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鹅

作者: 瓦当

宣州刺史陆亘大夫问南泉: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陆应诺。泉曰:出也。陆从此开解,即礼谢。

——(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四

船在迷雾中静静地呼吸,吞吃着沙粒般的空气。晦暗不明的天空,像即将见底的墨水瓶。坐在轮渡公司的简易长凳上,一阵熟悉的虚无蓦然从心底升起。单衣发冷,困得要命。他赶在意志松动之前,点着了一支烟卷。火星闪烁之间,他看到不远处的河街上,有几家店铺已经卸下了门板,生起门前的灶火,几乎听得见柴火毕剥燃烧的声音,一度想到那里去吃一碗云吞或一碗面,却又实在懒得动。后来,他想,如果去了,不仅饱暖了身体,也许一切都会随之改变了。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悔。

很久以来,思琪沉浸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幻觉中。她渐渐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一只鸟,一朵云,一首歌……那天早晨,她对着并不存在的一个人说,我是一本书,你是一首诗。当她自言自语着下楼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踉跄了几下,便如一只花瓶摔了下来。

没有任何预兆,船突然开动了,像一头莽撞的水牛,嚯咧嚯咧地向前。船舱里,零零散散坐着几名旅客。家宝随便找个位子,斜倚着靠背闭上眼睛,旋即陷入半睡半醒状态。他恍惚看见父亲在去往后园路上,接住了楼梯上摔下来的思琪。思琪的腿冰凉,没有穿袜子,腿上有许多磕碰形成的疤痕。她走路总是跌跌撞撞,常常把自己绊倒,方向感也很差。她只喜欢穿旗袍,从十三岁穿上第一件旗袍起,就再也不想穿别的衣服。她喜欢阴丹士林布柔软、清凉的蓝,就像她母亲生前喜欢幽暗的墨绿一样。

那天是小雪。果然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小雪,宜赏梅,宜温补……几口汤药喂进去,思琪苏醒过来,眼睛突然一亮,说:“宝哥哥回来了!”

家宝的身子猛地一颤,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似乎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一下,两下,三下……朦胧中瞥见两团白生生的物什在身边晃动,不禁一惊,顿时坐直了身子。竟然是两只大白鹅,在不紧不慢地啄着他的裤管。两只大白鹅一边啄,一边以冷眼觑他。

天已经亮了。对面是一张农夫的黝黑的脸,旁边还有一个生得浓眉大眼、体格壮硕身着海青的和尚,紧挨着和尚的则是一个面目清秀着一身素衣的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家宝感觉非常诡异。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陆药夫显然早已习惯思琪的谵言妄语,转身向身边的丫鬟道:“梅香,带你姐去赏雪吧。”

梅香并不像通常的丫鬟那样粗糙,她长相跟思琪一样姣好,个子甚至比思琪还高一点。梅香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气质仍较寻常人家的女儿端庄。倒是思琪,像觉着梅香有点抢了自己的风头,对梅香少不了颐指气使。有时梅香连叫几声思琪姐,都不见思琪答应。刚才在梦中,家宝就听见梅香一直叫着思琪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想起自己在一首诗中写到的梅花,难道就是梅香?

也是多愁多病身,

梅花心迹雪精神。

河山尽入花中笔,

世界空呼镜中人。

“陆兄,陆兄!”家宝循声望去,才注意到船尾坐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他清瘦,肤色偏黑,单眼皮,眼神极亮,留着一圈时兴的短髭。

“阁下是……”家宝迟疑道,同时在脑海中飞快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陆兄贵人多忘事,我们一起听过大麟先生的演说呢,还记得吗?”

“哦,记起来了,是你啊!”家宝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真地认出对方来。

“是我,记起来了?那天东京下着好大的雨!”那人说。

“是啊,好大的雨……”

那年夏天,大麟先生访问日本,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了一场著名的演说。现场有两千多名学生冒雨聆听,大雨倾盆,浇不灭群情激昂。刚到东京读预科的陆家宝跟着早两年来日本的表兄卞子选一起参加了欢迎会。当时有两个中国学生跟子选打招呼,子选向表弟介绍说:“这是本省老乡邹氏兄弟。”就是在那次演讲现场,他认识了作为翻译的宫野兄妹。他们同在神田町锦辉馆屋檐下避雨。宫野樱子朝家宝微微一笑,家宝也笑了笑,就像他在自传体小说《瓶中鹅》中所写的:“他们彼此还不认识,就互相致以微笑了。”

家宝对宫野兄妹的印象之深,远远超过了对邹氏兄弟的印象。后来,很多留学生陆续回国,各自在大江南北投入革命。子选也因一封家书被召回了故乡,但他却没有投身革命,而是奉父母之命,娶思琪为妻,过起了深居简出、岁月静好的日子。家宝却成了大麟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随其左右,也因此与宫野兄妹成为朋友,这时他才知道宫野兄妹的父亲就是大麟先生的好友宫野常无教授。

“邹君,你现在哪里?”家宝试探着问道。

那人回答:“我在S中学做化学教员。”

“哦,化学?神奇!”家宝有些惊异,居然不是文学。

“神奇且危险,我在课堂上做实验,曾经爆炸过,因此学生们都怕我。好在没伤到人,只是把我的胡子和眉毛燎着了。我才知道,眉毛和胡子一样,自己还会长出来。哈哈!”那人说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爆炸,炸药?”家宝下意识地想,“炸药属于中药还是西药?”

“中药不能救人,炸药却能救国。”那人似乎猜透了家宝的心思。

家宝心中一凛,又听见那人说:“实不相瞒,家父就是被中药耽误了病情。退一步讲,就是患者能耽误,时代也耽误不起呢。”

家宝觉着他话中有话,不知所云,遂不再言语,低头看向船舱外的河面。几艘渔船并排泊在江边的浅滩上,船头立着一排鸬鹚,脖子上都戴着脖套。捕鱼人正用力挤鸬鹚的脖子,让鸬鹚将卡在脖子里的大鱼吐出来,然后随便扔了几只小鱼作为奖赏给它们吃。家宝想:“这就是广大劳工的命运啊!”

苦涩的药香将陆药夫带回十五年前那个秋天的傍晚。他从城门口经过,看见几颗头颅还悬挂在城楼上,像血红的灯笼映照着门楣上镌刻的“宣化”二字。他心头猛地一紧,不觉加快了脚步,带动脚下的落叶旋转。走过四眼桥,绕过狮丘,沿着古藤大街到了延龄巷巷口,徐家的院门大开着,仆人们全都跑光了。阵阵婴儿的哭声仿佛清凉的溪水漫过花园深处的小径。

思琪的父亲徐无毁是陆药夫的好友,也是子选的老师。子选是他最器重的学生,子选去日本留学也是他亲自写信向东京大学的朋友宫野教授推荐的。陆药夫半生悬壶济世,与人无争,徐无毁却追随共和,热衷革命,最终杀身成仁。

“没有任何方子可以起死回生,”陆药夫望着老友血淋淋的头颅止不住叹息,“死是真正的不治之症。”

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婴躺在游廊中的摇篮里,兀自轻声啜泣。不远处,她的母亲徐夫人一身墨色牡丹暗纹的旗袍,静静地躺在草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双腿和双臂。陆先生看了看死者紧闭着的黑色嘴唇,知道已无力回天。

“非如此不可吗?非如此不可吗!”陆药夫痛苦地摇了摇头,这句话近年来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据《戌县志》记载,本地山川跌宕,生民峻烈,产药材、茶和丝绸,出死士、浪子与烈女。徐无毁生前曾与他讨论说,这跟水土有关,跟pH值有关。无毁信奉科学,认为只要科学改良土壤,文化性格亦将随之改观,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陆药夫只觉其过于天真,阴虚其里,外药无济于事。

陆先生抱走了思琪,将其视同己出,悉心抚养成人。

“有些事,思琪不知道,你也不要让她知道。”他曾以岳父的口吻向子选谈起思琪的身世。

子选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想,思琪的病根很有可能是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受到的心灵创伤,尽管她当时还远不懂事。他暗自发誓一定好好照顾她,对她负责。因为父辈之间的世交,因为思琪是烈士的女儿,这背后有他看重的“义”,当然也因为他爱思琪的美,她的痴也美。

船舱里,那农夫担着一副挑子,一边放着半担子黄豆,另一边是两只鹅。鹅被绑着腿,半卧在浅筐里,脖子像蛇一般挺起,似随时准备射出。

“这鹅是卖的?”问话的是那名素衣女子。

农夫木木地看看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卖到哪里?”女子又问。

“不卖,”农夫突然说,“给我家孩子姥姥家送去。我孩儿他小舅要结婚,娶的是邻村的女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好人家,知书达理!我要杀鹅给他们吃!”

“豆子呢?”

“是磨豆腐的。”

那女子与和尚嘀咕了几句,和尚突然说:“这鹅卖给我们吧!”

声音洪亮,瓮声瓮气,家宝一下子联想到《水浒传》中的鲁智深。

“呦,出家人也要吃肉的?”那农夫却是嘴不饶人。

和尚眼睛一瞪:“这有何干系?”

家宝愈加想起了鲁智深。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是我……”家宝心中不禁重复起鲁智深临终前作的这首偈语的结尾,忽觉苦涩。

他看那女子有几分像梅香,又不敢确定。毕竟十几年没见了,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孩子。不是梅香,又似乎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也许是梦里?他想。

“我们买来自然是放生的。”那女子和颜悦色地说。

“我们……”家宝不由得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多给钱。”那女子继续说。

可是农夫却突然后悔了,不肯卖给他们,最后很勉强地只卖给他们一只,价钱显然高出市面价格许多。

“我也要行善的,”农夫尴尬地解释,“我也是好人。若不是不得已,我也不卖的。我有个儿子在城里读书,我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我老娘到现在九十多岁了,吃斋念佛,从不杀生……”

乱世活到九十多岁,也是殊为难得,家宝禁不住赞叹,但转念一想,恐不足信。

大约航行了三个小时后,船终于抵达终点戌镇。临下船时,农夫剩下的那只鹅不知怎么到了船尾那个年轻人手里,家宝完全没注意中间发生了什么。

“陆君,送给你!”他说。

“这……如何使得?”家宝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上岸了,挥挥手,消失在人群中。

家宝大愕。江水平白如纸,刚才一幕,宛如一梦,可他的怀里赫然抱着一只白鹅。

家宝跳了起来。

家宝走上码头,想把这只鹅丢掉,但又觉着似乎有些不妥。犹豫不决间,他只好拎着这只鹅出现在戌镇的码头上。时间是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五日。真是一只引人入胜的鹅。后来许多目击者在接受警察调查询问时都提到了这只鹅,说它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纯洁得像一只羊羔。好事的记者进而借题发挥,说那只鹅象征着诗人的纯洁,仿佛不是家宝提着那只鹅,而是被那只鹅带到了戌镇。

戌镇是Z省西部一座小小的山城,位于一条著名的江河的上游,镇子的格局与一般江南市镇并无二致,都是小桥流水、枕河人家、白墙灰瓦的标配。家宝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一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觉尤为强烈。他走上码头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雾气已经散去,但天气并不好。老天似乎没有想好是该下雨还是放晴,就那样乏善可陈地干耗着。家宝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鹅怎么一直没有叫,想到这里,就听见“嘎嘎”两声,仿佛回答“在呢”。那声音有金属发条般的清脆。

街道上人不多,路两边有一半店铺开着,一半关着。时局不稳定,生意也就时断时续。凭借记忆的指引,他走进沿河后街的一条小巷。黑漆木门紧锁,锁头锈成一团乌铁,他绕到后门,院墙已经坍塌,院子里的野草密密麻麻有一尺多高。池塘中只剩些残荷,低垂着头,挺着长长的茎,宛如一群吊脚野鹤。一只硕大的黑猫蹿上烧焦的房梁,蹲伏下来,一动不动地看他。家宝怅然伫立良久,恍惚中见那院子的一切恢复了原貌,重归洁净和秩序。子选的身影自水榭中浮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读。

思琪从外面买药回来,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药包掉到了地上。

她站在院子里的桂树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树干上的蝉蜕,眼神分明在问:“你从哪里来?”

他笑着用眼神回答:“我从来的地方来。”

“我正在读你的诗,”子选走到他们中间,扬了扬手里的《新文艺》杂志,“邮路越来越不正常,从上海订阅的报刊到得越来越晚,现在才收到春季号!不过,这首《镜我》甚好,我读了多遍,感觉就像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说着,便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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