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球形宫殿
作者: 敬文东一
它的形状酷似半球形,线条优美、柔和,质地光滑、洁净,手感很好,还有一副因为对任何事情都相当淡漠从而显得一切都不在乎的脸孔、一点也无所谓的面相。但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全无表情,至少舞蹈之中和交合时分的臀部,其含义据说就非常复杂和丰富。至于如何丰富、复杂,其含义到底是什么,得看你的造化,更得看你的领悟能力。据说,即使有人愿意将女性高贵的乳房看作臀部的另一种形态,也会引来一些非议,激起一大片批评和反对的声音。批评者和非议者一准儿会说:乳房凭什么可以获得和臀部同等规格的重视和青睐呢?更何况乳房被两根吊袋兜底、托住,因而貌似充盈、浑圆和完美的历史短之又短。单单就这一点而论,应当说:古今无不同,中西无差异。
有十分确凿的证据可以表明,中国古人注意臀部的意义、关注屁股的价值,其历史至少与西方一样悠久:“臀,殿也,高厚而有殿遌也。”(刘熙《释名》)从纯粹造字法的角度去观察、审视、考量,臀乃有“肉”之“殿”是毫无疑义的事情。段玉裁遍览文献之后认为,“殿”字在上古至少有两种含义:宫殿之“殿”和殿军之“殿”。宫殿高贵、神圣、庄严,造型肃穆、严谨,气度恢弘不凡,是天子的居所,是严加护卫之地,是国家的重器。梁思成认为:宫殿的上方是“翼展之屋顶”,下者是“崇厚阶基之衬托”,人居其中,体现的是天、地、人的关系结构。英国史学家奥兰多·费吉斯认为:在沙皇时代的彼得堡,宫殿承载的是来自法国的贵族生活方式,承载的是高贵的法语。马基雅维利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观察:“宫殿的思想是一码事,公共广场的思想是另一码事。”由此可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宫殿倾向于暗示的,正好是臀部之于人和人体的超级重要性。事实上,无论高低贵贱、上智下愚,也无论男人女人,无论鳏寡孤独,每个两足动物,亦即人这畜生(That animal called man),都必须拥有一个单独属于他(或她)自己的半球形宫殿。这个宫殿无法被任何歹徒真正完全占据,也无法被任何势力、团伙甚或跨国公司真正独自霸占。放眼宇宙,能够摧毁人类臀部这个肉身凡胎的,除了某些暗黑性的、无法阻止的邪恶力量之外,大体上唯时间而已矣。面对无坚不摧、脸孔像人的半球形宫殿一般没有表情的时间,臀部能够采取和启用的,向来都是那种玉石俱焚的态度。这态度孤绝、果敢、尖锐、悲壮、无所畏惧,对得住半球形宫殿那张一点都不在乎的脸孔,那副全无所谓的面相。法国学者让-吕克·亨尼希乃当今臀部研究领域内的顶级权威,他满脸真诚且一脸严肃地保证道:臀部不似脆弱、不贞、时不时还来它一盘出轨丑闻的心脏和肾脏那样,可以得到修复,甚至可以不那么费力地移植到别人身上;我们的半球形宫殿终其一生,只属于我们自己,只愿意任劳任怨、专心致志地为我们服务,在任何人那里,绝对见不到它的踪迹和影子。亨尼希还说,唯有臀部,才算得上我们忠实、可靠、珍贵和憨厚的盟友,值得我们再三感谢和反复欣慰。单单就这一点而论,照旧可以说:古今无不同,中西无二致。很显然,这种样态和性状的半球形宫殿,配得上亨尼希对它的满脸真诚与严肃,尤其是配得上亨尼希对它的讴歌与深情。
就好似赌气一样,人脸的朝向与半球形宫殿的朝向刚好相反,却又彼此对称,有着对仗般的谨严性,像极了七律中颔联的风范、颈联的做派。因此,扇耳光与打屁股交相辉映,并且互为回声,在乐呵呵地彼此唱和不休,从初民们拨开树枝看见青天以远到而今,从无休止。人的臀部往后边凸出、延展、挺进和笨拙地挪动,所以俗称后部。巴赫金乐于将人的屁股,也就是名唤后部者,形象地称作“背面的脸”或“翻面的脸”。也许,殿军之“殿”乐于暗示的,正好有这个意思:唯有一部分军队勇于牺牲,充当殿军以押后,冒死堵住敌人的进攻,大部队才能从容撤退,或从容地进行其他事项。比如举兵剿匪,比如镇压因起义而眼睛血红的流民。殿军是己方部队的屏障,是自己人的安全带,不可一日或缺,重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较之于一向深刻、算无遗策的巴赫金,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是一位很棒的波兰作家,把殿军之“殿”的含义解说得分外清楚,也更为简洁和直撇(“直撇”,蜀语,意为干脆、直接、不拖泥带水)。他说,我们的“身体的主要部分,是以大家熟悉的完好屁股为基础的。有了这个基础,身体才能做出各种动作。至于面部,则是梢顶,是从屁股开始全面发育起来的:从屁股开始的循环就到喉咙这里结束”。很显然,作家贡布罗维奇像是在指桑骂槐一般话中有话:是宅心仁厚、勇做殿军的屁股或者后部,而非任何其他看起来高贵、傲慢的人体部位,决定了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在时间长河里的坐标、在宇宙中的地位。除了精通透视和聚焦法的贡布罗维奇以外,人类学家更愿意很幽默地知会你,只有当人类冒出这样的新奇想法和愿望时,半球形宫殿才得以出现:以后肢撑起身体,并且直直地站起来。仿佛人类的直立行走,仅仅出自他们一时兴起,充满了老牌主观唯心主义者的老腔调。打一开始,屁股就如此这般出人意料地控制了我们生命的运数,预支了我们人生的走向。很遗憾的是,人们往往会严重忽略,甚至完全无视这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这就是深藏于人类智力中的灯下黑现象,这个现象导致了一多半的人类蠢事,附带着取之不竭的人间丑闻。但那些特别擅长以屁股决定脑袋的聪明人,当此紧要关头,却显得异常机敏、迅疾,就像曼德尔施塔姆诗意来临时不断摇晃着脑袋,想将脑海中往复回环的曲调迅疾地默写下来。屁股决定脑袋的支持者们从灯下黑这个现象当中,非常麻利地找到了行事的理论依据,然后,在与任何人展开逻辑较量的当口,同样迅疾地纵容他们的屁股为所欲为,直至无所顾忌地放荡不羁。因此,擅长以屁股决定脑袋的尤物或妙人儿取得全盘性的优势、压倒性的胜利,是很容易想见的事情;半球形宫殿才是他们首先需要感谢、感恩的对象,更是他们用于祷告的主。单单就这一点而论,再一次不出意外地古今一般同,中外无二致。
中国古人使用的汉语内敛、含蓄,更倾向于惜墨如金,比如“逸马杀犬于道”(欧阳修语),比如“二桃杀三士”(《晏子春秋》)。在这种语言的悉心滋养和料理下,中国古人虽然很清楚臀部之于人和人体的超级重要性,甚至不惜以尊贵的“殿”字来描述它、赞美它,但中国人的屁股还是在不由分说间,显得格外羞涩和腼腆,极少公开抛头露面。虽说中西方的半球形宫殿,都无不以“千鬟万臀高峨峨”为特征,但所有流传至今的仕女图,几乎都倾向于将臀部牢牢锁闭在严丝合缝的长裙内,半球形的凸起因此被有意识地忽略了,却又能激发众多登徒子们丰富的联想:掩盖即敞开。仕女图中每一个容貌姣好的美人,都羞于将自己的后部正对着观众,严格恪守后部之为后部的原始语义。虽然中国人的屁股并不代表着次等或者不重要,但它的原始语义仍然不遑多让地意味着:必须以隐藏维护体统,必须以截除突显伦理。总而言之:对美的截除,才被认作真正的德行;对美的隐藏,才被视为经得起检验的美德。在汉语如此这般精准的操持下,诸如光滑、净洁、浑圆、手感很好等令人欣喜的东西,在古代中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含蓄了,被内敛了,也极为古拙、厚重地被惜墨如金了。对此,张爱玲有深刻的体会。她说:一个中国人,怎么可以讲出诸如“我爱你”这样露骨的话呢?只消轻声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就足够了。罗兰·巴特或许给出了其间的原委:“作为反符号,‘我-爱-你’属于酒神这一边。”尼采最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酒神是酣畅、挥霍与奔放的;酒神嘲笑矜持、内敛和含蓄。张爱玲暗示的是:这句被轻声说出来的话,甚至不屑于以“啊”为其语尾助词以掠阵;“啊”的抒情性,被认为会破坏汉语的含蓄、内敛和羞涩,尤其是被认为会破坏汉语特有的矜持感。据土家野夫记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一位胸肌格外发达的年轻大学生名唤李斯,在武汉的珞珈山,和他所在的那所大学的英语教师谈恋爱。女外教是个纯种、地道的加拿大人,来自寒冷的温哥华,和著名的“火炉”武汉恰成比照。据土家野夫说,他们的恋爱动静振幅很大,和既谨严又奔放的英语正相对仗。但小铁匠出身的李斯,事后获取的最大甚或唯一的启迪仅仅是:用英语调情,不会羞于启齿,不会难为情。
很明显,仕女图意在展示女性的含蓄美和谨严的妇道,意在表达二者的完美结合与彼此的并行不悖。和上了贞洁带的仕女图比起来,春宫画的意图显然要特殊得多,需要达到的目的很专门,但也很危险,搞不好,有可能被押送到黑漆漆的局子里去。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春宫画中,半球形宫殿就很难做到完全、干净、彻底地被遮掩,但它的长相在通常情况下,却猥琐、腌臜得让人难以恭维——这和绘画者懂不懂透视和聚焦法没啥关系。令人大为好奇的是:中国古代那些诲淫诲盗者们在炮制春宫画时,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腰身、何等面目的幺蛾子呢?而卖相和长相都不那么被看好的中国春宫屁股,也就是那些欲遮却露、欲掩还敞、欲擒故纵的后部,显然暴露了作画者们彼时彼刻异常胆怯的心理。面对含蓄、内敛甚至羞涩、矜持的汉语,他们深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无异于犯罪。即使是在现代中国人看来,也唯有劳作中的臀部最值得赞美和首肯。且听诗人宋炜怎么说:
春梦是我睁大蜻蜓的复眼
看阳雀开道,螺蛳殿后,
中间是一路栽秧的农妇
翘向青天的两瓣肥沃的后臀尖!
(宋炜《土主纪事:写在萨斯当红时
之一》)
二
打一开始,西方的情形就与中国完全相反。只要瞧瞧裸体的大卫雕像、维纳斯雕像、掷铁饼者雕像,就没啥不明白的。他们完美、和谐、高耸的半球形宫殿骄傲地正对着观众,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羞涩感呢?当然,罗丹雕刻的老妓女身上那个既松松垮垮又满不在乎的裸体屁股,顶多算得上较少的个例。毕竟在辉煌灿烂的西方艺术史上,审丑的历史短之又短,当得起“夏虫不可语冰”的六字考语。“妓院的臀部是用来赚钱的,所以它憔悴、疲惫、打不起精神,”亨尼希特意为老妓女那一类的半球形凸起开脱道,“这是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臀部。”当然,这个屁股也就因此有足够强劲的理由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甚至以烂为烂。罗丹对老妓女的臀部显然怀有轻微的谴责心理,与此迥乎其异的是:大卫雕像、维纳斯雕像和掷铁饼者雕像的炮制者们,却在热情洋溢地讴歌完美的人体,这宙斯的想象力、雄心、灵感和激情。与中国以隐藏后部为德行、以截除屁股为美德的做法完全相反,在太阳无可奈何间被迫降落下去的西方,美被包裹和掩藏无异于邪恶或犯罪。在那些美好雕像的制造者——而非罗丹——看来,朝后的半球形宫殿和向前的脸孔具有同等的价值和重要性:后者负责表达和谐,前者负责表达完美,毕竟面部刚好“是从屁股开始全面发育起来的”,而“从屁股开始的循环就到喉咙这里结束”——恰如贡布罗维奇所言。
赓续着古希腊人创建的伟大传统,法国画家皮埃尔·博纳超级喜欢以女人的后部作为自己绘画的题材。和他的古希腊同行们相比,博纳尔无疑更上一层楼:他竟然愿意拿自己亲爱的太太玛尔特充任模特儿。这肯定会让中国人怀疑他的脑子是否长有毒瘤。也许是玛尔特的半球形宫殿实在太美好,博纳没有胆量私藏和私有,以免犯下矫饰、邪恶之罪,才冒犯了一贯以含蓄见长的古代中国人。博纳尔的同胞,艺术史学家伊波利特·阿尔道夫·丹纳乐意为博纳的行为寻找历史依据,复兼鼓掌加油。丹纳认为,几乎所有与古希腊为邻的蛮族都以裸体为羞,唯有希腊人对裸着身体参与角斗和竞走不以为意,甚至斯巴达的青年女子锻炼身体时,也是裸体的。这仅仅是因为人体被古希腊视作绝对完美的物件:展示完美,就是美德。众所周知,博纳尔的杰作《照镜子的裸体》,几乎照相式再现了玛尔特的臀部,面对这幅杰作,每一个细心、专业和敏感的观众也许都能看出来:玛尔特的臀部完美、比例绝佳,但玛尔特却出人意料地稍显心不在焉。事实上,她那时正通过观赏镜子中自己的脸打发时间,以便丈夫专心聚焦于她的后部。她以稍显不耐烦的面部表情,颇为耐烦地支持丈夫的绘画事业,暗自起意要将完美的人体流传后世。心念如此一起,她的屁股便翘得更高、更专业,当然也更诱人了。观察到玛尔特心不在焉的观画者们,也会觉察到玛尔特的半球形宫殿稍显不安。但这种不安,肯定和羞涩、腼腆、含蓄、矜持没啥关系。法语或许当真像辜鸿铭所说的那样,可以和汉语媲美,却不见得矜持和腼腆。彼时,玛尔特的屁股并未处于舞蹈状态或交合时分,不安的表情到底来自何处?里尔克有诗曰:“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承受。”(里尔克《预感》,杨武能译)但玛尔特的后部究竟预感到什么?是长空之上的飓风吗?它又必须独自承受什么?亨尼希毛遂自荐,愿意替所有瞻仰过这座半球形宫殿的观画者们总结道:“事情就是如此:面孔化掉了,臀部笑了。”这大致上是在说,半球形宫殿略显不安的笑意,有必要以面色轻度的不耐烦来付账。但屁股为什么笑、究竟在笑什么,亨尼希未必清楚;面孔为什么化掉、什么叫面孔化掉、面孔到底化作了什么,亨尼希也未必真的知道。事实上,糊涂账的美学亮点,就在于它确实是一笔不折不扣的糊涂账。
西方人关于屁股的想象和热情,不会轻易停留于博纳尔给出的水准线上。实际上,他们早就把热情和想象力延伸到了天空。对于西方人来说,天空并没有多少了不得的神圣感。它要么是神仙们打仗的地方——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仙个个脾气火爆,很容易被激怒,像半大的孩子;它要么是西方人用于征服的对象——对于一切非我的东西,西方人都愿意猛插一杠子,还必须得是一杠子捅到底。西方人顶多被赫西俄德告诫说:“不要面对太阳笔直地站着解小便,要记住在日落和日出这段时间里干这事。”但即便是在大白天干这事,也没听说哪个西方男人的“把柄”被没收,哪个西方女人的“漏洞”被封堵。在西方人的观念里,既然天空和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天空就得和人一样有半球形凸起,有股沟。笃信上帝的西方人认为,在这个重大的问题上,不存在商讨的余地。只不过和人体的同一个部位比起来,天空要巨大得多。因此,西方人有必要在热情讴歌“人体”之余,将“天体”也一并热情地讴歌起来(此处“天体”乃是“天空的身体”的缩写)。真是有趣得紧:西方人竟然更愿意没啥来由或者居然大有来由地相信,天空的屁股是滚烫的,哪怕寒冬腊月。西方人一直生活在老天爷炽热的臀部底下。和仕女画不同,天体的半球形凸起必须是全裸的,表情很丰富:时而火烧云,时而漫天星斗,时而臀色阴沉,时而碧空如洗,一派祥和、安然之境。但天空的半球形宫殿为什么总是像发高烧那样滚烫着呢?也许是西方文化中特有的修辞学使然吧,没必要深究。真正值得计较的反倒是:既然天空长有一个硕大的屁股,那天空也得排泄。在大多数时刻,它是人间急需的甘露,甜美、晶莹,打寒噤可以被视作天空出恭,有一种很硬并且白得耀眼的气味,外加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白得耀眼的神经病”那般悠长的气味(柏桦《青春》)。刮风呢?当然是天空在猛烈地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