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

作者: 马笑泉

似乎一出生,我就和他成了玩伴。小学、初中同班,高中邻班,直到上大学才分开,但假期中总会碰面。他性情并不暴烈,甚至有些腼腆,然而大家跟他聚一块,总有些提心吊胆。读幼儿园时,如果有颗小纸丸突然弹到谁的额头、脸颊或后脑勺上,那纸丸又搓得极均匀极紧致,十有八九是他所发射。他从不使用弹弓或弹弓枪之类,以手指弹射,非但准头十足,而且隐蔽。看他安静的模样,手似乎从未动过,所以即便课后找他算账,他也可以一口否认,但在我们这些亲密的伙伴面前,他虽然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那笑像玻璃片在太阳下闪烁,简单纯净得让你无话可说。有时小纸弹会变成一颗瓜子或一颗干瘪的花生米,这时他会大方承认是自己所为,而那颗瓜子或花生米是弹过来给你吃的,谁叫你没接住呢?这时他的笑容中闪烁着愉快的狡黠,让你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过去,他却躲开了,迅捷灵活如泥鳅。

到了打石头仗时,哪一边都想把他拉过去。现在想来,那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双方在工厂的篮球场上摆开阵势,互相投掷小石头,直到有一方被打得无法招架退出球场为止。当然,简单的防护还是有的:有的将一把撮箕斜斜举在面前;有的寻来一个烂簸箕戴在头上;还有的直接顶一只塑料脸盆……因为大多采用抛掷式,石头要么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要么直线飞行,手劲小的则掷出一道下行线,这种防护对头和脸还是颇起作用。他却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石,抖动手腕,从下往上弹射。石头装在左边口袋,他在奔跑中右手不停地斜插取弹,手腕轻抖,姿势优美,屡屡击中对方的下巴、嘴巴甚至鼻子。尽管他从不往眼睛上招呼,但对方也在奔跑中,难以控制,有两次打伤了别人的眉骨。还有一次更严重,被击中的人眼睛差点瞎掉,在医院惨白的床上躺了足足两个礼拜,他也被父亲吊起来痛打了一顿。从那以后,这种危险的游戏被大人们集体禁止,见到一次便呵斥一次,渐渐地,便退出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然而这并未能截断他对用手发射石头的热爱。随着年龄渐长,手劲渐大,他开始尝试更危险的青石块。这种带棱的青石,在县城随处一个搞基建的工地上堆成了小山丘,在没有搞基建的地方也时时能碰到,系爆破山上的大青石而成,质地坚硬,且有多个不规则棱角,即便小小的一颗,拈起来,仍感觉压手。他的口袋经常鼓鼓囊囊,沉坠欲裂。为了补口袋,母亲多费了不少针线,一边补一边骂,还把能找到的石块全丢出去。只是过不了多久,那些石头又被他一一寻回。他用青石块击树、铁制的蓝球架、跑动中的鸡、冬天从屋檐上垂下的冰棱,有时还包括人家的窗户,依然是独门的三指抖腕法。我曾问过这种手法是不是跟哪个大侠学来的,他摇摇头,带着不无遗憾的表情说,我也想碰到个大侠哦。这意味着这是他自己琢磨而得。他还说自己手劲小,要这样发出去才有劲。这让我感到疑惑,暗自偷偷模仿过,总觉得别扭,远不如抛掷顺手。他却严守自己的法门,最多兼用一下斜掷式,那是打水漂的手法,他运用的时候,不像打水漂的人那样侧身半蹲,而是腰部几乎不动,以腕带肩削出去,照样能把瓦片打得粉碎。那时县城大部分房屋都戴着黑色的瓦片,瓦片像青石块、红砖一样容易觅到。他爱用棉线绑住瓦片,吊在篮球架的横杆或低矮的树枝上,站在一丈外或者更远的地方,静立不动,直到有人走过来观看,手才会探入口袋,微微眯起眼,手腕轻抖,啪的一声,瓦片在半空中炸成几块。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快得不容人眨眼,连大人都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他自然高兴,却也习以为常。若旁边喝彩的是个女孩,他脸上瞬间焕发出的光彩,让熟识如我等也觉得他像变了个人。顺便说一句,他个子小,相貌普通得如同树上众多叶子中的一片,很难一眼辨认出来,不像我,单凭清秀的脸蛋便能俘获女孩们的水果糖和甜得出蜜的笑容。其他方面他也不怎么出众,唯独这一手,让他在小团体中获得了难以取代的地位。

工厂大院几乎每家每户都养了鸡,活动在生产区之外的一切角落。有时蹲在厕所里,也能看到一只鸡悠然从面前踱过或者两只鸡伸展着翅膀一前一后飞掠而去。厕所两头贯通,鸡们通常不折返,至于出了后门有没有又拐到背后的女厕所里,那就不得而知了。男女厕所隔了道墙,那墙却没有封顶,我总是担心有只鸡突然从墙那头飞下,正好扑在我身上。身具此种轻功的鸡并不多,王家那只大公鸡肯定在内。王家公鸡长得特别:脚长而瘦,爪子如粗铁丝绑着小刀片;身上的羽毛非但不像别的大公鸡那样灿烂,还显得稀少,像是被硬生生拔掉了许多;那双眼睛简直不像鸡,而像鹰。当它盯住对手时,连看起来最威武雄壮的卢家大公鸡都会被吓得动弹不得。它是全厂小孩最痛恨的公鸡,不但丑,而且恶。我等从王家门前经过,不管有没有惊扰到王家鸡群,只要被它看见,必然要被追出两三丈远。稍微跑得慢点,腿肚或手臂会被它那钩如同铁铸的嘴啄上一口,痛得眼泪想憋都憋不住。有的虽然没被啄到,也吓得哇哇大哭。我们都住在成一字排列的平房里,王家房子在偏左靠厕所那头,许多小孩想解手,都要看看王家的鸡放出来没有,或者干脆从后门走。厂里小孩苦王家公鸡久矣,我们几个悄悄商议,决定带上各自的独门武器,狠狠教训一下这只恶鸡。我带上的是把竹扫子,由十来根发黄的小竹枝捆绑而成,实际上是母亲对付我的武器,我决心像她抽打我的屁股一样狠狠抽向王家公鸡的头。有人把棍子扛在肩膀上,有人提起一只小板凳,还有人擎着石头弹弓,应该说,这些武器威力都不在我的武器之下。当我们奔向在门口巡视的王家公鸡时,它的镇定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我们气势汹汹的脚步。尤其是当看清它那半是阴狠半是轻蔑的眼神时,我们都感到呼吸沉重。那位高擎弹弓的小伙伴的手微微发抖,引来了王家公鸡的长久注目。他的手越抖越厉害,非但发射无望,简直拿都拿不住,似乎前不久额头被啄的疼痛又回来了,而且蔓延到手上。眼看队伍就要后撤,我凄厉地大叫一声,跳了上去,手臂高扬,几乎是闭着眼睛斜扫下去。一点尖锐的疼痛从手腕钻进了体内,我在睁开眼睛的同时转身狂奔,跑出了当时的个人最好成绩,短短时间内竟然超越了那几位先行撤退的伙伴。一口气跑到平房尽头,回头确认它没有追上来,我们才一个个半蹲下猛喘粗气。

这次溃败传到了在乡下外婆家玩了半个月晒得黑如煤炭的他耳中。他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嘲笑我们,只是带着不解的表情问,何不等我回来呢?我们这才腾起恍然大悟般的后悔,是啊,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好在他并没有责怪我们的疏忽,而是进屋拎出个布囊。布囊半尺长,乡里土布缝制,用一种植物的汁液染成深蓝色,厚如铜钱,囊口垂下两根带子。他一边将布囊系在腰带上一边说,外婆给我做的。现在是炎天,炎天穿的上衣口袋很少,有的干脆没有,裤袋倒是可以塞石头,但开口朝后,很难将手斜插取石然后反手抖腕甩出去,布囊系在腰带左边,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当他系好布囊后,脸上呈现出大侠般的镇定自若。我们被这种镇定所感染,勇敢地跟在他身后,向王家门前走去。

应该承认,王家公鸡确非凡物,它早早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其他鸡遣散了,独自立在门前路中央。虽然毛尚未炸起,但它已用那种恐怖的眼神锁定了走在最前头的他。我们跟在后面三四尺远的地方,感受到了即将目睹高手对决的兴奋和紧张。见他两手还是一甩一甩的,我忍不住快走几步,把嘴巴贴近他耳边,说,它好快,你要早点摸到石头。他只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我。这种态度并没有让我恼怒,相反,我觉得这是大侠应有的姿态,虽然平常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可能是位大侠。年幼的大侠停住脚步,和那只鸡互相凝视。王家公鸡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除此之外,却无动静。我们谁也不敢出声,任他和这只有灵性的简直像人的公鸡站成两截木头。梧桐树上的蝉却等得急噪起来,一声比一声冲耳。我感觉耳膜都快被震破了,正准备扭头去追查那只烦人家伙的方位,他却突然向前动了,跨步的同时手已探入布囊。那一刻,我便感觉他要赢了。王家公鸡随即高高跳起,作势欲扑,却发出一声惨叫,跌了下来,一只眼睛变得血糊糊的。我们立刻发出欢叫声。有人说,再打,全部打瞎!这时木门吱呀一响,王家小女儿探出半个身子来,扫视一下眼前的战况,立刻对着他叫起来,你怎么打我家的鸡?他瞬间丧失了大侠的风范,一边往后缩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替他们……报仇。我跨前两步,把他掩在身后,嬉皮笑脸地说,谁叫你家的鸡啄我们?见我临近,她脸一红,声音降了好几度,丢出句“我要去告诉我妈”,然后往门内撤退。这句威胁,落在我耳中,像是撒娇。他却惊惶起来,说快跑,然后不顾我们的拉扯,转身先自匆匆逃去。

其实我晓得他喜欢王家小女儿,也晓得王家小女儿喜欢我;他晓得王家小女儿喜欢我,也晓得我偷偷喜欢王家二女儿。王家二女儿比我们高三个年级,长得像玉兰花一样漂亮。我站在她面前,头顶都还够不到她下巴呢,但我就是喜欢她那白净的皮肤、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双不大但亮晶晶的眼睛。当她穿着连衣裙在门口跳多人绳时,那蝴蝶翻飞的灵巧身姿简直令我迷醉。而她的妹妹,最多像朵小梧桐花。他却在这朵没什么人注意的小梧桐花面前常常腼腆得说不出话来。我问他,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去打她家的鸡?他说,当时哪想那么多?又说,不是替你们报仇么?我拍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一颗珍贵的大白兔奶糖。其他人的犒劳质量不如我的高,但起码在数量上超过了我——有的是两颗衣裳朴素的水果糖;有的是一大捧差不多要发润的炒瓜子;有的是半边酸酸的橘子。看着聚集在桌上的犒劳品,他耸着肩膀,眼中焕发出光彩,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他。只要不想到他手中随时会弹射出来的玩意儿,这个忠诚的伙伴还是让我们感到放心。为了替伙伴们报仇,他挨了母亲一顿痛打,因为王家阿姨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告状的机会。至于那只令我们不寒而栗的公鸡,与许多大红枣炖在一起,进了王家姐妹的肚子。王家小女儿还抱怨说它的肉太紧,不好吃,然后打了个饱嗝,释放出令我们流口水的诱人香味。至于厂里其他喜欢啄小孩的鸡,不知从什么隐秘渠道知晓了这一情况,此后见到他都赶忙收敛起满身炫耀的花羽,默默地走到一边。他却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起来,依然是那个不怎么吭声、有些蔫坏的小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阴郁。也许是屡屡遭受王家小女儿的侮弄,也许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那时我们起码已读小学高年级,或者进入初中。伴随着这种阴郁到来,他对石头的热爱转移到了更为危险的铁器。厂区里散落着许多小锯片,车间里外的地上,似乎俯下身去便能捡到一片。完整的小锯片将近一尺长,两端圆头,均有小眼;断裂的小锯片从两三寸到七八寸不等,一端保留了圆头,另一端或钝或尖。有段时间,他狂热地收集这些被遗弃的锯片,当然,也有选择,五六寸是他喜欢的长度,如果捡到一把完整的,也会把它掰成两段。这种一寸宽的锯片质脆易断,有层钢蓝色的镀膜。收集到几把后,他便溜进父亲所在的车间,在飞速转动的砂轮上打磨出刃尖。面对溅出的火星,他的眼睛眨都不眨,那份专注,还有打磨时展示出来的细致和稳定,赢得了大人们普遍的赞赏。有人预言他会成为一个好车工。父亲则瞪大眼睛说,那怎么行,他还是要考大学的。他充耳不闻,全副精神都倾注在那即将按照心愿成型的刀锋上。打磨完后,他便转身快步离开喧闹的车间,似乎走得慢了,大人们会截留这些小飞镖。他的飞镖只对付那些高大的梧桐树,起码在厂里是如此,这让养鸡的人家放了心。没有人告诉他如何配重,当时他连这个词也没听说过,但他无师自通,懂得要使刀飞得平稳,必须添加些什么。起初他动用了母亲抽屉里的碎布,剪成小带子,穿过刀尾的眼。但母亲对那些碎布似乎看得比他还重,发现后又是骂又是打,就差抽出剪刀往他身上戳了。他并没有流泪,而是非常冷静务实地考虑另一种方法:偷窃了父亲的风湿膏布,剪成一小条一小条,均匀地缠绕在飞镖尾部。父亲觉察后,倒没有责怪,而是去厂里医务室又领了些,顺便还给他带回了一卷小膏布。这种膏布是用来固定医用纱布的,不到一寸宽,远比他自己剪裁的要整齐。他望着父亲,眼中再次迸发出那种又感激又腼腆的神采。父亲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出门去寻工友打牌。他非常小心地使用这卷膏布,使得每把飞镖都获得了恰当的配重。虽然他搜集了一堆锯片,但经过挑选和打磨后,只保留了十二把。这些飞镖看上去都崭新,而且长短相若,呈现着略带神秘感的钢蓝色。有段时间,十二飞镖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只要有空,他便站在梧桐树前练习。依然是抖腕反甩式,只是不再用三个指头拈着,而是刀尾顶着掌窝,指尖处只露出那截最锋利的刀尖。飞镖不比石头,只有在飞行中始终保持最正的姿势,才能切入树身,稍有不稳,哪怕击中目标,也会颓然跌在地上。我目睹过许多次这样的颓然,目睹他在颓然中一次又一次捡起飞镖,再度瞄准、发射。我目睹他离梧桐树从两三米远到四五米远,再拉到两丈左右。锯片终究单薄,即使用胶布增加了重量,两丈左右也是极限,再远便难以保持准头。当他站着修炼完了飞镖大法后,我们松了口气,以为小团体的日常游戏从此不会再时时缺少他的身影。然而他搬出了方头高脚凳,练习坐着发射飞镖。他上身不动,手臂频甩,伙伴们围观了一阵后,力劝他去街上溜达。他却不为所动,沉浸在单调的动作中,仿佛正将内心的阴郁一刀一刀地掷出来,脸上也因此渐渐有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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