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擦

作者: 草白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H城。熟悉的街道,糖炒栗子的气味,风在树枝上短暂逗留的声响,法国梧桐愈发枝繁叶茂,显出森严的气象;从前的店铺还藏在浓荫深处,多年来,似乎一直等着过往之人的光顾。

一阵没来由的惶恐浮上心头。

作为自由撰稿人,除了身份证上“姜晓苹”这个名字,我还以晓安、蔺小安、卫安然、安安等笔名写书、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随心情不时更换,就像不断脱下又穿上的外衣。

一开始,我只知他姓沈,微信名为“北山草堂”。后来,我才晓得那是他祖上一座宅院名。几个月前,他忽然加我微信,一上来,便要我为他写一本书,具体事宜见面聊。我回复说好,等了几天却无下文。就在我快要将此人遗忘之际,他又发来信息,说房间已经预订好,随时可以过去采访。

没想到他就住在H城。微信里设置的地区可是“冰岛”;他还设置了“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那上面自然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这些年,我替不少知名企业家写过人物传记之类的书籍,像这样神秘的还比较少见。我了解他们的心思,一旦积攒下足够的钱财,便想着如何收获道德上的美名,好像如此便能在历史或历史的夹缝里留下痕迹……这个沈先生大概也是此类人物吧。

写这种文字,我是有分寸的,该写的写,不该写的一字不留。我知道这些人想看什么。得知沈先生从事收藏行业,涉猎颇广,但以中国古代书画为主,我便去图书馆找相关书籍来研读。一个与“捡漏”“暴富”相关的行业,肯定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单从替代性体验角度而言也值得一写。

从我所在的S城到H城只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十年前,有四年时间,我在这条公路上每月往返数次。颠簸的大巴,车窗外尽是舒展的平原与田地,随四季变换风景。夏天稻浪翻滚,一片明亮、涌动的金黄色;到了万物萧瑟的冬却毫无萧瑟之意,几何形麦田一路延伸过去,仿佛就此可以抵达明媚、和煦的春。记得有一年冬天下雪了,我一路擦拭着水汽淋漓的窗玻璃,目不转睛,凝视着外面雪白莹亮的世界,好似那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沈先生预订的皇冠大酒店离当年我就读的学校只隔几条街,下了车,拖着行李箱杵在酒店门口,似乎还能闻到那股久违的气味。到了房间,我迫不及待发消息给他,他一再道歉,说临时有事出门一趟。“你先四处逛逛,回来后马上联系你。”他们那种古董商经常到处跑,哪家出了好货,都要赶去看货,这比吃饭睡觉都重要。我决定先安顿下来再说。

酒店对面有家“天籁茶馆”——此名还是借用当年名扬天下的鉴藏家项元汴之藏书阁名——青灰色外墙上爬满凌霄花,红艳、热烈却不失沉寂本色。项元汴正是H城人士,有人考证出天籁阁旧址便在天籁茶馆后的瓶山上。那个写《味水轩日记》的李日华,也是此地著名的画家和收藏家,与项氏有交集。想来这个城市民间收藏之风颇盛,也是其来有自。

第二天下午,我沿着石阶爬到瓶山顶上。一切显得空寂而寥落。八咏亭里,有老者正在对弈,观棋者也是年纪相仿的老人,悄无声息的。秋日的瓶山,大石磊落、空气澄澈,触目皆是香樟、枫杨、松等百年古木,簌簌的枝叶拂动声于耳畔涌现,好似故人私语。当年,学校里有男女老师在此私会,东窗事发后,男方的家属告到校长室,引来一片哗然。那个男老师教过我们政治,冷漠的脸上总挂着很淡的笑,没想到却藏着这般隐秘而激烈的情感。

走在通往山脚的石阶上,沈先生的微信消息来了。

到茶馆时,一位戴深色棒球帽的男人——帽檐压得极低——已坐在约定的包厢里。我心头一阵莫名地揪痛,好似在哪里见过。学校阅览室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当年,那个一声不吭的人也是这样方正、刻板的脸庞,神情严肃到好似只要不吸一口气便会窒息而亡。当然不会是他。我环顾四周,放下惴惴不安之心。包厢有个奇怪的名字——退思堂,狭窄的长方形,里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子两侧是四把硬木椅子。窗户位于视野的高处,是水平长窗,其长和宽却明显缩小好几号,与这个房间并不匹配。

这里很像祷告室啊,如果再放一块地毯那就更像了,我心里暗暗想。面前这个男人五十上下,脸色略有些苍白,神态还算温和——这一回看去,又谁也不像了。我稍稍心安些,多听、少说话,总没错。一般情况下,这种人都有旺盛的表达欲,讲到眉飞色舞时,指不定会将脑袋上的帽子一摘,不管里面藏着的是黑发白发,那才是精彩时刻的启幕。

但他并不像那些受访者,一上来便谈得飞起,他只简单询问了几句我对这个城市的感受,知道我曾经在这里上学受教,似乎有些意外,但也仅仅是“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介绍自己。有一刻,我们望着对面墙壁上由水平长窗透进来的光束,陷入陌生人初次见面惯有的尴尬境地。

幸亏他给我点的安溪铁观音来了,茶汤金黄,色如琥珀。“你闻闻看,有兰花香。”说到茶叶,他的话才多了起来。他告诉我,秋天最适合喝乌龙茶,而安溪铁观音又是此中极品,这种茶叶所泡制的茶汤,醇厚鲜甜,回甘悠久,就是俗称的有“音韵”。我想着由茶叶入手,他大概可以展开话语的滔滔江河了。我正身,拿出本子和录音笔,做好记录的准备。果然,他掏出一册随身携带的卷轴,缓缓展开。我礼貌地接过来,只见上面画着岩石、树、山泉以及白茫茫的雾气,一位戴斗笠的老者正站在树下。我的目光在山泉和树丛之间穿梭往返,一会儿被白雾挡住视线,一会儿被老翁头上的斗笠吸引。

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难道要我夸赞这画画得好?自然,它很不错,即使我这样不懂画的人,也能感觉到画面中那股美妙的氤氲之气,就像一个人走在雨后的山林里,浑身被什么东西充溢着。

他一直斜觑着,含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似乎在掂量我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否完成对他的全面解读。我尴尬得只想转身逃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终于,他收回那种眼神,呵呵一笑:“我看过你写的所有文章,给我朋友写的那本书也看过。”他并没有说哪位朋友,我也懒得问。但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底气——自然是认可我的水平才来找我的啊,何必自乱阵脚呢。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别的想法,不是羞于表达,而是时候未到。这样的受访者还真是少见。

他下意识地将帽檐往上抬了抬,话锋一转:“我还是喜欢你的那些署真名的文章,看起来比较……真实。”这种语气让我很不舒服,好像他也懂文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尽管他这么说并没有大错。

“哦,那你要我怎么写你呢?你可以提要求的嘛。”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了。

“那不是你的专业吗,我哪里能指点你呢?不过,我一向认为‘修辞立其诚’,真诚才是文章之本。”说到这里,他机警地打住,没再往下讲。

难道来此地就是为了和此人讨论何谓真正的文学,可眼前这个人真的懂这些吗?他还不是和这个年纪的其他男人一样好为人师,冒充内行,还说什么真实不真实的话,我看他彻头彻尾就是个虚伪的人,不仅在自己的行业和领域逞能,还要来品评我的工作。我承认自己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的神情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想要转移话题,便晃了晃手中的卷轴说:“这是我前几天画的。当年,我在美院学的就是中国画专业。”

见我流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淡淡一笑:“哦,这是文徵明的《空山夜雨图》。准确地说,是我仿的,我几乎可以仿任何人,一般藏家都看不出。”

“可它那么旧,皱巴巴的,明明就是古的啊。”我叫道。

“那也是我做旧做出来的。”他分明有些得意。

“很厉害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仿这些画是为了拿去卖钱吧?

“干我们这个行当,吃的是眼光和见识的饭,如果自己看走眼,买了不该买的,只能当吃错药,自认倒霉。怪不得别人的。”他开始侃侃而谈。我没有吭声,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异议,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聆听到不该聆听的话,一点也不敢造次。过了一会儿,他居然说:“我们这个行当和你们写作也差不多吧,都是靠本事吃饭的。”这句话让我诧异到几乎忘了呼吸。看来,他把做假也当本事了——这的确也算本事一桩。

“搞收藏搞了那么多年,到今天也算衣食无忧了,忽然想画点自己的东西,但发现画画这件事情变得很难。”又是一个转折,且如此之快。他看着我,第一次流露出那种微茫的表情,难道这才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想与过去彻底告别,重新开始一种理想生活?

“看过那么多古画,难道觉得自己还能超越它们?”我忍不住揶揄道。

“也不是为了超越……我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不要天天想着卖掉这个,去买那个,实在太累了。”这算一个理由,可“心安”二字实在比任何东西都难获得。

“那你想让我写什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与读者分享?”我的兴趣渐渐上来了。

“有的,有很多。我以极低价格从别人手里买来很多价值很高的东西,也就是捡漏。我捡了很多漏。”他掏出手机,给我看这些年捡漏捡来的东西,当初如何价廉,如今已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说起这些时,他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是发自肺腑的兴奋。他想分享的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如何以勤奋、学识、机缘和眼光,短时间内敛到那么多宝物,几百块、几千块买来的东西居然能卖到几十万、上百万,做梦都不敢想啊。

“我想让古玩界的小白们提高警惕,可不要上当受骗啊。”他语气郑重,好像身上忽然担负起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禁有些肃然,想着这事要是成了,也算功德一件。

第二天下午,还是在天籁茶馆,他带来一个净瓶、一方砚台、两块田黄、几张宋元书画……这些都是他捡漏捡来的。他给我讲如何在地摊上发现“一眼货”,与店主试探、讨价还价,并捡漏成功。当然,他也会讲如何在惜售的卖家那里千方百计骗取对方信任,最终获得宝物,转而高价卖出。一旦进入状态,他的讲述便很难顾及自身形象。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承认自己经常性地算计他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仿过大明宣德炉,它用失蜡法铸造。有段时间,我整天蹲在家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魔怔了似的,研制这种古老的制铜工艺。最后,我成功了。它们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一般的藏家根本发现不了。我卖掉这些假炉子,用得来的钱去换真炉子。那种感觉真的很爽,比中了彩票还爽。彩票是命运的安排,求之不得。而我擅长的这件事,全是凭头脑和双手努力得来的。

“早年,我遇到过一个哥们,他用自己的真炉子与我的假炉子交换,这样一来一去,我可赚大发了。当然,他的本事也够大的,硬是把假炉子卖出真炉子的价格。在我们这个圈里,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你想要获得更好的回报,就要去揣摩人性,永远先讲别人喜欢听的,再讲你想讲的。最终,看谁能骗得过谁——这不是骗,而是本事。

“你说,古物为什么值钱?因为它含有时间的包浆啊,货真价实的时间才是最值钱的。可是,连这个包浆也是可以做出来的。如果是铜钱或青铜器,惯常的做法是,做好后,将它们埋进泥土里,过几年再刨出来。但这样做还是挺费时间,还有更便捷一点的方法。蘸一点点硝酸,将它表面烂一烂,但不要烂得太厉害,尽量整得自然些,再用盐水使其变黑或变绿,放在土里再埋几天,也就有了所谓的包浆。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假铜钱,连老行家都认不出。我就是这么做铜钱的,也可以说人生第一桶金就是这样淘来的。后来,他们见我一直卖,一直卖,就慌了,怎么会有那么多铜钱,肯定是假的。

“但我自己买铜钱,从来不看包浆,也不听声音,我只看书法,只一眼便知道是真是假。这个,我还得感谢在美院读书时的书法老师,是他教给我这个本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读帖,也是因为这个。”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哑,神色略有些异样,很快又恢复如常;大概觉得堂而皇之地谈论这些鬻古造假之事,有些惭愧和上不得台面。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接触这一行时才二十出头,陪画室里一个朋友去古董街买纸和墨,看到一块红中透黄的小石头,挺别致,就花了二十几块钱买下。我拿在手里把玩,被一个买家看见了,一路缠着,要我把东西转让给他,我随口说出一个价格:‘两百块,要不要?’本意是要吓退他,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就把钱掏给我。我很得意,才一会儿工夫就赚了一百多。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寿山石,那个人拿去卖了好几万。我后悔不已。从那以后,我丢了画笔,天天往市场里跑。过去三十年里,我每天都在研究何为真品,何谓假货,真假之间的区别何在,界限何在。我被人骗过,当然也骗过很多人。有人把假货当真,拿真货当假,假假真真,实在因人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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