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作者: 李晨玮一
出门不久,雪就来了,碎羽状的,迎着面飞。好在车站不远,在雪积厚前,应该能把李芸接回去。快到地方时,看见个人在站牌后猫着,两腿直打颤,脚不停往地上跺。我爸停下车说,这是李芸不?你叫叫。多年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摇下窗,嘴都张了,一下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干脆直接喊,怎么不找个暖和地儿待着,钻到这后头,怕我们找见?听到声音,李芸探出头来,风刮得她刘海儿乱飞,鼻尖都紫了。她迟疑一下,像在辨认是不是拉客的,认出是我后,顷刻挤出一团笑容。你们来得挺快啊!就是怕你们找不见,才出来等呢。再说,车站暖气不行,在里头也冻得慌。说话间,她拉开门坐进车里,冷气吹得我一哆嗦。
我们没说话,李芸跟我爸聊得挺欢,一口一个叔,跟亲的似的。她扒着头枕,使劲儿把脑袋往前伸。我真担心被拍了照,说我们前排坐仨人。李芸说话南腔北调的,“今天”发的是“津贴”的音,“人”说成了“仍”。我越听越难受。我爸问她,这两年在哪儿打工?她翻了个白眼,叔,谁还打工呀?这不,在太原盘了个店,做母婴生意呢。说着她亮出手机,打开相册滑了十来下,全是店面的照片。听了这话,我看我爸一眼。他脸上掠过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说,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混成老板了,不像我家东凯,书呆子一个。李芸一脸严肃,叔,我跟东凯不一样,我没别的后路,只能靠自己闯。但是东凯,你可得让他继续念硕士、博士,一直往上考就完了。我算是总结出来了,人还是得有文化,不然啊,想法跟不上趟儿。你说是这么回事儿不,叔?没等我爸回话,李芸接着问,对了,东凯现在学的啥专业?我说,视觉传达。李芸说,呵,这专业我知道,热门儿。我有朋友是干这个的,服装打版,属于我的上游产业,挣不少钱呢。我说,我这个跟你说的还有点出入。她尴尬一笑,身子缩了回去。
雪下得又大了些。三两行人埋头赶路,步履匆忙。商铺全拉着卷闸门,有的早贴上了对子。李芸出神地朝外看,不时嘀咕几句,感叹市里的变化。我看着后视镜里的她。擦了粉,皮肤还是透着土色。口红颜色很怪,紫艳艳的,反亮光。小区里那些喜欢泡舞厅的老女人,有时也把嘴涂成这样。她穿一件杂色皮草大衣,毛不顺,结了好些疙瘩。扣子没系,里面仅穿一件吊带,露着大半胸脯。过了会儿,她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头随车子四处乱晃。我跟她说,坐火车累了吧,现在赶紧休息会儿。她用力抬一下眼,里头全是血丝,点点头,往后一靠,闭起了眼。
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床上迷糊着,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开口便说,李东凯,我能上你家住一晚不?我一下坐起来,你谁啊?她说,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李芸!我说,哪个李芸?她说,你总共认识几个李芸?我想了想,从小到大,叫李芸的,我还真认识不少,哪个也跟电话里这声儿对不上号。她突然来了句方言,我啊,住你房后那个李芸。我这才听出来,噢噢噢,你咋……你要来我家住?!她说,我这不刚从太原回来,准备回村嘛,天气预报说有雪,客车不发了,估计明儿才能走。我在城里也就认识你了,你家方便让我待一晚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在地下转起了圈儿。说实话,我们都一块儿长大的,情谊有是有,但这么些年,我们从没联系过。先不说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对于她突然提出的请求,我也是瞬间成了丈二和尚。我随便组织了点儿语言,稀里糊涂说了一堆,大致意思是:我家没空房,你来可能不太方便。我心想,是个明眼人,肯定能听出这是婉拒的意思。哪知道她竟顺着台阶往上爬,说,我睡沙发,打地铺都行,咱都老乡,上你家住一晚,你不会不愿意吧?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弄,跑出去问我爸。没成想,他倒挺乐意,悄声跟我说,李芸啥条件你还不知道?咱不让她来,她能去哪儿?你指望她花钱去住宾馆,她舍得吗?人家小姑娘出来闯社会不容易,咱以前在村里都是邻居,让她来家里住一天,还叫个事儿?
去接李芸的路上,我爸问我,你俩有些时候没见了吧?我想了想,差不多有五年了,上次见还是在老家。那年清明,我们回村扫墓,我爸给我一摞软纸,让我在上面打圆孔。我劲儿使大了,模钉穿透软纸,扎在石砖上,尖顶钝了。模钉就这一个,还剩一半没打,借也不好借,院里人都没回来。我爸让我去屋后看看红祥叔家有没有。我来到他家,刚进门,看见李芸在院里站着。她那时还不满十八,染了一头紫发,波浪大卷儿。天还没暖和呢,她就急着把肉露出来了。她手里拿个疙瘩手机,放着首《爱情买卖》,身边停了辆鬼火,上面坐着个男的,一头绿毛,年纪也不大。
李芸看见我,关了歌走上前说,东凯,好久不见,你回来烧纸?她的手伸进破得不成样子的破洞裤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摇摇头说,忘了,你们城里小孩儿好像不抽。只见她跟坐在摩托车上那男的说了句话,他便把一盒口香糖撂了过来。她说,给你这个吧,炫迈,贼甜,嚼一上午还有味儿。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见她这副样子,话都没敢说。她跟之前变化太大了,她跟那个男的,穿着打扮很像混混。我们学校门口也经常出现这种人,他们总是扬言要揍谁谁谁,我每次看见都躲得远远的。我看都没敢多看她,摇了摇头,径直进了里屋,找红祥叔要上模钉就跑走了。李芸明显有点儿愣,一脸懵相看着我离开。我到了家还在想,刚才看到的人是李芸吗?
二
我跟李芸很小就认识。她大我三岁,在村里住我家房后。我们院是个大合院,里头住了十来户人,最西头有间磨坊,是我俩的秘密基地。我们约定,要是想找对方玩,就在山墙根底下学狗叫,听到后在磨坊会合。李芸嗓音沙哑,比别的女孩子都粗,以至于她模仿的狗叫太过逼真,我时常难以分辨是真狗在叫还是她在释放信号。她一个女孩子,淘得很,老是带着我,上山下河,抓鸡爬树,打鸟掏窝,满村子地疯,痛痛快快耍一天,我回去准尿床。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她玩过家家。她当皇额娘,我当太子。她脑洞大,常给我编故事,又是夺嫡又是逼宫的,比电视里演的还精彩。有时她要当医生,我自然就成了病人。给我“扎针输液”的时候,我乖乖躺着,任她摆布。她扶着我的手,鼓捣来鼓捣去,拍拍打打,怪舒服的,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们几乎很少有零花钱,但李芸不一样。虽说不多,但她的兜里时时能掏出来五毛一块。她这钱,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而是自己挣的。挣钱的法子,她从不外传,我们羡慕都羡慕死了。不过她大方,买了东西绝不吃独食。一包大卫龙,两块钱,二十根。她把我们全召过来(包括比她大的),列队站好,训一番话,再开始发辣条。每人都拿一根后,袋子里还剩一些,她自己往嘴里塞一根说,嗱,李东凯,这些全是你的啦!我一口气把好几根辣条全卷进嘴里,看着他们眼红的样子,神气又痛快。
过些日子,我上了小学,惊奇地发现,村里的孩子都在学校,唯独没有李芸。我问她,为什么在学校看不见你?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噢,我是不用上学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说,什么事情?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后来我爸告诉我,是李红祥不让她上。
先说说李红祥吧。他爸娶了他二表姑奶奶的孙女,生了他。刚开始没啥事儿,后来一只脚越长越大,另一只脚却不长了,所以走路有点儿跛。脑子也不灵光,傻倒谈不上,就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别人脱口而出,他得多琢磨一会儿的程度。像他这种情况,村里有好几例,大多是以光棍的身份,早早结束短暂的一生。但李红祥不一样,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跟着包工队来我们这儿修隧道的河南女人。女人挺年轻,长得有几分姿色。俩人没勾搭多久,她竟然要跟了李红祥,前提是,男方得拿出两千块彩礼。李红祥还以为捡到宝了,粜了全部余粮,又在村里三块五块地借,终于把河南女人娶进了门。八个多月就有了李芸。李红祥不懂,可村里人都知道,这媳妇有鬼。果然,月子没坐够十天,河南女人跑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李芸已经进入社会闯荡,河南女人才因为多次骗婚被抓捕入狱。
我上学后,中午需要午休,李芸却总在屋外学狗叫。我走出去,她说,你怎么睡觉了儿子?我今天下班迟,因为做了好几台手术。我现在给你做饭,你吃了再睡,好吗?我无奈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摆弄石头跟树叶,嘴里不停念叨,儿子别着急,马上就好。喏,给你一片面包,你先垫垫。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木头说,我不能陪你玩了,我该上学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失落地转过身,那好吧,妈去送你上学。她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叮嘱我晚上早点儿回家吃饭,她给我做大餐。我放了学,来到我们的秘密基地,发现她真的做了一桌子菜,花花绿绿的,还有汤,摆得非常整齐,卖相也不错,就是不能吃。
几乎每天下午,我去上学后,她都一个人在那里做饭,从天亮做到天黑。
等我长大一些,再也不屑于跟她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她也有了别的事情要忙。我常看见她背个大背篓,跟在李红祥身后,去山上捋连翘。李红祥虽然反应迟钝,但打起人来异常敏捷,李芸要是走得慢了,他甩过去的一巴掌足以把她掀翻。那时候李芸白天捋连翘,晚上翻蝎子,到点儿还得喂猪。她喂猪时,我跑过去看,她一个劲地赶我走。我说,你喂猪还见不得人啊?她悄悄给我使眼色,让我看她家后门。李红祥半个身体藏在门里,正眯着眼睛瞅我。
那天,我在教室上课,突然感到腿上一阵痒。低头一看,是李芸在用手抠我。她蹲在后门口,一半的身子已经进到了教室,龇着牙冲我傻笑。我悄悄问她,你来这儿干啥?她把指头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指指我的草稿本,继续傻笑。我扯下一张纸,又给了她一支铅笔,她便趴在地上开始记录黑板上的内容。她握笔的手法很笨,写字更是别扭,笔顺完全不对,跟画画一样。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她都誊抄在纸上。下课铃响,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走,假装在广场上荡会儿秋千,第二节课上了,再迅速跑回来。我放了学,李芸在路上拦住我,问我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课本借给她。我说,当然可以,你要是有看不懂的,就来找我问。没想到她还真不客气,老是大半夜在外面学狗叫,我出去,她抓着我就问,分母为什么不能为零?多音字是什么?有时,则是磕磕巴巴地给我背诵《登鹳雀楼》……每学期还没结束,李芸就来找我要旧课本。我有次问她,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说,让你来上学?她说,我闲着没事干才去学校玩的,真让我上学,我还嫌不自在呢。
但她基本上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学校听课。她知道我的草稿本也不够用,所以我给她的每一张,正面反面她都密密麻麻地写满,才再跟我要。有一天,李芸正趴在地上专注地记笔记,突然扑通一声摔进了教室,伴随着惨叫,整个人蛤蟆一样伏到了地上。我抬头一看,李红祥怒气冲冲地站在她身后,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指着李芸骂道,你妈的×,你不回去喂猪来这儿操你妈的×来了?麻溜点儿给老子滚回去,小心老子拧断你一只胳膊!李芸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半根铅笔在鼻孔里插着,成串的血从另一个鼻孔喷出,滴在地上能摔成一个硬币大小。同学们都被吓得不轻,女老师迟迟不敢靠近。李红祥揪着李芸的耳朵就走,她跟在李红祥身后,一声没敢哭。
后来换了座位,我搬到前排,还是习惯朝后门看,那里总是空落落的。但我仍期待着,也许哪一节课,她就过来了。到了冬天,老师让把前门后门都关上,我便知道,她更加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我上五年级时,李芸翻蝎子卖了些钱,在收破烂那儿淘了一套旧书,又小又厚,纸张泛黄,翻起来脆脆地响。有的还是盗版,得从右往左翻。她经常躲在磨坊里看,一页一页地翻着,聚精会神,有时一个下午都不出来,我都不好意思打扰她。她爸在外面喊,她才急匆匆丢下书跑回去。我偷偷翻过一回她的书,生僻字不少,看起来挺困难。我问她,这里面的字你都认识?她说,不认识的多哩!但我会猜啊,大概意思能看懂就行。不过你看,这些书大多没有封皮,后头也缺页,到底缺多少,我也搞不清。有时我估摸着,故事到这儿应该完了,但前面好像还有一些事儿没交代。比方说这本,第一页这个男的就把他第四个老婆×死了。直到看到他第六个老婆死掉,我才明白,他的前六个老婆都是被他搞死的,因为书里说了,他下面那东西是个钩子……我打断她,什么是×?她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跟你讲重点呢。这里头有个女的,她被自己的男人×,这没什么说头。可是她又跟她男人的兄弟勾搭,你说这是不是不守妇道?最不要脸的是什么?她竟然跟她男人的大伯乱来,这简直是一个荡妇!最后,她男人的爹气不过,一刀把她捅死,后面就没了。你说,故事到这儿是不是该结束了?我说,既然这女的死了,应该就完了。她说,我也觉得。那这样的话,这书还真没什么看头。我再跟你讲讲下一本,外国的,这里头的人名长得呦,记都记不住……
后来的一天,李芸竟然又出现在教室门口。我扔了个纸团给她,问她怎么还敢来。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大字:猪卖了!不用wèi了!我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回我一个鬼脸,就认真听起了课。李芸记笔记太入迷,下课铃响了,她还在写。同学们一窝蜂跑出去,像看猴子一样把她围起来,轮番说着嘲弄的话。我跟出去,看见李芸的皮筋被人薅了下来。几个男生你丢给我、我丢给你地戏耍她。李芸十分恼怒,披头散发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看上去像一头暴怒的野牛。