的家长,而是白色天使,甚至还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这就意味着,他不是只有一个父亲,而是有无数个,或许只有这样,他的心中才能坦然。在兰波的诗性想象中,肉体上的父亲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天使幻化成了父亲,还是父亲幻化成了天使,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
父亲离开家时,兰波只有七岁,他虽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却没给兰波的心灵造成过于具体的伤痛和恐惧。那时兰波毕竟还小,心中还有期冀和憧憬,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是类似于天使的存在,所以他成为一个诗人,就像荷尔德林一样——他的父亲是让人仰望的上苍,这使得诗人对世界和宇宙的探究充满了无限激情。卡夫卡的父亲,虽含辛茹苦,将自己全身心奉献给家庭,但他又过于强大,对子女要求严厉,而卡夫卡尤其敏感,时刻感受到父权和亲情所带来的阴影和恐惧,如此一来,卡夫卡成为一个小说家。面对自身困境,卡夫卡的叙述有着隐秘的维度和指向,并引导后继的小说家们独辟蹊径,继往开来。
一个作家的身世往往会决定他的写作之道。有一个说法,一个人的道路在他六七岁时就可以决定,而一个写作者尤其如此。
异名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金斯伯格,慕名来到了沙勒维尔的玛德莱娜沿河街道五号甲。金斯伯格还在此住了一晚,事后他说,他在楼道里看到了兰波的鬼魂,并和他相互问候。这或许也是诗人之间的一种通灵。
兰波故居外,马斯河水缓缓流淌,河边的大树,老磨坊那高高的院墙,衬托出岁月的悠远。如果你闭上双眼,沉醉于遐想,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大海,看到那猎猎作响的征帆——是一艘醉舟的行程。在那世界的隐秘处,仿佛又一个通灵的诗人横空出世。
他们精神相通,只是境遇各有不同。
从识字始,兰波就一直抄写古代著名作家的文章。一个炎夏,年幼的兰波躲在一间逼仄的茅厕里,忍受着复杂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横冲直撞,大呼小叫,他告诉厕所里所有的事物,他叫狮子,或许是为了给自己带来某种力量。
兰波在八岁时写过一个小故事,有两页纸长,但没有标题,讲述自己在喝过一条小溪里的水后,回到了一五○三年的兰斯,那时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统治时期,而兰斯离沙勒维尔不是太远,是一座历代国王举行加冕典礼的城市。在那里,他的父亲在皇家军队里任指挥官,父亲经常哄美丽的母亲开心,而他则是一个快乐幸福的小孩,他将自己改名为噢。三百多年前,兰波的名字是一个简单的音符。
而相比兰波,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异名化的路上走得更远。在佩索阿短暂的一生中,创造出了几十位作家的角色,他们有着各自的名字、身世、性格,甚至还有着具体的相貌,他们写出的作品风格各异,仿佛那些作家都确有其人。我能感觉到,佩索阿相信他们的存在,并享受着他们存在的快乐。那些创作者,有的是他的导师,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他并不认识。
角色意识是人在面对世界和内心时的一个重要体现,但一旦这个角色受阻,不能完成灵魂交付的指令时,会有另外一个角色来置换,对于灵魂来说,一个虚构的角色也是一种真实。
我也相信,在佩索阿的世界中,他所创造的角色——那些作家和诗人——已然是一种存在,而他和他们的关系,貌似读者和作家之间的关系。
这是佩索阿的一种僭越。即使强大如福楼拜,即使他说出了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这样的名言,他也不可能成为自己作品的读者。至少福楼拜不可能说,有一天,他读到了一本叫《包法利夫人》的小说,从此他的人生得以改变,除非他是个疯子。
佩索阿的行为,或许不能排除一般人所认为的精神问题,他可以拥有众多不同的读者,但他本人,仍然不可能真正成为自己作品的读者。
这是一个作家的宿命。
逃跑
校园是个小封闭体,校外的世界则充满了活力,但真正的生活,依然掩盖在表象之下。在身边的街区,满眼是苟延残喘的人,让兰波心生不满,仿佛在一夜间,他变成了一个激进的革命者。他认为应该脱下拿破仑三世的皇冠,让他去服苦役;在历史作业里,他写道,罗伯斯庇尔,所有的年轻人都在期盼着你。此阶段,少年兰波非常欣赏雨果的《惩罚集》,幻想着要去那个不知方位的孤岛,同伟大的雨果一同战斗。
那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向普鲁士宣战。在沙勒维尔,驻扎了三百名士兵,也许是让兰波想起了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特别是当他发现,市民们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组织起来,穿着简陋的军装,耀武扬威地在各个城门巡逻,嘴里喊着保卫沙勒维尔,誓死捍卫的却是腐朽的皇权,在兰波看来,简直是愚蠢透顶。事实证明,几个月后,普鲁士军队攻打到了巴黎,帝政摇摇欲坠。这一切让兰波觉得,沙勒维尔是最愚昧的小城,他由此感到茫然、恼怒、惊愕和窒息,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逃离沙勒维尔,哪怕是去冒险,去四处漂泊、流浪。他需要新鲜空气。
由此,兰波搭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但战争使交通崩溃,他不得不中途下车,绕道北方,经由比利时前往巴黎。到比利时的沙勒罗瓦时,他手里只剩下一点点钱,但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哪怕是逃票。那天兰波刚下火车,就被警察逮捕并送进拘留所,在审讯过程中,大概是他言论激进,得罪了检查官,因而被关进了监狱。
在兰波入狱期间,第二帝国彻底垮了台。两个星期后,兰波在老师伊藏巴尔的营救下,走出监狱。回家后,兰波一面忍受和敷衍着母亲的数落,又一面焦虑地期盼着巴黎的消息。在巴黎,各种势力的冲突愈演愈烈,从那时起,兰波从此迈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跨越了那看不见的界限,正是这个界限,使他成为一个不屈不挠的反抗者。他趁母亲不备,再次逃跑。
这一次,兰波沿着风景迷人的马斯河行走,这次远游对兰波来说,简直是梦幻之旅。在途中,他写了不少美妙而又深刻的短诗,有关似是而非的爱情,有关死亡,有关革命,有关英雄。但没过几天,巴黎公社就被推翻了,凡尔赛人大肆屠杀起义者,还有更多的人被流放。兰波想起了他在远游中见过的一些公社女社员,她们性情刚烈、胆量过人,为了向她们致敬,他写了一首诗《让娜·玛丽亚之手》——
这双充满温情的闪亮的手
护着羔羊的头!
烈日在她饶有情趣的指骨间
放置了一枚红宝石!
很少有诗人或作家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在沙勒维尔的咖啡馆里,兰波一次次与共和派的精英们,计划着打造一个新世界,尽管这仅仅是一个计划,根本不可能去实施,但他心潮澎湃,因为他有诗和远方,有他内心的反抗方式,有永不安宁的自我拷问,甚至迷惘。
在小说《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不厌其烦地讲述了兰波的一次又一次逃跑。兰波并不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只是昆德拉设置在小说中众多镜像中的一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叫雅罗米尔,和兰波一样,是个天才的少年诗人,他也擅长逃跑,他们在逃跑中,完成那放浪形骸、惊世骇俗的诗篇。
对某些作家来说,逃跑并不是为了摆脱这个世界,而是为了穿过地平线,进入一种新的生命。当麦尔维尔进入大洋中间吉卜林步入森林之时,越过那地平线后,他们的创作才得以熠熠生辉。
梦境
兰波一直认为,自己在七岁时就已成为一名诗人。在《七岁诗人》里,年幼的诗人在厕所里遐想,向往散发着神圣馨香的爱情牧场,甚至在大漠里自由放浪的生活。这些向往,在兰波后来的生活中几乎都实现了。
在浪漫主义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中,梦境往往是引人入胜的激情画面,是催人向上的精神力量。但后来,特别是从弗洛伊德的精神研究起,艺术家和作家们开始面对自身,梳理内在的意识和情绪,那些未知、隐秘,深潜在一个人生命里的疆域,一一被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