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长谈
作者: 吴昕孺这家茶室丁鹏不常来。它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他从南边的住处开车过来,即便不是很堵的时候,也需要个把小时。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和儿子见面,一是离儿子工作的地方不远,也不是很近;二是有包间,交谈起来更为私密、方便;三是消费也不低,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单独请儿子喝茶,他又好不容易答应了,应该体面一点。
丁鹏以前总是发短信请儿子吃饭,儿子要么回复忙,要么索性不搭理。这次他学聪明了,我们这代人把吃饭看得很重,年轻人可能就不拿吃饭当回事,于是他换了个法子,小心翼翼地请他喝茶。开始得到的回复也是忙,这倒在他的心理预设之内,他不比往日更失落。一件丢失的贵重物品能找回来的概率几乎为零,他和儿子之间好歹还有联系,虽然稀疏得就像秃子的头发,他也应该感到幸运了。真正幸运的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距离儿子回复“忙”之后将近五小时,他收到儿子发来的短信:可以。他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字好几分钟,揣摸着应该是今晚可以一起喝茶的意思吧。不便多问,丁鹏先打电话给这家茶室订了包间,再把这一信息转给儿子。又是好久没有回音,弄得他不时盯着手机看,二十多分钟后终于盼来一个“好”字,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不过下面这句又让他咯噔一下:“我们之间有些问题确实要解决了。”
他并不是怕这句话,而是这句话让他反思自己,这么想和儿子单独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除了血缘亲情的牵引之外,潜意识里是否也想“解决”某些“问题”呢?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这是次要的。有些东西一成“问题”便无法解决,而有些“问题”一经解决就不再是问题。自从两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后,他们偶尔短信联系,今天还能答应和他一起喝茶,这在无法解决的问题里面,又算得上是一个已经解决的问题。在他看来,“问题”与“解决”都是不太具有实际意义的词,年届半百,他能想得到的最具实际意义的词是——和解,或者说白了,是“妥协”。和解更复杂,它牵涉到不同角色、诸多元素的互动,而妥协是单方面的,是可以一个人说了算的,“协”往往是和自己商定。
一位长相秀美的女服务员将他领到17号包间。还没落座,他先给儿子发了短信,说自己到了,嘱儿子慢慢来。发完往餐桌上一搁,手机黑屏后一直没亮,他也没有再去管它,而是一边啜饮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一边安静地坐着,仿佛他来这里除此之外别无他事。笠形吊灯散发出一种带雾状的淡黄色光芒,竹帘低垂,外面人声迸溅,却不喧闹,反而衬出一片幽深。这地方选对了。他想,没事的时候也可来坐坐。然而,没事谁又会来坐呢?他摇摇头,把自己的想法给否决了。过了十来分钟,竹帘掀开,他倏忽起身,是服务员进来加水,他对她抱歉地笑了笑。又过了十来分钟,竹帘还没动,他看到一个人影将它罩住了,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形象就坐到了他的对面。熟悉是因为这个形象从没离开过他的脑海,陌生则由于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变化和生长的形象。
不好意思,下班晚,路上又堵。
没关系,不堵才不正常。喝什么茶?
随便,也来杯绿茶吧。讲讲你的重要事情。
见你还不重要吗?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啦。
你偷换概念,明明说有重要事情想和我聊,而不是说要做“见我”这件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只是想见我,那我就不会来了。
哦。你不是也说我们之间有些问题要解决,不见面如何解决?
没别的,我只是想问你,你当年离婚是不是有点“不管不顾”的味道。这四个字是我妈的原话。
嗯,这四个字基本上能概括我那时的态度。
你这样坦诚我倒是没想到。
如果连坦诚都做不到,我们坐在这里聊天就没有意义了。但一个词的含义是很丰富的,我的“不管不顾”和你妈理解的“不管不顾”有重合的部分,无疑也有更大的分歧。
讲具体一点。
你妈妈说的“不管不顾”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我不管家庭,不顾孩子,她的另一个表达是“抛妻弃子”。
我本来想说这个词的,怕你受不了。
我没那么脆弱,都百炼成钢了。“抛妻弃子”这个标签压得我好多年翻不得身。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用词的审慎。
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听这个词,更能够理解我妈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我妈告诉我,你离开我们实在是太卑鄙了,因为别的家庭除非一方出轨否则绝不会离婚,你如果出轨了,她至少还有恨你的理由。你不出轨而离婚,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她就像是被空气打败了。她宁愿输在另外一个女人手上,那还有对比,还可以去找别人的破绽。这样什么都没有,显得她自己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你知道吗,当连要恨你的理由你都不给她,那种没有理由的恨就像粉末溶进了她的血液里,你要想她这辈子不恨你是不可能的了。
幸好那些粉末没溶进你的血液里。
早就溶进去了,只是我的血液自净功能强大。
你还蛮自信的,我很欣慰。
我四岁就没了父亲,不自信,能倚赖谁呢!
你一直是有父亲的。
每个人都有父亲。按理,你给了我生命和基因,我不应该要求更多。但你给我留下的缺口实在是太大了,我差点没能填上。
很抱歉,孩子。
我宁愿做你的孙子,也不愿做你的儿子。从你这里听到“孩子”这个词,我觉得很别扭,虽然我不怀疑你现在的真诚。
说句心里话,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该不是为今天说这句话而执意离婚的吧?那你可以称得上一个“天才父亲”啦。更何况,如果你不走,天晓得我会如何,说不定现在在纽约或者伦敦发展呢。所以,我听到这句话并不开心,你表面上赞扬我,还不是在为自己开脱!
……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戳中了吧。即便你心里确实这么认为,也脱不了自我开脱的干系。我有什么值得你骄傲的,一个普通大学都差点没考上。我本来想随便读个职业院校算了,我读书很孬,每次考试都在班上最后十名。我妈气急败坏,说这简直是对她当年“学霸”称号的讽刺。高考出乎意料地上了本科线,别人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不一样,我被这次意外的胜利冲醒了:我原来也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一定非要有个父亲不可。
没有谁是靠父亲取得成功的。
说得对,但你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这句话。
我在信里写到过。
读初中时你的信我一封都没拆开,全都直接扔进废纸篓里了。
难怪从没收到你的回信。
你希望收到我的回信?
那还用说。当然希望,但也没指望。这两点加起来,才是我能一直坚持给你写信的理由。
看来这算得上我们之间一个最大的共同点。有时我们甚至指望陌生人帮我们指路,搭把手扶个东西,上公交车换个零钱,但我们从没指望过对方,所谓的父亲和儿子,来帮我们做点什么。
你认为真是这样吗?
六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我妈带回来一个伯伯。我开始还挺喜欢他的,他很有耐心地陪我玩枪战游戏,教我下跳棋。可到了晚上,他还赖在我床上要给我读故事,我就不干了。我哭闹着把他推了出去。我妈骂我没礼貌,扇了我一巴掌,她一赌气也不给我读故事了。从此,我就一个人看故事,看着看着我会流泪,不是故事有多感人,而是我知道隔壁的乐乐和楼下的洋洋都是他们的爸爸给他们读故事。
……
那是我最指望你的时候,做梦都盼着哪一天从幼儿园回来,能看见你在家里。我脑海中无数次进行着这样的虚拟对话:爸爸,你这么久没回家,跑到哪儿去了?你说,我躲猫猫了,你老是找不到我,我只好自己出来了。就这样,我每天都希望有一个“自己出来”的爸爸,但天天落空。奇怪的是,天天落空,我还是以为第二天那个爸爸会“自己出来”,我竟然从不气馁。直到读小学之后,我明白了“离婚”这个词的含义,才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回到这个家,我不可能对你有什么指望了。
你有资格恨我。
资格?呵呵,听上去好像这是一项难得的奖励。这个资格是谁给我的,难不成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不合适,婚前好好了解一下呗,结个婚就猴急,像抢占山头似的。孩子都生下来了,还反悔,说走就走了,买东西退货也得讲个信用,把东西完整退回去,不能撂在那里不管又不给钱吧?
你讲得都很有道理,显示出了你这么多年学习和思考的水平,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出你依然有你妈妈“学霸”的基因。但是,生活不是靠比喻能解决问题的,生活也不是打仗和做生意。或者说,打仗和做生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远远不能概括生活全部的复杂性。
你的意思是,在我四岁的时候,你“不管不顾”地离婚,是为了向我呈现“生活全部的复杂性”?
我没有这个意思。生活的复杂性是由生活本身来呈现的,不需要我特意去做什么。每个人都只是生活浩瀚海洋中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没你说的那么大能耐。
你能耐还是挺大的,能让一个女人对你恨成那个样子。我们初中时学到一个成语“恨之入骨”,别的同学听老师讲得脸红脖子粗都没弄明白,恨怎么能进到骨子里去,可我只要想起我妈每次提及你时,牙齿缝里都冒冷气的样子,就凄惨地会心一笑。你说她平时好端端一个人,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像打错了针、吃错了药,立即嘴脸歪曲、容貌变形、神情可怕,每次吓得我像只缩头乌龟,大气都不敢出。那个时候的她,和我在故事和电视里看到的巫婆、妖怪、吸血鬼没有两样。我妈那脾气又臭又硬,她歇斯底里起来谁都挡不住,你受不了我也能理解;可我一转念,说不定她这样子就是你造成的呢!当年她如果不温存秀美,就是这样一个母老虎,你会和她结婚吗?
坦率地说吧,我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这些后果的思想准备。我有过最坏的打算:你也不认我这个父亲了!我宁愿孑然一身,孤苦一人,山穷水尽,死在养老院,也不愿意在那样的环境里消磨此生。这就是我的“不管不顾”。那时你才四岁,我也很年轻。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而我如果不出来,这一生就看得到天花板了。我承认,硬扛着和你妈离婚是一种出于自私的考虑,我真是顾不上你了。当然,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对你的爱不减,只要我能经常和你在一起,对你的影响和伤害就能减到最低。
潜意识里,你还是怪我妈。怪我妈不让你见我,不让你带我玩,怪我妈截断了我们父子之间的血肉联系。
我还真不怪谁了。想想你妈,把你拉扯大很不容易,你终归也是我的儿子,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应该谢谢她。她恨我,是我该得的。谁也不是圣人。或许我当初不出来,比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好——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会更亲密些——虽然绝望之时曾有过后悔,但我从不认为那个发疯般的决定是个错误。我不是牙巴骨硬,也不是阿Q精神,而是越来越相信命运。
丁鹏在他儿子四岁那年春天,正式提出离婚。这个消息在亲友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在很多人看来,他们两口子应该算得上琴瑟和谐。丁鹏从部队转业之后,分到市人事局下面的二级机构考试中心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某中学数学老师骆娟,两人很快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儿子。像无数普通家庭那样,一切都是那么正常,看上去波澜不惊,自然而然;又像无数其他家庭那样,经历过恋爱的火热与缠绵,婚姻生活好比骤然冷却的岩浆,变得生硬,变得陡峭,变得棱角分明、狰狞可畏,谁撞上去,都得粉身碎骨。
他在部队练就一身钢筋铁骨,还断断续续上过半年文学写作班,虽然从没写成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打下了一点好底子。他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应付生活,应对现实。谈恋爱时,有朋友打趣说,骆娟是正牌大学生,你们在家里会很不相称。丁鹏不以为然,大不了在家里垫底呗,老婆第一,崽第二,老子当个“小三”。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那么想,我好歹是个军人,而且没有抽烟、喝酒、打牌之类的坏毛病,还喜欢读点书,崇尚文艺,配个大学生不至于掉份儿吧。
何况,他随了骆娟去她家——湖南南部一个县城的郊区,她爸爸妈妈对女儿找个军人特别首肯。骆娟的大姨父就是退伍后,回村当了民兵营长、治安主任,差点被选为村支书。大姨父参加过“抗美援朝”,曾卧在雪地里两天两夜,落下严重的静脉曲张和风湿病。听说外甥女找了个军人男朋友,他拄着根棍子翻过一座山,赶到妹妹家和丁鹏聊天。大姨父详细问询了现在军队里的情况,首长的酒量、训练的强度、干部的提拔,以及实战演习时的枪械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